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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020

作者:锦橙
扶荧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又昏昏沉沉地回醒過来。

  再睁眼,天地间又换了景色。

  窗户半掩,喧嚣鼎沸越過窗棂聚集满屋。

  扶荧缓缓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茫然地看着外面街巷。

  在蜃楼之中,她分不清岁时年景。

  這也不知是那座小城,似在過什么节日,张灯结彩,家家户户布置的喜庆。

  扶荧合上窗,揉了揉犯痛的眉心。

  昨夜太早就昏睡了,半路迷瞪晃醒,感觉自己在一個毛茸茸的背脊上,如今想来,那個毛绒绒可能就是跟随在宁随渊身旁的那只苍狼。

  她走出房间,不出意外,這是一间客栈。

  刚下楼,就见宁随渊正和酒家攀谈。

  他不知何时换下那身過于招摇惹眼的披风,看着与普通的世家子弟无二,眉眼随性,過分陌生的姿态让扶荧心生犹豫。

  宁随渊?

  她沒敢认,直到宁随渊回头,冲她招手:“阿荧醒了?”

  “……”

  阿荧。

  叫得有点恶心。

  扶荧辨不清宁随渊在打什么算盘,径自走到他身边。

  小二谄媚笑着:“两位上座稍等,小的马上上菜。”

  两人择了处角落坐下。

  扶荧皱着眉,“這是哪儿?”

  小二动作快,很快上来一壶茶水。

  扶荧见他慢條斯理地给自己倒茶,慢饮,這让扶荧很怀疑這裡面的东西真的能入口嗎?

  似乎看出了她神色间的困惑,宁随渊說:“虽为虚境,却属真实。”他示意,“无妨。”

  扶荧试探性地抿了一口。

  入口的茶水沒滋沒味,含进嘴裡裡面化成一口细沙。

  扶荧面露难色,取出手帕便是往裡吐。

  她狼狈地清理着嘴裡头的沙子,听见对桌传来低低地笑声,当即意识到被耍了。

  “走吧。”

  未等小二上菜,宁随渊起身走出客栈。

  扶荧伤口未好利索,自然跟不上他的步伐,很快落出一段距离。

  街上比客栈听到的還要热闹。

  人烟熙攘,两边卖什么的都有,四处摆着面具和花灯,若非深知這是蜃楼,扶荧真该怀疑自己又回到了太平盛年。

  可是越走,她越觉得熟悉。

  两边的建筑,店面,脚下越過的桥,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扶荧倏然想到什么,顺着直觉寻路,最后停在一家药铺前。

  [安和堂

  安和堂……

  她情绪攀至顶点,想也沒想地跑了进去。

  “客官好,看病還是抓药?”

  铺子裡忙碌的小童和扶荧打着招呼。

  她沒有回答,匆匆来到后方的書架前,熟练从架子第二排拿出其中一本古书——

  [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

  百杀录,昆仑树。

  沒错,這裡是曲塘县!是距离山泉镇只有二三百裡的曲塘县!

  安和堂是扶荧常来进货的药铺。

  阿爹与這裡的老店主交好,老店主喜爱藏书,颇有学识,扶荧每次過来,都会停留小半日,得空了就和老店主聊一聊他的珍藏。

  手上這本书是一個重病的临仙客送他抵药的,裡面写的都是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扶荧昔日看了两页就觉得无趣,如今翻看,其中那句“昆山树下梧桐火;万古百杀天地藏”所描述的可不就是《百杀录》!

  她一目十行大体地看了一遍。

  整本书记载的全部都是蛊毒对不虚洲造成的影响,還有零零碎碎有关修行的內容。当时扶荧只是一介凡人,悟不了天道,自也难懂其中深意。

  “有人来抓药?”

  药房裡面传来一道苍老的声线。

  扶荧不清楚往日熟人看到自己会是什么样的表情,紧张地转過身,看到长者拄着拐杖一步步靠近。

  扶荧在灯裡住了太久。

  久到除了熟悉的亲朋好友,已记不清其余人的面容,然而当老店主出现在面前时,仍是唤醒了那些遥远的机会。

  然而扶荧注定会失望。

  蜃楼只是過去的残影,在那段真实的過往裡,她并沒有出现在這裡,自然而然,老店主也不会认识她,即便她出现,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相知不相识。

  “抓药?”

  扶荧摇了摇头,重新把书放回原位,“进来看看。”

  “随便看罢。”老店主向来宽善,注意到她手腕上缠着的绷带,问,“需要换药嗎?不收钱?”

  扶荧看向自己随意包扎了一下手腕,再次摇头:“不必了。”

  老店主沒强求,颤颤巍巍去处理堆积在柜台的方子。

  扶荧又在裡头停留了会儿,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怎么,那些沙子把你的伤治好了?”

  宁随渊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前。

  双手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扶荧无视他的打趣,慢吞吞走下台阶:“沙子治不好我的伤;想必帝君更寻不到這裡的出路。”

  她不客气地回敬,伶牙俐齿,让宁随渊压着声笑了下。

  “出去自是易事。”宁随渊說,“只需有人献祭神魂,以此为钥,自能打破虚空,重回九幽。”

  献祭献祭,又是献祭。

  扶荧斜眼睨過去:“都說熟能生巧,這对帝君而言想来是一件易事。”

  又阴阳怪气地怼他?

  不论眼前人是不是苏映微,但這都比原来的苏映微……锋锐。

  宁随渊弯腰靠近,笑起来的眼尾勾着坏心,“是啊~”他刻意拉长语调,“所以……对你更是易事。”

  扶荧:“……”

  注意到她气闷的表情,宁随渊颇为愉悦地舒展眉心。

  他直起身重新走在前面,“傍夜午时,蜃界更迭,趁那时寻找出口。”

  蜃楼交替虽不固定却有规律。

  譬如他们昨夜在荒林待够了五個时辰,那么更迭后的幻境必将存在五個时辰,算算時間,刚好是午夜时分。

  蜃楼转换不是一瞬间,而是有個過渡的過程。

  像是将一滴墨汁倒在净水裡,墨水会一点点扩散,最终与净水混淆,蜃楼交替也是同样的道理。

  要想离开,他们必须在更迭时找到那一缕缝隙。

  闯入蜃楼的外来者如同混在墨汁中的香油,最终会被发现他们存在的蜃楼挤离虚境,不過穿越缝隙的過程比撕裂神魂好不了哪裡去。

  “官人,今儿春耕节,不给小娘子买一盏河灯嗎?這裡還有些翠簪,小娘子生得貌美,戴上定然好看。”

  旁边叫卖的小贩忽然叫住两人。

  宁随渊对凡尘间的习俗并不通晓,再看摊子上的河灯朱钗,用的都是不入眼的材料,廉价的珠翠,色泽鲜明的花灯,胡乱摆在一起,艳俗的好看。

  宁随渊随意挑拣起一根把玩,目光又轻飘飘地落在了扶荧身上。

  她当即否决:“我不要。”怕嫌弃表现得太明显,又嘟囔一句,“……早晚会成为一堆沙子。”

  摊主听不懂她的弦外音,好脾气解释:“小娘子放心,這些钗用的都是东国的翠珠,十年八年都坏不了。”

  宁随渊不语,沉默放下了那根朱钗。

  两人继续闲逛,街巷热闹非凡,杂耍的,唱曲儿的,河边对诗赋词的,尽管是虚假的蜃境,却也映照出了真实存在過的世间烟火。

  宁随渊身处其中,只觉得吵闹。

  “春耕节是什么?”

  来来往往的路人三句话离不开春耕节,饶是宁随渊存了几分好奇。

  扶荧說:“是民间庆祝丰收的节日。”

  宁随渊又问:“每個城镇都会過?”

  扶荧颔首,“平头百姓靠土壤而生,便是穷家子,也会在這日拜祭土地,并且祈祷明年的风调雨顺,這是代代相传的习俗。”

  “拜祭?”宁随渊挑眉,“与其拜祭土地,倒不如去找那些乐于助人的仙人来得痛快。”

  扶荧听罢叹气,“拜祭为慰藉,不为求神。若庄稼遇懒汉,便是土壤肥硕,来年也生不出麦子。凡人沒有帝君的這般手段,便是仙长乐于助人,然凡尘粒粒,从何相助?最终依仗的不過是自己。好比這样的日子,都是为庆祝,更是为了犒劳自己一年的辛苦。”

  扶荧语落才意识到自己說得太多了。

  宁随渊是高高在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魔尊,怎会体谅凡人辛苦?

  她自嘲地摇了摇头,随意拿起摊上的玉镯把玩。

  粉色的镯子,算不上過高的品相,她拿在掌中观摩了会儿,隐约感到熟悉,有些像是沈应舟曾送她的那個。

  不過這样的镯子满大街都是,称不上奇,扶荧只看了一眼就放下。

  宁随渊凝着她的侧脸,“看起来你很熟悉凡尘。”

  扶荧不慌不忙,“帝君行宫有不少书卷,若帝君细读,自是比我熟悉。”

  宁随渊:“……”

  這点他文盲呢。

  不過无法反驳。

  除了日常的打打杀杀,宁随渊唯一的消遣就是睡觉或者擦拭他那把宝贝戟。

  看书……

  這是他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

  记得刚从海裡出来的时候,宁随渊大字不识一條龙,后来遇青梧,见他一只可怜,于是将他捡回九幽。

  后来背着青梧出门,淘气的小孩儿往他背上贴字條,他不识字,本着初来乍到必须友好的原则,幼年的宁随渊好脾气地去询问纸上的意思,那孩子咯咯笑,說夸你的词。

  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

  宁随渊喜不自胜,逢人就說自己的名字是“小野种”,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夸赞。

  事情自然而然传到了青梧耳朵裡,她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青梧狠狠教训了那些個顽劣的孩子,又整日教他读书认字,還给他取名“随渊”,宁作姓,取意安宁。

  然违背母愿。

  宁随渊這生都不得安宁。

  所以读书這件事,也仅在青梧在时做的殷勤。

  到她败落,那大批的藏书也都跟着落了灰。

  宁随渊是不如贺观澜那厮有学识,但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是九幽的帝君,是众人闻之色变的魔头,当一個人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无人敢评判他的缺点。

  “既然爱看這些,等出来后放你去找贺观澜,本尊相信他会让你看個够。”宁随渊毫不羞耻自己的缺德,振振有词道,“听說太华宫的藏书阁,有不少和你一样爱看书的人。你们志同道合,定然聊得来。”

  扶荧去過藏书阁,想到那裡就毛骨悚然。

  她懒得搭理宁随渊,前头快到出头了,基本也沒什么好看的。扶荧撞开宁随渊,转身折返。

  宁随渊被封了道行,身体与凡人无恙,這么一撞,生生让他撤了一步。

  他也不恼,甚至莫名起了几分兴致。

  宁随渊坐到如今這個位置,遇到的只有三种人:怕他的,想要杀他的,還有他杀不了的。

  扶荧显然不属于以上三种。

  她不怕他,更像是……讨厌他?

  他三两步就跟上前去,“扶荧。”宁随渊慢声叫她名字,“未到午时,便是你走這么快也出不去。”

  這快走的两步确实让她气喘,伤也开始跟着疼了。

  她回头欲說些什么,忽见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闪出几道身影。

  三人均为男子。

  一胖一矮,這就间接导致站在他们中间的男子格外鹤立鸡群。

  几人穿着墨绿色的戎装,腰挂令牌,這是镇天司常见的打扮。

  随着夜幕降落,原本拥挤的街道变得更为密不透风。

  扶荧還想看得更清些,却被過路人推搡着向后。

  眼看着要摔倒时,一双大手捞着她躲到一旁。

  “愣着做什么?”

  扶荧根本沒听清宁随渊到底說了什么。

  她只是踮起脚尖,迫切得向前面张望。

  有人不住从两人间穿插而過,宁随渊手一松,她便鱼一样溜走。

  叫嚷,笑声,令人才讨厌的四处跑闹的孩子,這些事物带過来的烦躁感在失去的能力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

  宁随渊沒有如這一刻這样憎恶過,使不出术法,又不能直接全杀了,毕竟這裡是幻境。他只能和周围人一样,肩挤着肩,艰难在人群中穿行。

  扶荧已来到摊子前。

  仅隔着不远处。

  夜幕降临的那一刻,挂在街道两边的灯笼都跟着亮了。

  一盏接一盏,如同漫游的星火一直蜿蜒至天际。

  透過辉映的灯火,少年郎拿起了她刚刚看過的那只粉镯,小心翼翼在掌裡掂量一番,又一本正经地伸出自己的手腕比对。

  他很高,劲硕。

  手指更长,那枚镯子在手腕的比对下显得小得可怜。

  “多少钱呀,老板?”

  “三银钱。”

  沈应舟掏出钱袋,抖了抖,最后只掉出几块可怜巴巴的铜板。

  他耷拉着眉,抿着唇,表情一下子变得委屈了。

  過了会儿,突然像是想到什么,沈应舟表情裡又生了光,他一把拽過胖子:“借我些,发月俸就還你。”

  胖子捂着钱袋如临大敌:“沈应舟你差不多得了!前些天借我的還沒還呢!再說,你月俸比我們高,你的呢?”

  他嘿嘿傻笑:“都给你嫂子啦。”笑完又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剩余的……剩余的给路上那瘸腿讨饭的娘俩了。”

  四周過于吵闹,扶荧听不见他们后面說了什么。

  就见两人拉拉扯扯,你争我夺,老板不知是看不過去,還是碍于他们的身份,最后就收了那几块铜板,包好镯子递给沈应舟,摆手就将几人打发了。

  他颇为惊喜,双手接過连连道谢,随后如若珍宝地藏进了胸前的口袋。

  三人继续往這头走,离得近,扶荧听得也清楚了些——

  “我本答应带慕宁来過春耕节的,可惜任务在身,抽不出空。不過這镯子衬她,她看后定会欢喜。”

  “等来年,我定亲自带她前来赏灯。”

  這话不知是对同伴說,還是对自己說。

  他似有遗憾,满天的灯火只映见他眉间的思念。

  人潮自两边迅速穿行,扶荧越過人海,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停下。

  “沈应舟。”

  她温声轻唤,双眸描绘着這张近在咫尺的生动的眉眼。

  沈应舟像是感知到什么,步伐猛一瞬间顿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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