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八 客栈
县考本来是三月间举行,但因皇帝已几十年不上朝,许多事情运转不灵,万历四十五年上虞县缺长官竟缺了一年之久,今年三月的县考也搁置了,上边便下了公文,叫新任知县张问在九月间补试一场。
距县试還有十日,张问在二堂中翻看着四书五经,在心裡构思题目。县考第一场汇试有几道题,包括:写一五言六韵;四;议分题,已冠未冠不一样,十六岁的就是已冠。
张问也是从科班裡混出来,对這些规则很熟悉。他拿起《孟子》的时候,顿时想起一句话“禹恶旨酒而好善言”。认为這句话可以作为题目,不過要去掉后半句,题目只要四個字就行了:禹恶旨酒。
字面意思就是,禹這個人不喜歡美酒。然后写篇八股文。
沒读通《孟子》,恐怕记不清后半句,這個题目可以考士子是否读通了典籍。
這时候钟声响起了,酉时已到,众官吏纷纷进来交代工作,然后去画酉,就告散,等明天一早又到县衙点卯,在县衙工作就是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张问大咧咧地伸了個懒腰,走出二堂,皂衣见罢忙打了三下点,表示堂尊要进三堂了,闲杂人等回避。屋檐下两個衙役正在說着什么,听到打点,向這边看過来,看到张问,急忙回避。
张问心道管之安那個什么亲戚开的客栈,公然收钱的消息,恐怕县衙裡很多人都知道了吧。
大伙暂时還看不懂這事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過又有热闹看了,何乐而不看。张问一副松垮垮的姿势走路,准备回去换衣服,他也想出去看看這事热闹。
不得不說,人的心境,很容易受到身体的暗示。比如你浑身松垮垮了,心情也就仿佛轻松起来。
张问想起了笛姑,這個女人平时坐沒坐像,站沒站像,总是松垮垮的,行动起来却动如突兔。张问猛然想到,自己這副样子,是不是因为受了笛姑的影响?
他现自己常常想起笛姑。
张问换好衣服,叫来曹安同往,几個皂隶跟班在后面跟着,出了县衙,径直来到县前街上的“上虞客栈”,這客栈就是管之安那個亲戚开的客栈,平日沒少收中介费。
比较大笔的陋规,要做得隐蔽,一般都是通過官吏的亲戚朋友开的客栈收受,也就是中介。百姓不得已要和官府打交道的时候,要先摸准门路,到相应的客栈纳钱,给了钱,办事就很顺利了,如果沒有通過中介,对不起,事儿就有点麻烦了。
這时候应考士子涌进城裡,家境殷实的,有书童奴仆亲属相随,城裡的客栈简直爆满,而“上虞客栈”更是人满为患,依然后士子进去,大概是在交定钱。
“你们几個,跟远点。”张问回头对高升說道。前呼后拥走過去,恐怕太引入注意了。
张问和曹安走近客栈,见着一個年轻人背着书从客栈门口经過,這时一個身宽体胖的人走到年轻人旁边,搭讪道:“這位公子,一定是进城考县试的士子吧?”
那搭讪的人长了一张和善的弥勒脸,看起来十分面善。张问便走到一個地摊旁边装作看货,想听听他们要說什么。
那年轻人显然不认识弥勒脸,說道:“您是……”
弥勒脸道:“公子不用问老夫是何人,老夫只想给公子指個去路。”弥勒脸指了指横街的那家客栈,說道,“公子可以去上虞客栈住宿……不過這会儿怕是早满了,公子住不了,交六两定金便可。”
“六两?”那年轻人一脸惊讶。
弥勒脸笑道:“咱也不打机锋,上虞客栈现在住的全部是考县试的士子,您可以去应考的士子那裡问问,他们为啥要住上虞客栈。就是不住上虞客栈的,也在裡面交了住宿定金挂了名号。”
“哦?我看這家客栈装潢一般,一般的客栈一天一晚也就不過一百文,他们定金就要收六两,何以贵了如此多倍?”
弥勒脸神秘兮兮地說道:“不挂名号的,文章写得又一般,恐怕就……”
年轻人有些怒气道:“您不用說了,我明白了。只是有一点不懂,科考也敢来這一套?”
“這只是县试,就算你考不過也可以捐粮取得童生资格,有甚关系?再說六两对于公子们来說,不過是小钱罢了。”弥勒脸摇摇头道
年轻人沉吟片刻,說道:“我先问问再說。”
“好,公子請便。”
张问见罢和曹安对望一眼,心下了然,正欲离开,這时见着客栈门口来了两個人,一個老头,一個年轻人。因那老头身上穿得太破烂,却和穿长袍的人走在一起,张问不由得心生好奇,难道是父子俩?便停下脚步想看個究竟。
那老头一身短衣补丁重补丁,几乎将原来的麻布都盖完了,肩膀上搭着一块乌黑的毛巾,脸上手上深深的皱纹简直触目惊心,皮肤晒得泛黑,眼窝深陷,一看就是做力气活的百姓。
老头弓着背,微颤颤地从衣服裡小心拿出一個布包,层层打开,拿出几块银子,說道:“二娃,拿进去交定钱吧。”
那穿旧长袍的年轻人抹了一把眼泪,愤愤地說道:“這些狗官!”
“二娃!”老头眼裡闪過一丝惊慌,将银子塞进年轻人的手裡,“祸事都是从嘴裡出来,說话可得注意。”
年轻人将银子塞回老头手裡,說道:“爹,這钱儿子不能要!您老帮人打谷,烈日当空血汗齐流,整整一天,才得三十文,六两银子九千文钱,得流多少汗,出多少力?您的背都弯了,儿纵是禽兽,岂能受之?”
老头和年轻人推搡着那几块银子,最后有些怒气道:“二娃!爹叫你拿进去,你就拿进去!你只要好好读百姓的一钱一文,一米一谷,是怎么来的,能体恤一方百姓,爹出些血汗算什么。”
“爹……”年轻人当街跪倒在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年轻人磕了三個响头,拿了银子走进客栈。张问在地摊旁边磨蹭着等他出来,对曹安递了個眼色,曹安便尾随過去。
追上二人,曹安走到他们面前,說道:“两位,請留步。”
老头见曹安身上的新布衣服,弯着腰說道:“這位老爷,找小民啥事?”
曹安道:“我家少爷有件东西相赠,請老丈笑纳。”說罢从身上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交到老头手裡。
那两人顺着曹安的目光,看向张问,年轻人突然說道:“你们无名无故送银子是什么意思。读书人,岂能受嗟来之食?”
曹安淡淡道:“你不为自己,也为你爹减轻些担子不是?”
年轻人默然。曹安拱手道:“告辞。”
老丈弯着腰拜道:“小民谢老爷恩施。”
张问和曹安很快混入人群中,曹安在张问侧后低声道:“少爷,是不是要叫人打探一下那后生的姓名?”
“不必了。”张问摇摇头道,“此人背负父命,就算做官也是海瑞那样的官。官太清,如何为我所用?海瑞除了名垂青史,办成什么实事了?”
“是,少爷。”在曹安心裡,這個少爷竟比以前的老爷還要有心思。
张问看了一眼曹安,知道他不明白刚才为什么如此大方,便多說了一句:“做官不定要做好官,但一定要让百姓误认为你是好官,出现這么多問題,不是你不想搞好,而是下面的官吏不好好执行政策。”
他回头看了一眼上虞客栈,心道:祭起反污大旗,就在近日。
第二天在签押房,黄仁直终于忍不住,寻了個沒人的机会,问道:“上虞客栈的事,大人知道吧?”
张问点点头:“路人皆知。听說上虞客栈的东家是管之安的亲戚,這帮人,也太過分了!”
黄仁直摸着胡须冥思苦想,但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這中间是怎么回事,明目张胆在科考上动手脚,就算是吃了豹子胆也不会這么昏干吧?
“老夫实在是想不通,這管之安想干什么?挑衅大人的威仪?可這不是洗干净了脖子,自個伸到大人的面前么……就算找人顶罪,可那客栈不是他管之安的亲戚?沒道理推自家人跳火坑啊!明明就是必栽的事儿,這么做有什么用处?”
张问也皱眉苦想,按着太阳穴道:“這两天我也在想這件事,本来早就想动手了,可又怕這管之安设了什么套儿让我去钻,就想等等看。要知道,本官一到這上虞县,就被管之安来了個下马威,此人经验丰富,不得不防啊!黄先生认为是怎么回事?”
黄仁直冷笑道:“什么经验丰富,老夫這么些日子還沒看清楚他?不過就靠着懂点小地方规矩,会些雕虫小技而已。能有什么套?大人只管拿了人再說,他管之安不认帐,起码客栈得顶罪。”
张问沉吟道:“我看再等几天,不宜操之過急。轻敌冒进,兵家大忌也。”
张问心道:等再過几天,银子收得差不多了,起码沒做赔本买卖不是。
黄仁直摇摇头:“大人得尽快,要是拖下去,惊动了上边,恐怕大人也脱不了干系。”
张问一拍大腿,瞪眼道:“对了,這厮不会是想用苦肉计,自割一块肉,要把本官一起拖下水吧?娘的,老子和他有仇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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