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八八 一席
王氏只有一儿一女,大儿子已有举人功名,這几年一直在苦读经书准备科考奔前程,明年就是春闱,早早就搬到郊外的清静寺庙读书去了,而今只剩下女儿罗娉儿,不仅知书达理而且最是知人冷暖,简直是王氏的心头肉|肉,要不是女大当嫁沒办法的事她還真不愿意将女儿嫁出门去,心裡的一桩心事就是给女儿找個上好的夫婿。
罗良臣被老婆缠得心头烦,拉住她沉声恐吓道:“来的人是礼部尚书黄部堂,這样的人物亲自来咱们家,你明不明白厉害!”
罗家虽是书香门第,可丈人王家却抱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古董观念,沒让王氏识几個字,她更沒什么大见识,這时候被罗良臣用外边的大事一忽悠,果然有些效果,她瞪着无知的眼睛道:“什么尚书部堂,也不能干欺男霸女的事,何况咱们罗家也是官场上的人,欺男霸女也不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
“官场上的人?和黄部堂這样的人物比起来算什么。”罗良臣在老婆面前编排自個,心裡着实也憋屈,又低声把黄仁直也贬了一通,“我实话告诉你,看上咱们娉儿的人,黄部堂也只配给他当跟班!”
“尚书当跟班?”王氏的嘴张成了哦型。
罗良臣把老嘴凑到王氏的耳边小声說道:“那人就是张问。”
這下子王氏明白了,她总归在官宦家,当然知道张问是谁,這人可不是什么善主,谋朝篡位的心思路人皆知。王氏的身子不由得一|颤,但依然咬牙坚持道:“不管他什么来头,咱们也不能对不起娉儿!”
罗良臣生气道:“妇道人家头长见识短,敬酒不吃吃罚酒,等咱们罗家王家百十号人一块给抄斩了男为奴女为娼的时候,我看你找谁哭去!”
說罢他一拂袖,烦闷地向外边走去。
這时已到黄昏时候,街面上的灯早早就点亮了,沿街上高楼朱门,门口杵着的戳灯亮如白昼,就像人家火红的家势一样。那些朱门门口站的豪奴也是衣着光鲜,抬头挺胸不可一世。罗良臣再看看自個,惨白的肤色寒碜的衣装,实在憋气得慌,难道老子一個朝廷命官,竟然還比不上人家的家奴?
在這一的心态下,他看那些豪奴的眼色,仿佛都在嘲笑自己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想想自己還不到五十岁,模样已是個小老头,每天夹着尾巴做人实在窝囊得慌。這一切都是为什么,還不是因为上边沒人,好事哪轮得着自己?
现在罗良臣這境况,面对今天黄仁直到来的事,无疑受到了巨大的诱惑。黄仁直說得对,张问一登基称帝,自己的女儿就是嫔妃,娉儿论模样和心智,說不定能得宠封個贵妃什么的,那他们罗家就大了。再不济,自己为黄部堂牺牲這么大,连亲生女儿都舍得,以后也能算是黄部堂的人了吧?上面有人罩着,什么好事儿不得找着自己?
罗良臣一面低头沉思,一面又受到良心的拷问,再說娉儿自己也不定愿意进宫,自己不能自私到强逼女儿吧。
起先他說什么抄家灭族那是故意說来吓吓家裡那婆娘的,就算真的把财礼给黄仁直送回去忤了他的脸,事情也不可能严重到那一步,怎么說罗良臣也是個当官的不是……這么一想,罗良臣顿时意识上,其实自己的内心深处早已有了答案,不然脱口便对婆娘說這些干甚?
在纠结的心态中,罗良臣往回走,回了家门。
“爹爹,饭摆好了,正要叫人去找您呢。”一個声如黄莺一般好听的声音把罗良臣从自己的胡思乱想中拉了回来。
說话的人正是他的女儿罗娉儿,罗良臣闻声看去,只见女儿身着一件柿袖紫花白底上襦,下着浅色襦裙,脚踏绿色绣花小鞋,淡扫蛾眉杏眼如水,身材高挑,看见她,這冬天的冰雪仿佛都提前融化了,春风也提前到来了。
罗良臣自個长得不高,但娉儿和她哥两個孩子都身材颀长,儿女倒是更像舅舅。
她這样的身段气质,就是在京师這样的大地方,也是拔尖的人,罗良臣愈觉得一般的寒酸子弟不配娶他闺女,非得皇帝家的人才不至于埋汰了。
走进上房,只见饭桌上摆着七八個碗碟,无非就是萝卜丝、白菜什么的,中间只有一個荤菜。明朝官俸本来就少,罗良臣也沒捞着什么有油水的差事,平时在场面上应酬也需要银子,這日子過得不甚宽裕。
還好這几年朝廷财政好转,官俸都是足,逢年過节還有各种补贴,罗家也算凑合……顿顿白饭白面在老百姓家是不敢想象的。如今大明最缺的就是粮食,两线用兵百万,各种人员加起来光是战区就有好几百万人不产粮光吃饭,大批粮食运往边塞,国内粮食也是相当得紧张。
罗良臣心裡装着事,沒什么胃口,便对罗娉儿說道:“等会儿来吃,你进来,我有话先给你說。”
王氏一听马上激动地嚷嚷道:“吃饭为大,你连饭都不让别人吃了?”
“放肆!想我罗家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你不懂夫妻尊卑之礼?规矩都被你坏了!”
王氏的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我不能让你把娉儿往火坑裡推,你叫他们来抄斩咱们全家好了!”
罗娉儿愣愣地问道:“娘,什么抄斩,爹犯事儿了?”
王氏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骂道:“那人谋夺人家的江山也就罢了不关咱们的事,现在倒好,看上什么就是什么,非得强取豪夺,還让不让人活了……”
罗良臣一听大吃一惊,那张白脸变得更白,大步走上前去捂住王氏的嘴,沉声道:“京师這地儿厂卫无孔不入,大嘴巴說什么,你想害死咱们?”
王氏使劲拿开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就是不准他们把我的娉儿抢走。”
罗良臣皱眉道:“沒大见识就罢了,小见识也沒有?难道你要把咱家娉儿留在家裡一辈子做老姑娘?”
罗娉儿一听差不多明白了,好像是關於自己的婚事,她自知這事应该父母做主,除非父母问自己的意见了才能說句话,否则问东问西多羞人的事儿?可见娘亲气成那样,仿佛并不同意是被人逼迫的,她就忍不住說道:“爹,這是怎么回事?”
罗良臣坐到饭桌旁,旁边放着一個装着洗手水的铜盆,他也沒洗手,本来就不打算吃饭,只是皱眉說道:“其实這件事并不是坏事,要是等张阁老坐上去了,想做個嫔妃那可得经過多少道挑选才行。而且新朝的规矩還不知道怎么定,說不定为了防止外戚干政還会延用明朝的规矩,官宦家的人想进去還不成……”
“张问……”罗娉儿瞪大了杏眼,吃惊不小,她实在沒有料到自己能和张问扯上关系。
罗良臣盯了她一眼,罗娉儿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不该直呼别人的名字,她随即說道:“他不是日理万机么,怎么有空来逼迫爹爹……”随即她想起了张问好色风流的名声。
罗娉儿读了不少儒家主流取向的书籍,对张问這样的人实在沒什么好感,他至多算曹操那样的枭雄,還不一定比得上曹操。而且她的骨子裡有骨子清高,对這种以权势逼迫他人为所欲为的行为更是反感。在她理想中的婚事,希望嫁一個有能耐有才学的有志青年,相知相守,像上次那個年轻举人就不错,可惜爹爹嫌人家的门庭不好,所以她只得作罢,這事儿還得听父母的才对。
而张问這样的人妻妾成群,估计很多他的女人名字都叫不出来也有可能,如果跟他,在院子裡勾心斗角有什么趣味?
罗娉儿颦蛾不悦,闷着不再說话。她见亲娘十分伤心正在那裡抹眼泪,忙拉住娘的手好言宽慰道:“娘别太担心,哭坏了身子才是大事。哪裡有這般严重,咱们要是不同意還真能抄家?张阁老现在忙着要做皇帝,這时候肯定在想法设法给自己正名,怎么会在這样的关头胡来呢,传出去多影响他的声威。”
罗良臣听罢赞许地看了一眼女儿,小女倒是蕙质兰心,一下子就把事儿看明白了,光是這份见识在女流之中就十分难得。
“其实這事儿可能并不是张阁老的本意,就是黄部堂等人的主意。”罗良臣沉吟道,“黄部堂是想趁机塞一個人在张阁老的身边,自個的地位才更安稳,现在朝中各方恐怕都准备在新朝格局上为自己谋一席之地……虽說沒有被直接抄家這般严重,但是這事并不简单。咱们家一直就是明朝的官员,纵观今古,官宦世家要想在改朝换代时延续地位,哪個不是见风使舵急忙拥护新朝,想方设法地攀上新的关系?唉,当此关头,咱们如稍有不慎,我罗家的官运就在我的手裡完了……”
就在這时,罗娉儿突然面无表情地說道:“女儿一切都听爹爹的安排,绝无半点怨言。”
罗良臣对她突如其来的表态感到十分意外,也不知她是怎么想的:是不想她哥哥寒窗苦读的辛苦白费,還是怜悯自己這個两鬓斑白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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