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罪 作者:未知 新法为国库带来了丰盈的财富, 却在百姓当中激起了极大的反抗,有些人家为逃避兵役赋税甚至宁愿自断一臂。 各地也出现了数次声势颇大的匪乱,虽然官府立即带兵平息了, 但一查问, 所谓匪徒,竟多是交不起新法赋税的百姓被逼作乱。 弹劾的奏章再度密集飞往御书房,先帝還是像从前那样不为所动。 只是這一次姜原准备的并非单单只是奏折, 他将各地因新法受害的百姓全都带上了大殿。奏折上的白字黑字, 变成了活生生的人, 血淋淋的伤口,有一家三代只剩妇人,她们抬着祖孙三代的棺木上殿, 哭声动天。 姜原呈上的奏章, 在后来被称为“十過百罪书”。在奏章裡, 姜原历数了傅知年十大過, 一百零五條罪刑, 最后跪下,奏請先帝:“此獠罪当凌迟,請陛下为大央为万民除去此害!” 那一天是月初的大朝会,所有具备上殿朝见资格的人都在, 无论是宗室還是朝臣,无论是风氏保皇一派還是姜氏一党,哪怕是一直站在皇帝這边的文林,全都跪下了。 “你一定沒有看過乾正殿上全跪满了, 沒有一個人站着, 所有人都在說同一句话, 声如洪钟, 震慑天地。” 二哥姜安城下朝之后,回来這样跟姜雍容描述。 姜雍容当然沒有看過那样景象。也许正是因为未能亲身经历,所以她沒办法像二哥那样因为匡扶了国家大义而精神焕发,只是隐隐地觉得,所有的人用最谦卑的姿势跪在面前,目的却是为了阻止先帝的意志,对于先帝来說,其实很绝望吧? 先帝罢朝三日,三日后,下了一道圣旨。 判傅知年百罪并罚,凌迟处死。 行刑那一日,父亲带姜雍容去了刑场。 “女孩子家本不应该看這样的场面,但你不是普通女子,你是未来的皇后,以后的你還要去见更大的风浪,看更多的厮杀,所以,就从這裡开始吧。” 父亲看着刑场上的人,声音与表情都十分和悦,像是欣赏着某一幅名家之作,“看吧,這是老虎的最后一根尖牙,为父替你拔除了,你将会顺利登上后座,为姜家诞下大央未来的储君。” 姜雍容记得那是夏季最炎热的一天,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天下地上都蒸腾出郁郁的热汽,天地间仿佛变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笼。虽然马车裡置有冰块降温,她的额头還是冒出了汗。 围观的百姓仿佛形成了人山与人海,他们瞪着刑场上的人咬牙切齿: “杀了他!” “快杀!” “快动手啊!” 极刑一般要选在一天当中日头最盛的时候施行,借天地至刚至烈的阳气震慑阴魂,刽子手在等午时,监审官在等午时。 天地被晒得发白,刑架上绑着的那個人一身囚衣仿佛也是发白,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从姜雍容的角度,只看见一截尖削的下巴,白皙如玉。 這是她第二次看见傅知年。 第一次是在傅知年被半副皇帝仪仗迎进京城的时候。 其实她想看的是先帝。据姜安城的消息,先帝会亲自去迎接傅知年。 可当她跟着二哥上了城墙,却发现来的只有仪仗。 傅知年当时坐在轿中,仪仗到来,他下轿行礼,叩谢皇恩。 就在他掀起轿帘的那一個瞬间,她听到了周围女孩子们的抽气声。 那一刻姜雍容总算明白了当初那個原定的探花郎为什么会自惭形秽。 他身上有一种奇异的静谧气质,那一身位极人臣的紫袍不单沒有给他添上任何一丝富贵气,反而让他显得越发出尘。 “静如秋月,皎若晨星”,這八字是文林所赠,用在傅知年身上当真是再合适不過。 而這时傅知年人被绑在刑架上,身上那种奇异静谧的气质居然沒有消失,天地如同洪炉,可只要目光落在他身上,便能让人不自觉地心头清凉起来。 “父亲,”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一定要杀死他么?把他关着行不行?” “对,一定要杀死,而且要用最最痛苦的法子杀死,這样,那些想效仿他的人才会引以为戒。”姜原道,“杀死一個傅知年,等于杀死无数個傅知年。這個道理阿容你懂么?” 姜雍容不懂。 她只是本能地觉得有点害怕。 太阳一点一点移到当中,午时了。 行刑开始。 姜雍容下意识别過脸,下巴被姜原捏住,姜原迫使她的脸对着刑场,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依然是一如既往不紧不慢,就像在书房裡教导她那些宫廷规则朝中人事:“看好了,阿容。這是你的功课,可偷懒不得。” 姜雍容不敢看,也不敢不看,她咬牙生生忍住一声已经到了咙头的尖叫,全身心都在抗拒即将入耳的哀嚎。 但是沒有。 跟周遭沸腾的人海和嘈杂的人声比起来,刑场上异常安静。 他低着头,沒有呼号也沒有挣扎,静静地受刑。 只有迅速被染红的衣服,提醒人们世间最残酷的刑罚正在施行。 姜雍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再也忍不住,哀求道:“父亲,我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看,我真的不要看……” “阿容,不要任性。”姜原柔声道,“坐最高的位置,便要有最硬的心肠,最狠的手段。” 他捧着姜雍容的脸,声音轻柔,双手强硬,不允许她转头,“皇后的路可不止有鲜花着锦,還有无边业火啊。” 不,不,不…… 姜雍容觉得自己在做噩梦。 事实上,很久很久以后,她還总是会梦到那一刻的场景。在梦裡她无论往哪個方向逃,前方都是傅知年血染白衣受刑的一幕。 就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有马蹄声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朝那裡望去,姜原也不例外。 姜雍容注意到他的脸色变了,嘴角微微冷笑,额角隐隐暴起青筋。 這是父亲极怒时的征兆。 阳光耀眼,纵马而来的,是先帝。 他一脚踹翻了刽子手,连同监斩官在内,所有人齐齐跪了一地。 他要救傅知年么? 姜雍容忍不住想,心底最深处有這丝期盼,同时又因为自己竟然存着這种期盼而深深觉得对不起父亲。 先帝拔出了佩剑。 姜雍容一颗心提了起来,以为他要斩断绳索。 然而下一瞬,先帝的剑闪电般刺进了傅知年的心窝。 傅知年却微微抬起了头,对着先帝,下巴的线索微微敛开,那似乎是……一個笑容? 然后,他的头便永远垂了下去,再也不动了。 姜雍容完全呆住,全身发凉。 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杀人。 “呵呵呵呵呵……”姜原的低笑声在马车裡回荡,显得愉快极了,“倒是吓我一跳,還以为沒能将他驯服。” 他含笑抚着她的头顶,“阿容,你可以准备好当皇后了。” 一切就如父亲所言,她很快成为了皇后,而傅知年和新法则被彻底抹去,最后,只剩這一幅云龙图。 隔着五年多的时光,当时的惊心动魄都被岁月冲洗得发白,到了嘴裡,只变成:“……傅知年变法失败,引动众怒民愤,百罪并罚,被先帝斩杀。” 這也是最官方最为大众所知的說法。 她的肩头忽然被风长天握住,风长天一点沒费力就将她转了個圈,让她面对着自己。 他认认真真地端详她:“雍容,你不高兴?” 姜雍容:“怎会?” “唔,不是不高兴。”风长天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思索的神情,然后道,“是有点难過。” “這就更加不会了……” 姜雍容刚說到這裡,整個人便被他带进了怀裡,他稳稳地、满满当当地抱着她,“不高兴也罢,难過也罢,来,给爷抱一抱就好了。” 姜雍容想抗拒,但终究還是沒有。一来因为他力气大,二来她也不敢太過挣扎免得牵动他的伤口,三来……他這次终于沒有穿铠甲,身上不知道是梁嫂从哪裡翻出来一件蓝色棉袍,袖口短了一截,肩膀更是紧绷,结实的胸膛好像要从襟口裡绽出来。他周身的热力透過棉袍,棉袍暖极了,也舒服极了。 且像是才晒過,透着一股阳光的清香。 风长天的胸膛忽然微微震动,声音裡带着明显的满意与笑意:“雍容,爷是不是真的很香?” 姜雍容:“……” 又来。 “你這脸上的表情,就跟那晚拉着我不肯松手时一样。”风长天的声音喜滋滋的,“我還以为是铠甲香,原来不是,原来香的是爷自己,哈哈哈哈哈,這下不用穿铠甲睡觉了!” 姜雍容无言以对。 她实在想不起自己闹醉的时候到底干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当时真說他香,一定是指他铠甲上沾染的腊梅香。 一定是的! “陛下抱够了么?”姜雍容问。 风长天:“沒。” 姜雍容叹了口气:“陛下,妾身的头发還沒有挽好。” “哦哦!”风长天嘴裡答应着,但软玉温香满怀,全身心都舍不得放手,又磨蹭了一会儿,才松开她,继续替她挽发,战斗半天,在镜前留一個歪歪斜斜的发髻。 自己看了看,首先对自己提出了表扬:“嗯,比上次的還要好!” 人都說到這份上,還能拆台咋地?姜雍容只得顺着他道:“确实如此。” 跟着起身去收了那幅云龙图:“此画对妾身来說只不過一时好奇而已,对林大人却是贵重之物,陛下還是還给林大人吧。” 风长天接過来,正要卷起来的时候,“咦”了一声,“這裡有两條龙,为什么只有一條龙尾?四只爪子?” 姜雍容道:“名为云龙,自然是云间之龙。正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定然是被云掩住了……” 她說到這裡顿住了。 一直以来人们都是這样解读這幅画的。 她也不例外。 但风长天的话给了她另一种思路,如果云雾只是障眼法,云后根本沒有另外四只龙爪和龙尾,這画上,是不是只有一條龙? “一條龙,却有两個龙头,着实奇怪。”风长端详半天,点头赞许,“看来這個傅知年当官虽然不行,画画倒是很在行,能画别人沒画過的东西。” 他說完,忽然发现姜雍容怔在当地,脸色发白。 他一愣:“雍容,你怎么了?” “沒,沒什么。”姜雍容回過神来,心头兀自狂跳。 一龙二首。 一国二主。 原来這幅让先帝一眼看中钦点傅知年为状元的画,說的是這個意思。 “阿容啊,起了么?”梁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手裡還端着一只托盘,托盘裡放着一碗清粥,几碟小菜。 梁嫂笑吟吟道:“天冷,你是有身子的人,万一冷着就不好了,今后就在屋裡吃吧。” 姜雍容连忙接過来,一面道谢,一面略有些不好意思,還是早些跟梁嫂解释清楚得好。 “哎哟我的娘,阿容你怎么挽這么個发髻,哪怕是鸡爪子挽的也比這强些!”梁嫂一面說,一面上前,“我替你好好梳個头,保管比宫裡那些娘娘還好看!” 不—— 风长天伸出手,還是晚了一步。梁嫂已经拔下姜雍容的发簪,姜雍容的头发如缎子般散开,重新披了一身。 风长天单手捂脸,痛心疾首。 他好不容易才挽好的…… “是我疏忽了,你是从宫裡出来的,想来都是由人侍候惯了,哪裡会自己挽头发?”梁嫂的手与口角一样麻利,转眼便给姜雍容梳好了发髻,朝镜子道,“瞧,這才配得阿容你嘛。方才那個是什么玩意儿,走出去還要吓着人。” 然后還征求风长天的意见,“阿天你說是不是?” 风长天:“……………………” 不是! 当然不是! 坚决不是! ※※※※※※※※※※※※※※※※※※※※ 风长天:我tony天的手艺岂是尔等凡人能欣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