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南阳王 作者:怪诞的表哥 帐中灯火通明,照着李业的英俊面容。 其人至死,眼中犹有昂扬之色,仿佛已有翻盘的自信。 李太后站得端庄,居高临下地看着担架上的尸体。 “這就是,你保李氏之法?” “确是失手所杀。” “罢了,這已是最好的结果,就当天意如此吧。” “太后节哀。” “如何节哀?!” 李太后突然发怒,转身,用力一推萧弈,质问道:“我最亲的两人都是你带回了尸首,劝我节哀?你是想击垮我。” 萧弈下盘不动如山,身体却顺势晃了晃,以免她被反作用力顶出去。 李太后眼眶通红,但沒哭,双眸中带着敌视之意,犹有倔强。 “可知我为何還沒被击垮?因为我還有一個孩子——這大汉社稷。你想助郭威夺走它?休想!” 萧弈知道,她正在承受一個個接踵而来的巨大痛苦,他理解她偶尔的失态,应该說,惊讶于她现在還沒崩溃。 他沒說话,以眼神表达理解,直到李太后也恢复了平静。 “社稷不是谁的孩子,帝王将相、走卒贩夫皆青史尘埃,芸芸众生才是社稷。所以,民心在谁,谁主社稷。” “呵,我若为男子,郭雀儿敢主社稷否?” “太后巾帼不逊须眉。” 李太后返身,在矮榻端坐,恢复了国母的体面与威严,淡淡道:“我不追究你杀李业之事,四哥一时糊涂……” “我会为李洪建說情。” “召内侍进来。” 不一会儿,萧弈把王彦与几個内侍唤来。 “拟旨。”李太后淡淡道:“朕以寡德,遭家不幸,弟李业包藏祸心,禁中谋刺,布告天下,明正其罪,弑逆之行,天地不容。内殿直都虞候萧弈,奋身护驾,忠勇可嘉,择东京近郊皇家庄田三十顷赏之,另赐江南贡品秘色瓷莲花碗一对、锦鞍一副、联珠蜀锦十匹。” 萧弈明白這些赏赐的含义。 京畿庄田谁都想要,李太后自知早晚留不住,不如大方给他。但他资历浅,想拿稳,难免与郭威麾下旁人起冲突。 另外的赏赐表面上是一份尊荣,贡品非宗亲重臣不能使用、锦鞍只要骑马出门都能被看到,锦衣在官面场合非三品以上不能穿。萧弈有了這些,处处可彰显尊贵,也显他像個太后亲信。 重赏的旨意也会冲淡李业带来的后果,人死已矣,尘埃落定。 “萧弈,你不谢恩嗎?” “末将谢太后恩典。” “本宫乏了。” “末将告退。” 随内侍们抬着李业的尸体,一起退出太后帐篷。 王彦赔笑道:“老奴明日便将懿旨送中书门下,萧将军便可领赏了。” “多谢。” 萧弈回头看了一眼李太后的帐篷。 其实,她說出那句社稷是她的孩子,他就能够预料到她最后会做的選擇了…… 连夜手书一封,派人回京,将发生之事及那封《联诸镇靖乱策》递给郭威。 次日辰时,送殡队伍返程。 能策马乘车就快得多了,不到一個时辰已行了十裡。 中途歇息,萧弈到树林裡行了個方便,回到队伍中,见到安皇后身边宫女正在向他招手。 近前,宫女不敢下素舆,低声道:“萧将军,你附耳過来。” 萧弈见她表情神秘,倾身過去。 却听她紧张兮兮說了一句。 “皇后有私需。” 萧弈一怔,沒听懂,再看她们的样子就明白了,人有三急。 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一点小事,但還沒到太庙告祭、除丧,两宫就不能被看到脚沾地。 他低声道:“此事归宫人管。” “就是归我管,可我从来沒出過宫,這個便舆幄我用不来,好重。” “给我。” “谢将军,烦請搭在那边,再請将军把你的人带开,另外,能不能挖一個坑?還有還有,万万不可告诉旁人。” 萧弈瞥了安元贞一眼,只见她端坐着,又在扮演花瓶皇后,仿佛昨夜什么事都沒发生過。 他昨夜被她害得晚睡了,见她如此,故意问了一句。 “皇后要大坑?小坑?” “你……” 安元贞好不恼怒,恨恨瞪了萧弈一眼,侧過身去。 萧弈不为难她,又下令防圈扩大三十步,给宗室们临时支個挡风帐休息。 他到后面搭了便舆幄,用仪刀刨了個大坑。 宫女连忙引着素舆過去,铺毯、挂帘、熏香,好一通忙活。 好不容易,她们解决了私需,萧弈却沒落得好,那宫女路過他时万福一礼,眼神带着歉意,代皇后啐骂了他一句。 “挖那么大做甚?” 又一個时辰驰行,入城,祭太庙、除丧。 把两宫鸾驾送进直门,总算完成了這桩倒霉差事。 兵士一片嚎叫。 “比打仗還累哩!” “脚都磨出泡了……” “不许抱怨!用食、歇息,末时后继续操练!” 萧弈马不停蹄,立即去见了郭威。 他带着李业的尸体与两個俘虏,李洪义、李洪建兄弟也跟着去负荆請罪。 郭府门前车水马龙,他本打算通报,门房却抬手虚請,示意他径直去大堂。 入内,王朴匆匆迎出来。 “萧郎又立新功啊。” “不敢称功,险些出了差池。” “昨夜之事影响甚大,明公已召幕府诸人议事,让你来了直接进去,走。” 王朴为人豪爽,径直揽過萧弈,扯他进了大堂。 堂上,郭威大马金刀居中而坐,魏仁浦、王峻、王殷、何福进、李荣、李重进等人皆在,正分列而坐。 “见過明公。” 郭威笑道:“难怪都說這小子是福将,走到哪都立功。” “爱出风头,不是好事。”王峻转头看来,眼带不喜,道:“你不是早知李业下落,故意放任?” 萧弈道:“不是,是得李洪义检举。” 他阐述了事情经過,也着重說了李洪义的大义灭亲,李太后并未答应给李业秘旨。 王峻手裡正拿着那《联诸镇靖乱策》,听罢,冷言道:“李洪建宜斩,以儆效尤。” 萧弈道:“若斩,往后谁還敢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在于‘灭’字。” “李业既死,身死灯灭。” “莫非你受李太后之赏,为李家說话?” “王相公若有此想,则中李太后之计,智略不如妇人。” “够了。” 郭威指着萧弈叱道:“你小子,话不中听。” 转向王峻,他则是另一种态度。 “秀峰兄,莫计较這点小事了,继续看這靖乱策,李业此人,眼高手低,但有些见地。” 王峻淡淡道:“策论是像模像样,但,他做不到。” “李业做不到,刘赟未必做不到。” 說着,郭威走到地圖前。 众人围了過去。 萧弈目光看向地圖,形势就直观起来。 东边,徐州、兖州、郓州形成一個小三角,分别贴着“武宁军节度刘赟”、“泰宁军节度慕容彦超”、“天平军节度高行周”的小旗。 南边,许州、申州、襄州是一個大三角,分别贴“义成军节度刘信”、“申州刺史马铎”、“山南东道节度安审琦”。 以两個三角形为点,与河东又形成一個更大的三角形,包围开封。 李业之策,在于构筑三角攻势。 那么,郭威的应对,就该是打破诸藩的联结。 “這靖乱策,李业能想到,刘赟也能,都說說,如何应对?” 王朴率先开口,道:“敌策之关键在‘联诸镇’,应对之法,当在分化诸镇。” “我看,当先下手为强,各個击破。”李荣道:“安审琦敢派人进京劫女,必怀异心,何不遣大将领精兵五千屯驻邓州,看他還敢胡来!” “不可。”王朴道:“我军兵力分散于邺都、开封、澶州,若再分兵于无谓之处,取败之道。” “依你這书生之见,又当如何?” “明公宜致信安审琦,许诺大业若成,封他为南阳王。” “愚见。” 开口的是王峻,语气坚决,道:“安审琦将山南东道经营得如铁桶一般,今日许他南阳王,明日他尾大不掉,割据荆襄,伐是不伐?” 王朴也不怯他,道:“王相公只见安审琦之实力,却未见他的软肋。其一,他年已五十又六,其子则尚未加冠,明公若予他安稳爵位,为子女之长远计,必欣然受之。其二,襄州虽富,接壤南平伪国,他一旦割据,则独自对敌,他岂能割据?” “书生之见。”王峻叱道:“安审琦愿从,部将未必肯从,但使骄兵悍将拥他自立,岂容他作主?” “事有轻重缓急,刘氏方为眼下大敌,待大局平定,明公自能从容削其兵权。” 王峻态度强硬,叱道:“让他得南阳王名分,日后更难节制!” 堂中一静。 萧弈想了想,出列,初次在议事时发了言。 “明公,我认为文伯兄所言有理。” “竖子有何见地?” “无妨,說来听听。” 萧弈沉吟道:“据我从安皇后及俘虏口中得知,安审琦此人,有情义而无大志,有信诺而无谋略,许其王爵,可使他心满意足,不致割据之患。” “何以见得?” “他安插牙兵于控鹤卫之中,若有异心,能让這些人做许多事,可他只下令接女儿回襄州,且安排得并不高明。” 王峻道:“你這理由,比王文伯更可笑。” 魏仁浦道:“明公,既然安审琦在意其女,当不会妄动,何妨许重赏以防他倒向刘信?” 王峻眼看辩不過了,道:“可先许检校太师、同平章事,明言若他助剿刘信,待新帝即位再进封南阳王,既给了盼头,又让他助力,若他不出兵,日后再行讨伐,亦师出有名。” 王朴直言不讳道:“王相公何以太小气?” 萧弈立即附和,道:“末将也以为王……既要许赏,便该让他诚心虔服,知明公气度远非诸刘可比。” 郭威叱道:“王文伯,口无遮拦。” “在下一时嘴快,向王相公赔罪。” 萧弈差点就跟着认同王峻小气,所幸,及时改口。 郭威沉吟片刻,道:“便许他安审琦一個南阳王又如何?再告诉他,待京畿战局平息,我遣人送其女归家,豪杰之女不该与亡国昏君合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