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初见
远处,柴安将衣袍一角掖在腰间,冲着众人一笑。一只蹴鞠就高高抛起,随后落下,在他靴尖上下翻飞,灵活非常。
他做了几個娴熟的动作,眼角余光掠過,瞅准方向狠狠飞起一脚。蹴鞠如同离弦的箭,直冲娘子堆裡扎去了。
女眷们纷纷惊呼,各自散开。寿华眼明手快,忙拉着母亲避让,女使婆子们吓得撞在一块儿,齐齐滚落在地。
众人之中,唯有康宁不闪不避,眼睁睁看着那只蹴鞠飞来,不偏不倚,打下她头上的帷帽。
乐善惊呼:“三姐姐!”
康宁低头一瞧,這一击之下,不只帷帽飞了,头上的冠梳也落地摔碎了。
柴安站在远处,瞧见三娘美艳的真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在艳阳下耀人眼目,一时竟是愣住了。
园中一片寂静。乐善沉下脸来,眼看要发作,康宁紧紧抱住她手臂,摇了摇头。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蹴鞠,轻轻掂了一下,唇边扬起一缕笑意,随手一扬,一脚踢出,那只蹴鞠便又朝来时方向飞了回去。
這一举动出乎众人意料,兼之速度之快,去势之猛,叫人反应不及。
柴安身手敏捷,险险避過,蹴鞠笔直砸向他身后的梁俊卿,猛地正中面门,梁俊卿头嗡地一声,倒了下去。
“梁兄!梁兄!”
……
其余人醒過神来,忙七手八脚去搀扶。梁俊卿睁开眼,迷糊道:“小鸟,好多小鸟在飞呀。”
范良翰嫌弃:“哎呀!你真是笨,怎么躲不开呢!”
柴安沒有理会梁俊卿,望着远处的三娘,眼底满是意外。
郦娘子高声问话:“那边蹴鞠的是谁?”
范良翰吓得面色发白,柴安整理了一下衣襟,快步走了過去,向郦娘子行礼。
“唐突了,在下姓柴,单名一個安字,是此间主人的朋友。刚才一时不慎脱了手,還請郦娘子与诸位小娘子恕罪。若有财物损失,我会加倍偿付的。”
那边琼奴捡起帷帽,已替康宁遮上了。
郦娘子怒火中烧,此时范良翰也跑過来,连连作揖。
“丈母,娘子,诸位姨妹,柴郎君是我表兄,不知有女眷在园,一时技痒闯下祸来,怪我不曾事先交代,他是无心之失!怨我,都怨我!”
福慧劝說道:“娘,柴范两家有通家之谊,柴郎君是家中常客,平日最是守礼端肃不過,绝不是有心冲撞女眷的,看在女儿面上,不要计较了吧。”
听到姐姐如此說,康宁透過帷帽,隐隐打量着面如冠玉的柴安。
郦娘子也仔细一打量柴安,见对方一身华服,气度非凡,又生得十分英俊,竟是转怒为喜:“哎呀呀,這位郎君好样貌,叫我一见就欢喜。你——罢了罢了,无事便好,咱们走吧!”
范良翰跟上:“丈母,我送您!我送您!”
经過柴安时,康宁故意目不斜视。柴安心头突然涌起一种奇怪的期盼,希望她能說点儿什么,哪怕停下斥责他一句,然而那双眼睛甚至沒有在他的身上停留,便若无其事地走了。
范良翰向柴安使了個眼色,匆忙跟了上去。
柴安站在原地,目送康宁等人远去,梁俊卿和张景略這时才敢跑過来。
“好险呀,堪堪逃過一劫!你张口做妾闭口祖坟,可不是讨打!老老实实地赔罪,你也惹不出她凶性来!”张景略說。
柴安走過去,捡起地上摔碎的冠梳,自言自语道:“是她了。”
“啊?”
柴安只是笑笑,对梁俊卿說:“如此张扬明艳的娘子,汴京城沒有第二個。這一球,你挨得不算冤枉!”
這时春来跑来,向众人敷衍地行了個礼,說:“請郎君归還我家娘子的冠梳。”
柴安将冠梳递過去。康宁不知何时落在众人身后,掀起帘子一角望過来,漆黑的眼眸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柴安。
心有灵犀般,柴安下意识抬头望去,二人目光相触,康宁嘴角噙着薄笑,骄傲地轻哼一声,放下帽上轻纱,转身便走。
柴安不禁一怔。
郦娘子一上车,迫不及待地望向福慧,问:“那蹴鞠的郎君好气度,同先前那两個贼眉鼠眼的大不一样,婚配了不曾?”
“车轿入京时,可曾看到城东郊的园圃?”福慧笑道。
好德抢话:“见了,一個连着一個,一眼望不着边际呢。”
郦娘子眼睛一亮:“他家的?”
福慧点头:“柴家早年便在城郊购置了大量田地,雇了能人遍植菜蔬。就是寒冬腊月,新鲜的韭黄、蓼甲也是从不断绝的。”
郦娘子沉吟:“一亩园顶十亩田,他這家底,不问可知了。不過,有地怎么了,咱家在洛阳不也有良田!”
福慧听了,含笑摇头。
“娘怎么不想,汴京遍地王侯公卿、达官显贵,岂容寻常人占了這样大的好处。今日我說的话,姐妹们权当逗個乐,谁也别当真。都說咱们太祖皇帝寒微之时,深受大周世宗皇帝厚恩,到头来赵家却夺了人家的天下,对柴氏后人难免有愧。传闻那周世宗七子,有早早亡故的,有不知下落的,也有太祖授意着重臣收养改了潘姓卢姓的。传到他家這一支、這一辈,外人也难辨深浅,只听官人一次醉后失言,說他家裡還供着敕赐的丹书铁券!”
众人惊异地互相望望。
福慧继续說:“阿婆常說,范家也算得富贵,比着他家却是高攀,亏得柴家顾念旧情,时时地照拂。虽說太爱管闲事,可真心提携官人上进的,也只得他一個了!”
大娘莫名看了若有所思的康宁一眼,含笑道:“如此說来,那柴大郎君早有良配了。”
福慧摇头:“他是個有大主意的,寻常女子是不入眼的。我看呀,迟早要娶個宗女回去!”
琼奴听得眼睛闪亮,手指微微抓紧了裙子,却缩在角落,并不做声。
郦娘子一拍大腿:“啰裡啰嗦,只要娶的不是我闺女,管他娶什么天仙罗刹,横竖与咱们不相干。哼,早知如此,必要逮住好生教训,管他讨冠梳的钱,枉费我一番好意!”
众姐妹都笑了。
福慧对母亲說:“女儿已叫人寻了可靠的牙人,在范家附近赁上一所清静宅院。女儿陪娘去看看屋舍?”
郦娘子摆手道:“不急不急,我還有正事办!三娘,你陪娘去。”
康宁面露讶异,姐妹们也捉摸不清母亲的意思。
相国寺院,气氛宁静,肃穆庄严。
郦娘子将装着供品的锦盒和四张画像呈上去,吩咐刘妈:“待会儿上完香,别忘了提醒我,画像收好带回去。”
說完,她点了香,对着菩萨像跪下祝祷,又扯了把康宁,康宁忙恭敬跪好。
郦娘子念念有词:“菩萨在上,信女诚心祝祷,保佑我女儿婚事顺遂。菩萨啊菩萨,四娘、五娘等得,可大娘寿华少年守寡,青春空耗,三娘康宁性情泼悍,婚事波折,她们等不得呀。我也不求女婿大富大贵,只愿女儿得嫁良人,终身有靠!菩萨保佑!”
三娘也默默祝祷:“求菩萨保佑娘同姐妹们身体康泰,一家人能有片瓦遮头,三尺之地立足,粗茶淡饭,平安度日,三娘心愿足矣。”
郦娘子继续說:“果真如愿,信女愿茹素十年,为菩萨重塑金身,决不食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咚地一声,郦娘子头磕得特别虔诚。
身后,琼奴同样跪下祈福,有些幽怨地想:只念着自己的女儿,天底下又有谁来怜惜我呢……
她叹息一声,深深拜了下去。再抬起头来,突然惊呼一声:“贼!”
郦娘子一抬头,果见有人趁着香客拜菩萨的功夫,偷了供品就往外逃。
“抓贼,抓贼啊!!”
她们跑到院子裡,還沒出寺门,小偷就被庙祝带人按住押了過来,香客们全都围拢上来,指指点点。
“這把年纪了還出来偷盗,太不像话了!”
“偷什么不好,连香客的供品都偷,天底下何曾见過這样的贼!”
“为老不尊,也不给子孙积德!”
庙祝行了個礼:对郦娘子說:“阿弥陀佛,庙中供物多次丢失,這次终于把贼拿住了,還請女施主处置。”
郦娘子暴怒之下,不顾在大庭广众之下,上前怒捶:“老不羞,叫你偷我家供品,叫你偷!叫你偷!你要害我女儿嫁不出去呀!”
康宁冷着脸:“娘,不值同他生气的,庙祝,烦請送他见官去!”
此时不远处,柴娘子衣饰华贵,被仆妇们簇拥着来上香,无意中看到了這一幕,眉头皱起。
“世间還有這般粗鄙的妇人,這是什么地方,也容她如此胡闹。”
身边婆子笑道:“她還口口声声嫁女,這样人家的女儿,又有谁敢求娶呢?”
“她站的地儿,污浊之气扑面而来,进去吧!”
柴娘子嫌恶地說,带人入殿进香。
院中,小偷扑通跪下了,眼泪一把鼻涕一把。
“娘子饶命,小人家有一女,乖巧懂事,只因家中贫苦,至今不能婚嫁。怕她一世老死家中,不得已才出来偷盗,求娘子宽宏大量,饶了我這回吧,以后再不敢了!”
小偷声泪俱下,郦娘子呆住。旁边的香客也不禁叹息:“唉,贫家之女,至老不得嫁,也是可怜哪。這位娘子发发善心,饶了他吧!”
众人都看向郦娘子,郦娘子骑虎难下,不情愿道:
“罢了罢了,我不追究,放他走吧!”
“施主慈悲。”庙祝双手合十,对沙弥說:“放了他。”
沙弥松了手,小偷正要跑,忽然被郦娘子拦住,将锦盒塞进他手中。
“拿走!就当……我替自己行善积德,送给你女儿添妆了!”
小偷大喜過望,口中连声道谢,抱着锦盒就走。
庙祝对众人說:“事既了了,各位也都散了吧。”
众人纷纷离去,康宁不禁感叹:“這汴京厚嫁的风气,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步,难道贫家的女儿,真就嫁不出去么?”
香客王娘子听了,插嘴道:“你们是外地人吧?您有所不知,汴京娶妇首重资财,那生了女儿的人家,无不早早地储蓄嫁妆,待年长遣嫁,才不至捉襟见肘。您先前說有女儿,不知有几位千金?”
郦娘子伸出一只巴掌,想了想,又减掉一根:“只嫁了一個!”
王娘子惊呆了:“恕我多嘴說一句,人說盗不過五女之门,您有五個女儿,遣嫁的资妆怕不得過千万,只怕到了那一天,连小偷都不屑进你家门喽!”
郦娘子吃惊:“什么?!”
王娘子還要开口,小偷竟去而复返,将那锦盒丢過来,不屑道:“就這几样凡香烂果的,菩萨都不稀得理会。娘子恁般小气,怕是闺女也嫁不出去,還是留着你自個儿使吧!”
說完,他扭头就跑,锦盒裡供果檀香滚了一地。
郦娘子暴跳如雷:“老棺材,不识好人心,气煞人了!”
她急怒攻心,竟眼一闭,身子一沉,猛地往下一倒。
“娘!娘!”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