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房客
第一张纸上是一首咏梅诗: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裡春。
另一张上却只有十四個字,排成了一個非常古怪的圆圈:“赏花归去马如飞酒力微醒时已暮。”
琼奴指着第二张,万分惊讶:“那首咏梅倒還寻常,這又是什么,左读右读都不成個诗呀!”
康宁取来一观,也十分惊讶。
寿华的手指在圆圈上缓缓移动:“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這是一首回文诗,看似只有一個花字,却又有两句诗都藏了花!”
琼奴恍然大悟:“巧是巧,可他二人谁才是今日诗魁呢?”
寿华說:“都是,也都不是。作诗需有诗兴,众人坐在茶肆裡填试贴诗,又怎么能作得最好?”
琼奴皱眉:“既知做不好,你還出這样的题!诗题也寻常,焉知不是拿了别人的诗来戏弄咱们?”
寿华定定望着這首诗,神情微微动容:“這一笔好字已是极难得了。”
“這字我可看不懂,比大娘你如何。”
寿华笑到:“胜我多矣!要写出這一笔好字,沒有十载勤学苦练、寒暑不辍,那是万万不成的。有這般毅力与天资,学问深浅不问可知。不過,我還得再考一考他。”
說完,她将回文诗往沉默的康宁面前一推:“裡间烙饼为限,外间看客纷纷,這局考得便是急智和定力。再探虚实倒也不难,咱们不是還有第二联么,三娘出去一试便知!”
康宁和琼奴离开后,寿华再次捡起桌上的回文诗,指尖忍不住在银钩铁画上描摹起来,越看越是爱不释手。
四福斋茶肆裡,隔了一道屏风,康宁对眼前两人說:“二位的诗文,一时高下难判。奴家這裡還有一联,敢請郎君试对。”
拔箭男子看了杜仰熙一眼,信心十足:“小娘子請讲!”
杜仰熙贴了假胡须,又稍作乔装,刻意想叫别人不好辨认,此刻只默立一旁,点下头去。
康宁道:“上联是,李伯阳指李木为姓,生而知之。”
杜仰熙听了這题,第一次正视屏风内的女子,露出意外的神情。
拔箭男子眉头紧皱,一筹莫展。
众人议论纷纷:“李伯阳?說的不就是出生即知万物的老子嘛!”
“哎呀,這上联难处在于,第一句便有两個‘李’字!”
“何止两個‘李’,下头那一個‘生’,還咬着上头‘姓’字的右臂,這是個拆字联啊!小娘子刻意为难人嘛,谁能当场对出這個联来!”
众人面露难色,纷纷摇头。
杜仰熙略一思忖:那你听好了,我对的是——馬文淵以馬革裹屍,死而後已。
众人惊异:“哎呀,马援对李聃,死而后已对生而知之,好!对呀,這‘死’字也恰巧对上了‘屍’字!妙,大妙!”
郦娘子万分欢喜,一把拖住杜仰熙:“郎君高姓大名,年庚几何,家在何处?今我家有個女儿,容貌品性都說得過去,愿将她许配给你——”
拔箭男子又羞又恼,当即拂袖而去。
人们高兴起哄:“恭喜!恭喜呀郎君,這小登科后头怕還要跟着大登科,大喜呀!”
杜仰熙微微一笑,鞠躬道谢:“小生贾茗,洪州人士。多谢妈妈美意,当真要将小娘子许我?”
郦娘子连忙点头:“我這摆下文擂招亲,众目睽睽的,那還能有假?!”
杜仰熙哦了一声:“那可急不得,不如待我考完归家,试与妻子商量如何?”
郦娘子勃然色变,众人大笑:“闹了半天,這還是個有老婆的呀!郦妈妈,你要把個如花似玉的女儿许了人家做妾呀!”
“白忙一天,還不如把女儿嫁我,哈哈哈哈哈!”
康宁一愣,望着屏风外的杜仰熙,心念急转,瞬间明白過来。
郦娘子气急败坏:“你、你娶了亲了,那你先前怎么不早說!”
杜仰熙两手一摊,满面无辜:“這位妈妈,我是偶然路過,瞧见這裡热闹得很,以为在办什么赛文会赛诗会,便进来以文会友,我哪知道這礼部都還沒开考,你家就急着要捉女婿呀!”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笑得郦娘子满脸通红,一把揪住杜仰熙的衣袖,不依不饶:“你這人!”
康宁喊道:“娘,且慢!”
郦娘子愤然:“三娘,這混账故意耍弄咱们呢!”
康宁平静道:“郎君家中既有妻室,奴家自不能将身嫁予,真珠帐也不必再提。不過,郎君确系今日夺魁之人,那便另取了彩头去吧!”
杜仰熙望着屏风后朦胧倩影,笑问道:“哦,除了真珠帐和小娘子,還有别的彩头嗎?”
众人又笑。
康宁不紧不慢地說:“目明耳长嘴大,脚儿更是轻快,也不管這是什么地方,直愣愣地便撞进来了。我看這件彩头,正与郎君相配!”
潘楼后院,一声又一声绵长的驴叫响彻天际。
杜仰熙指着眼前這头驴,对柴安說:“人家夸我什么眼睛利,耳朵长,嘴巴更大,一见到热闹的地儿,撒着欢儿就闯进去了,我還兀自纳闷呢!仔细一想,不正是眼前這头驴么?!”
柴安冷眼望着這头驴,目光微微闪动,却是一言不发。
杜仰熙微笑:“柴大官人,现在郦家這比文招亲,成了汴京最新的笑话,人人背后叫我驴状元呢!幸好我今日乔装改扮,否则一世英明,全毁在郦三娘的手上。可惜了。”
“可惜什么?”
杜仰熙真心道:“李伯阳指李木为姓,生而知之。能出這样的上联,此女才学不在我之下。可惜我去得晚,未能亲睹芳容,能引得众多士子折腰,想必是位才貌双全的佳人。”
柴安当即不高兴了:“我看不见得!”
杜仰熙哦了一声:“可那郦三娘到底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要故意坏她婚事?”
“无仇无怨,生意场上打過交道罢了,小小一個四福斋,掠走整條街的生意,我就不能回敬一二!”
杜仰熙感叹道:“那你也太狠了,我观那郦娘子的脸可都气青了,恨不能把我撕成两半儿呢!”
柴安偏头望他:“你当真以为那郦三娘会吃亏么?”
“嗯?”
柴安盯着那头驴,冷笑一声:“人家早就赚得盆满钵溢了!”
深夜,郦娘子房间裡,琼奴和春来一人提着一大桶铜钱,哗啦啦全部倒在了桌上。
郦娘子眉开眼笑,张开双臂搂住一桌的钱,感叹道:“就跟做梦似的!快快,快把那宝贝珠帐收起来,明年四娘能用,后年五娘也能用得上,哈哈哈哈!”
寿华康宁望着欢喜過头的母亲,不由相视而笑。
第二天,郦娘子就赁下了紧邻自家的东厢房。
牙人把小院门一锁,钥匙递過来,笑盈盈地說:“两家本就是一家,仅仅一墙相隔,原也要赁给别人,還是我给您留下了。就說這店子旺人,果不其然,這才多大会儿,四福斋生意隆隆日上,续了店子两年租约,又赁下這座院子!您往后這福气哟,享也享不尽了!”
郦娘子板着脸道:“呸!墙這么矮,叫你赁给旁人,岂不叫人趁机窥探我家后院?哼!”
“您說的是!說得是!那,钥匙交到您手裡,千万收好!”牙人正尴尬,忽然眼睛一亮,叫嚷起来:“哎呦!闺女真是好模样,怪不得了!”
原来是冬日乞儿们讨上门,康宁带着琼奴出来布施,叫牙人给瞧见了。
牙人直奔康宁去,郦娘子连忙拦住,笑笑:“钥匙交了,我也不闹虚的,下回有事再請,你慢走!”
牙人讪讪地笑笑,向郦娘子等人行個礼,撑起伞,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郦娘子冷哼一声:“這些個走街串巷的牙人,狡诈奸险得很,专往人后宅裡钻空子,你妹妹们還小,往后我不在家,可不许给她开门!”
康宁答:“知道了!”
琼奴也道:“娘,自比文招亲后,门外多了好些终日乱晃的闲汉,几次出来瞧见,好生吓人呢!”
郦娘子叹息:“一家都是妇道人家,难免歹人惦记,不是范家常来常往,日子且不太平呢!早些把你们嫁出去,我也少一桩心事!”
乞儿笑嘻嘻:“郦娘子放心,门户有我們替你把守着呢!”
康宁失笑:“小鬼头,這罐花生粥刚熬好的,都给了你吧!”
乞儿们连声道谢:“多谢姐姐,谢谢三娘子!多谢好姐姐!”
郦娘子问康宁:“怎的不见你们大姐?”
“五娘贪玩着了风,四娘正照料着,大姐姐想起从前姐夫留下的药方,說是治风寒最好,亲自抓药去了。”
忽然,两顶轿子停在门口,寿华从一顶上下来,轿夫又从另一顶上扶下一個人来。
寿华說:“他冻僵倒在半道儿,叫我撞上了,快過来帮忙!”
……
东厢房裡摆放着热水手巾和火盆,大娘取火钳子拨了拨炭火,說:“再倒碗姜汤来。”
琼奴应了一声:“哎。”
郦娘子用热手巾擦去了此人面上的冰雪,不免多看了两眼,突然怪叫起来:“是他呀!不救了不救了!”
康宁一回头,郦娘子已利索地把人拖了下来,因动作太過粗暴,对方的脑袋咚地一声,撞上了床边的椅子腿。
康宁阻拦:“娘!人都還沒醒,您這是干什么呀?”
郦娘子還不解气,脱下鞋子就要往杜仰熙那张俊脸上拍,寿华劈手夺下:“娘!”
郦娘子俯下身来:“你看看這无赖的脸!哎呀,三娘,莫不是忘了,比文招婿那天!”
她比划了一下年轻男子的下巴,示意先前有假胡须,又把他下半张脸一遮,唯独露出双眼来:“认出来了?丢出去,這個冻杀了也是该当的!好不晦气!”
寿华回头看了一眼,自忖:原来是他!
她转头替郦娘子把鞋套上,苦口婆心道:“娘,不可!早先由他冻死也罢了,现在把人丢出去,那等不知情的,倒骂咱们狠心无良,有损阴德呢!”
康宁也說:“娘,被戏弄的是我,我都不计较了!救人一命,不比你天天施粥舍银更添福报?留下他吧!快,先扶起来!”
寿华康宁赶紧把人扶上床,杜仰熙勉强睁开眼,隐约瞧见了几道朦胧的人影,嘴巴下意识张了张:“兴国寺……兴国寺還有……有……人!”
他沒說完,已彻底陷入了昏迷。
康宁說:“他一直念着兴国寺,好像那儿有什么人。”
寿华略一思忖:“想必是個赴京应试的举子,放心不下他的行装呢。依我看,叫個伙计跑趟兴国寺,探清此人底细,看管好他的东西,尤其平日写的诗赋文论,不要遗失了。”
琼奴倒了姜汤来:“大姐姐思虑周全,我這便去吩咐。”
郦娘子喊:“我說不准去!你们這些烂忠厚的,既知了来处,马上抬回兴国寺去,我可不喂狼心的贼!”
康宁心想:被迫寄寓在兴国寺的,身边哪儿有人照应,就這么送回去,死在半道上……忽然灵机一动,說:“娘,這可是位举人呢!举人!举人哪!”
郦娘子一愣。
康宁喊:“還不快去!琼奴连忙往外跑。”
郦娘子一拍大腿,急着追上去道:“问问到底婚配沒有,娶妻的不救!”
寿华一直悉心照顾着杜仰熙,不时为他更换头上降温的湿手巾,喂他喝姜汤。
昏昏沉沉之间,杜仰熙睁开眼,隐约瞧见一個身形纤细、面容姣好的女子伴在身侧照顾,却总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潘楼走廊裡,柴安止步,惊讶地问:“你說什么?”
德庆回答:“小的奉命为杜郎君送去過冬的炭火棉衣,庙祝却說人已经搬走了。”
“搬去哪儿了?”
“杜郎君的至交生了一场寒症,他为其求医问药,四处奔走,不幸也病倒在路边上,叫郦家人给救下了。他们還派人把他的行装,连同那個重病人一道带走了!您說,怎么偏偏是郦家呢!”
柴安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另一边,康宁走进房间,說:“我去看過了,五妹妹服药后发了汗,现下睡得可香呢。药渣子還留着,正好煎了给那個送去,也免了請医问药,否则娘一心疼,又嚷着两個一道赶走了。”
寿华用长筷从火盆裡取出烤好的栗子,拨弄着散热:“知道了。春来,你接着說。”
康宁也坐下来吃栗子。春来绘声绘色道:“两人挤在一间鸡窝大的屋舍,除了一方烂砚,几管破笔,数帙旧书,余下一盏油灯,就搓上個三天,绝搓不出半点油星来!听庙祝說,他要是哪天不支摊卖文,连肚子都填不饱呢!”
做针线的琼奴倒抽口冷气:“天底下竟有這么穷的举人,稀奇得很!看来他說有娘子也定是假话了,這么穷怎么养活老婆!”
寿华笑了:“为筹措进京赶考的盘费,世间卖田借贷的多着呢。何况我瞧他们的藏书,不乏街面上少见的手抄珍本。看来,這两人身上但凡有一文钱,都捐在相国寺的书市了!”
康宁刚剥开栗子壳,烫得摸耳朵,敏锐地问:“姐姐刚才說两個,不是一主一仆?”
春来连连摆手:“不是不是,庙祝說這两個极怪的,常换了衣裳穿,卖文摊也轮流坐!”
康宁察觉母亲到了门外,向大姐使個眼色,故作惊讶:“原来如此!虽是穷举人赴京考试,难免要拜客会友,身边沒個仆人,连人家的门房都进不去!轮流充作仆从,也好撑撑场面嘛!大姐姐,這一捡可了不得,竟捡来两位举人呢!”
琼奴笑出声来:“哎呀,這两個酸书生可真好笑,亏他们想得出,哈哈哈,哈哈哈!”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郦娘子在门外恰好听见,脸上顿时露出狂喜,扭头就往外跑。
好德端着乐善汗湿换下来的衣裳刚出门,迎面撞上郦娘子。
“娘,五妹可好多了,娘?”
郦娘子对她视若无睹,嘴巴笑得绷不住,口中念叨着:“两個举人!两個举人!两個举人啊!哈哈!”
郦娘子狂笑着一阵风跑走了,好德目瞪口呆。
康宁探头出来:“娘都听见了么?”
好德诧异:“听见什么了,乐成這模样?”
寿华也探出头来,同康宁对视一眼,同时掩口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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