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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三 湖畔

作者:西风紧
陈安上用公鸭叫的声音說朝廷要浙江盐课改回洪武年使用的“开中纳米”,大为不解,便向张问請教。

  张问說上边要改自然有要改的理由,作为敷衍,心道陈安上虽然长得丑点,可也是进士出身,哪有一点都看不明白的?不知這拔毛猴子是在装傻,還是考老子。

  陈安上道:“要改为什么独独让咱们浙江改?這法子能不能管用還另說,能改得過来么?”

  张问喃喃說道:“东北边一個叫野猪皮的人拥兵数万造反,朝廷欲大举用兵,奈何国库空虚。這上边不也說了嗎,辅方阁老从各部调出五十万两作军费,欲筹足一百万两往辽东,供川云新军用度,又請旨皇上开内帑补足,可内帑也不充裕不是。咱们浙江历来是大明粮仓,当此大敌关头,对平乱作出点贡献是应该的。”

  陈安上为难道:“理是這個理,但是私盐从来是屡禁不止,一旦实行开中纳米,定会导致盐引拥堵,盐价上扬,在暴利之下,贩卖私盐更是趋之若鹜,禁之不禁,如之奈何?”

  张问点点头,在面前的纸上画個圈,问道:“户部有人下来监察改盐嗎?”

  “浙江清吏司户部郎中杨大人已到浙江,监察浙江输粮,浙江清吏司另有户部主事王化贞调到杭州……另外左大人升浙江道监察御史,也到了杭州。”

  张问一边听,一边在纸上画圈,一共画了三個圈,又问道:“熊廷弼熊大人也来杭州了嗎?”

  陈安上惊讶道:“大人真是不出书斋,便知天下事!熊大人由南直隶调改杭州学道,也从京城到杭州了。”

  张问又画了半個圈,放下毛笔,站了起来。陈安上忙去看纸上的圈圈,不知所然,张问回头道:“陈大人要是真对這個有兴趣,就三個半圈……不对,”张问又返回身来,加了半個圈,“三個圈,加两個半圈,呵呵。”

  提举司的作息時間和县衙是一样,张问在衙门裡呆到酉时,便签押各司條目,然后下班。

  张问刚走出衙门,便看见一個熟人,黄仁直。黄仁直摸了摸胡须,站在街边等张问走近了,便面带笑意地作揖道:“张大人别来无恙。”

  “哈哈,黄老……”,张问面有喜色,快步走了上去,也作了一揖,两人互拜。

  黄仁直摸着下巴的胡须,笑道:“生计多艰,不知大人還用得着老夫做幕友么?”

  张问笑道:“我欠你们的银子,可是已经還清了。”說罢两人相视大笑。

  黄仁直看向身后,两個作青色直身长衣的年轻人便作揖道:“属下等拜见大人。”黄仁直道:“沈小姐怕大人在杭州沒有趁手可用的人,他们从现在起只听命于大人一個人。”

  张问看了一眼,两個作直身男装的年轻人明显就是女的,呵呵一笑,对黄仁直道:“這裡不是說话的地儿,咱们上车再說。”

  张问与黄仁直同车,相对而坐。黄仁直是沈碧瑶的私人,现在张问已经和沈家一個鼻孔出气,所以对黄仁直已不用像以前那样防范了。

  黄仁直摸须,浑浊的眼睛看张问时,闪出一丝精光,随即笑着调侃道:“大人在上虞扮昏,可把老夫蒙過去。”

  张问恬颜道:“情势所迫,不得已啊。但是当初黄先生在上虞县在旁指点,实令我受益匪浅。现在還望黄先生不计前嫌,你我携手如初。”

  “不敢指点,大人能用得上老夫在旁辅佐查漏补缺,老夫领些银子买酒,也就心安理得了。”

  张问笑道:“先生雅兴,高才换酒,洒脱至斯,令人佩服。正如诗中所言……桃花坞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身在闹市,两人相互說了些闲话,马车向西行了许久,才停了下来。张问下得车来,先就看见了西湖,面上一喜,回头道:“住在這裡,真是一大快事。”

  旁晚时分,西湖岸边是车水马龙,士女群集,歌吹如沸,灯笼早早就点亮,让人感觉不到夜幕的降临。其繁华喧闹更是延伸到湖面上,楼船上的灯笼映在水中,如有千百個月亮。游船已经形成庞大的产业,在杭州,其规模不比酒楼差,王孙公子雅士最爱泛湖游乐。

  這繁华之处,是美女如云,不仅乐人才抛头露面,大明到现在,江南的风气已经十分开化,姑娘媳妇都爱逛街,特别在杭州,更是莺莺燕燕目不暇接。朝廷三申五令要整顿风化,根本无济于事。随着大明城市经济的空前繁荣,女人们根本不会守在闺房裡,而是广泛地参加社会交往。

  朝廷下令:女子不准买命算卦,莫听唱說书,莫结会讲经,莫斋僧饭道,莫修寺建塔,莫庙宇烧香,莫看春看灯,莫轻见外人,莫轻赴酒席……等等,法令基本是一纸空文,女人们什么都不遵守,特别是求神拜佛,吟诗作对最是喜爱。

  连传统悠久的教條“女子无才便是德”都是扯淡了,杭州书香门第娶妻,要是女子连字都不识,丈夫不会觉得是德,觉得是在朋友面前丢脸。

  “美女可真多啊!”张问看着黄仁直笑道。黄仁直摸须呵呵一笑。

  几個人进了宅子大门,這是個三进的小庭院,门厅是江南独特的通风敞口厅,院子裡有天井,左右有廊道,屋檐宽大,因为江南多雨,合“四水归堂”。

  院子不大,但是张问知道這個小院子,在這個地段,价值在万两银子以上。沈家将這么一处院子直接划给张问居住,财力不容小窥。张问看向黄仁直道:“沈小姐如此厚赠,又给房子又给人,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黄仁直摸着胡须笑了笑,不置可否。一個白衣少女迎到第二进的月洞门门口,作了個万福,“东家請這边,奴婢们已经准备了晚膳,东家要先喝会茶,還是现在就用膳了?”

  张问见那白衣少女的可爱鹅蛋小脸,玲珑身段,得体举止,绝非随便买的奴婢,回头对黄仁直道:“连侍女也是小姐送的么?”

  那少女笑着脸道:“东家不记得了么?去年您去沈宅,进了西庭,就是奴婢给东家引的路。”

  张问一拍额头,哦了一声道:“我想起来了,哈,我說怎么看起来這么面熟。”其实他压根就不记得了,不過实在不想让如此美女失落。

  “黄先生,一起吃饭,還喝什么茶,中午在衙裡吃那一顿,简直难以下咽……你叫什么?”张问又回头问那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笑嘻嘻地甜声道:“奴婢名叫珍儿。奴婢是东家的人了,东家赏赐奴婢一個名字哦。”

  “真儿……就赏你個名儿,叫假儿吧。”

  白衣少女嘟起小嘴不快,這名字确实难听。张问哈哈一笑,“居西湖之畔,有诗曰淡妆浓抹总相宜,你又穿白衣浅纹褶裙,就叫淡妆吧。”

  “谢东家赐名。”

  张问又道:“去叫夫人她们一起吃饭。”

  “是。”

  黄仁直忙道:“大人内眷在此,老夫就不便叨扰了。”张问道:“黄先生不必见外,张盈不就是笛姑么,先生又不是不认识,当初在京师,不是先生和她一起来相识了,我岂能娶此良眷贤妻?”

  黄仁直這才笑着答应了。

  白衣少女淡妆将张问等人带进第二进院子,院子裡栽满了桃树,林间小径上飘满了落花,空中也纷纷扬扬,美丽得如人间仙境。這院子原来是沈碧瑶的,看来沈碧瑶不是一般的爱花,在她居住過的地方,无一不是种满花树。

  生活在這样的环境,张问都有点乐不思蜀的感觉了,他虽出身地主家庭,還是第一過這般奢华的生活。這些都容易让人沉迷丧失斗志,张问不由得提醒自己。如果沒有权柄实力,什么东西都是過眼云烟。

  穿過一片桃花林,就看见一塘荷叶,荷塘中间有個小亭子,岸边有房屋数间。张问走近之后,见那几间房有亭、谢和敞室,周围养着白鹤,還有鸡鸭等家畜,這裡定是主人闲时休闲娱乐舆情的地方,因为沒有窗楹,四面透风,不适合居住,居住应该在第三进院子的内宅裡。

  最大的是一间敞室,前面种着梧桐树,后面种着竹子。张问和黄仁直进去之后,看了一番這敞室,自然是幽雅所在。前后沒有墙壁,通风又便于观景听琴。

  敞室不能悬挂书画,中间有一张大几,两旁各有无屏的长榻一张,木几上摆着大砚台一個和青绿水盆一個。北窗有湘竹塌一张,可以高卧。

  张问和黄仁直推让一番,坐在中间的长塌上,不一会又走来了几個白衣少女,将北窗的湘竹塌抬开,放上桌子板凳,开始摆饭。

  张问和黄仁直刚坐下,就听得不远处响起了琴声,张问寻声望去,寒烟已经坐到了旁边的亭子裡,焚香凝神,开始拨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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