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七 红丸
一日,总铺收到了两份重要公文,传到了张问手裡。张问一看邮符,一份是户部的,一份是吏部的。
张问先打开户部的公文,內容是下令浙江盐课提举停止改盐,复开中折色,以疏通淤塞盐引。张问看罢,将公文递到旁边的黄仁直和陈安上旁边,說道:“终于闹腾完了,改回原样。”
黄仁直听罢看了一眼张问面前另外一份吏部的公文,摸着胡须說道:“那另外一份,就该是大人的去处了。”
陈安上看张问的眼光充满了佩服,半個多月前,张问就說過在這位置上坐不久,居然真的算准了。
张问点点头,扯开漆封,将吏部公文浏览了一遍,說道:“居然是去辽东……這算是流放么?”
黄仁直放下手裡的公文,接過张问递過来的信纸,一面看一面說道:“听說被调去辽东的官吏,痛哭失声,纷纷要求外调,估计有点门路的都不愿意去,正缺人呢……兵部主事、武选清吏司,這是正六品的官啊,呵呵,恭喜大人,只降了一级。”
陈安上也揖道:“贺喜大人,浙江的事办砸了,還是比下官高一级呀。”
张问沒好气地看向陈安上道:“改盐办砸了,是我的责任嗎?被降一级,還是去辽东,要不咱们换换,你当正六品的官去辽东,我在這盐课司进油水如何?”
陈安上摸了摸猴子般的脑袋,脸色难看道:“這官也不是想换就换的啊。”
张问拍了拍公案上的印匣,說道:“好了,這印让给别人来用。陈大人,去叫人把帐目清理一下,报到户部去,我准备一番得回京诉职。”
张问清点了帐目公务用印,然后和黄仁直离开了衙门。上了马车,张问才对黄仁直笑道:“比我想象的要好,起码還六品的官不是。在浙江呆了近一年,啥政绩沒做出来,现在不进不退,還是正六品,也算是公平合理,呵呵。”
黄仁直摸着胡须摇摇头道:“辽东可不是好地方,不然大伙也不会争着要外调了。”
“主辽东事务的,看样子還是杨镐。东林這回实在是沒底气去争了……好像听說杨镐的办法是四路合击,黄先生认为這法子好用么?”
黄仁直半眯着眼睛道:“不管好用不好用,還沒开始布兵呢,现在连大人這样远离朝廷的人都知道了,這样路人皆知,還能好用么?”
张问叹了一口气,想了想說道:“杨镐、袁应泰、熊廷弼等几個人中,我還是觉得熊廷弼要靠谱一点,可朝廷偏偏不用他。”
黄仁直道:“此人不好相处,朝中大臣对他沒好感……听說刚调到浙江学道,就叫人杖打了几個有钱有关系的生员,激怒了巡按御史荆养乔,两人正争相上书对骂。他每到一处,总是和人结怨,沒办法……”
“久闻熊廷弼大名,我還沒见過他,不如今天我們就去拜会一下如何?”张问道。
黄仁直不置可否,反正张问這样的小官,又沒法决断军机,在辽东事务上持什么观点也沒人在乎。于是二人转道去学道衙门拜访熊廷弼。张问在门口下了车,叫人送去名帖。
熊廷弼并不清高,既然是同僚拜访,便出门迎接张问入内。张问打量了一番熊廷弼,见其身长约七尺,身宽体胖,脸宽,眼小,留着八字胡,四十多岁的样子,面向還算周正。
张问揖道:“下官张问,拜见熊大人,因朝廷初召为兵部主事,不日将往调辽东,闻熊大人精于辽东事,今日冒昧叨扰,欲請教一二,以其致用,望熊大人多多指教。”
熊廷弼听罢笑道:“原来是张大人,老夫略有所闻,略有所闻,你還能做兵部主事……不错、不错。”
张问听罢熊廷弼话裡有话,显然是挖苦张问在浙江乱搞一通,毫无建树不說,還惹了一身腥臊的事。张问心道此人說话果然不是很中听……不過张问事先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他就是這么一個性子,也懒得很他计较,自找不痛快。
张问想罢勉强陪笑了一声,和黄仁直一起,跟着熊廷弼进了客厅。三人分宾主入座,皂隶上茶。熊廷弼先端起茶杯請茶,张问和黄仁直這才客气地端起茶杯,客气的那一套還是要做足的。
熊廷弼对着茶杯吹了一口气,大大咧咧地說道:“张大人去辽东,是干什么去呀?”
张问听罢熊廷弼的口气,心下就想刺激一下他,便說道:“大事有杨大人主持,下官自然就听杨大人差遣了。”
张问提到杨镐,意思就是你到底沒有杨镐混得好,人家眼看就能做经略了,你還在摆弄那几本四书五经。
果然熊廷弼一听到杨镐,脸上就有不悦之色,哼了一声,公然对着张问這么一個外人說起同党大员的坏话来了,“他那個四路合击的想法,真是异想天开,分兵自弱是兵家大忌,努尔哈赤一定会集中兵力逐路消灭,老夫看他杨镐是拿大明的家底当儿戏。”
张问早就听說熊廷弼一贯主张在辽东以守为战,便說道:“那熊大人的意思,辽东只能守不能战?”
熊廷弼叹了一气道:“這道理不是很简单么?辽东地广人稀,实荒蛮之地,内地调军,士卒毫无战心,谁也不愿意死在那地方。只有依靠辽人守土,辽人有切肤之痛,才能奋勇保土,方是存辽大计。”
张问听罢点点头,觉得熊廷弼倒是一针见血,有洞察人心的见识。
去打仗就可能沒命,人为什么要去打仗?有的是沒有办法铤而走险要抢劫,现在的努尔哈赤遭了饥荒,就是出于這样的动机;有的是被人打到家裡来了,要家伙反抗,保护自己的家园和财产,不打就得变成奴隶。
而明朝内地调過去的這些人,要他们去流血进攻赫图阿拉,赫图阿拉和士卒们有啥关系?至少沒有什么直接关系。战心全无,可以說是有原因的。
如果收编辽东本地汉人,守卫家乡,保护自己的利益,就有切肤关系了,也难怪熊廷弼一向主张以守为战,這样确实保险得多。
张问想了许久,又问道:“可是辽东原本就是我們大明的地方,现在努尔哈赤公然造反,如果坐视不管,岂不是养虎为患?”
熊廷弼說道:“张大人此言差也,努尔哈赤虽然善战,但不足为患。老夫在辽东时,闻得努尔哈赤捉住汉人,便驱为奴隶,试问谁愿意做奴隶?這样下去,辽东人口只会逃亡严重、越来越少,我們再四面封锁,建州人自取灭亡不過是時間問題。”
张问听罢很是赞同熊廷弼的观点,越来越觉得,還是熊廷弼主辽东靠谱,可惜张问說了不算,只能和熊廷弼相视叹了一气。
因为熊廷弼在辽东呆過,张问又請教了一些辽东方面的信息,這才拜别熊廷弼,回家交代家事,准备北上京师。
张问原本是打算让张盈留在浙江料理家务,但是张盈担忧张问的安全,坚持要跟着去。张问也觉得有张盈在身边要安全一些,便让张盈乔装成书童一起北上。他又去和沈碧瑶告别,同时把寒烟和吴氏交待给沈碧瑶,让她代为照顾。
七月初,张问等人到达京师,他赶着去吏部交接公文,然后去兵部报道,等待派遣辽东。而张盈则在家张罗着人收拾青石胡同的院子,那是张问的祖宅。
为辽东战事准备的兵马军械粮草等還未准备妥当,朝廷对于辽东经略的人选也沒完全敲定,還在争论,所以张问报道之后,就在家裡等着。
他挂着六品的官职,但是廷议等场合也沒资格去,相当于赋闲在家,偶尔去兵部衙门了解信息而已。
张问原本以为朝廷现在关注的,肯定是辽东事务了,却不料次次去听到的消息都是關於红丸的,敢情朝中大臣争论的不是谁主辽东事,而是鸿胪寺炼出来的红丸。
张问听到红丸這個词,想起大明日记上有记录一個红丸案,不過应该是泰昌朝的事情了……
朱由校确实从李如梓府上搜出了一颗大珍珠,不知道是不是长生珠,但是不敢隐瞒,回到京师后,就将珠子交给了万历皇帝。
万历皇帝自然也不认识,就找来鸿胪寺卿李可灼,问他是不是长生珠。李可灼见罢那粒大珍珠,通体晶莹,有暗红光辉,确实是稀世珍宝,便高兴地告诉皇上是长生珠。
皇帝急令李可灼炼丹。李可灼用长生珠配以其他修道药物,其中含汞,所以炼出的丹药成红色,称为红丸仙丹。因为那长生珠個头很大,李可灼不敢私吞,只得全部做药,炼出了三粒。
這时候辅方从哲获悉丹药的事,急忙上书皇帝慎用丹药。万历不听,方从哲连上奏书,并痛骂鸿胪寺的官员。
后来方从哲担忧万历皇帝,說丹药既然有三颗,先用一颗试药,无碍之后才进献皇上。万历想着长生珠来之不易,自然十分肉疼,但是還是勉强答应了方从哲所請。
既然是李可灼炼出来的药,自然就赏了一颗给李可灼先吃。李可灼吃了之后,万历和众大臣问他有什么感觉。
李可灼道:“耳聪目明,精神更加好了。”
万历正头昏脚痛,听罢便摇摇欲试,方从哲等人又再三劝诫,再等数日。万历见李可灼精神俱佳活蹦乱跳,早已忍耐不住病痛,便唤人献上丹药吃了一颗。
第二天早上,万历竟然从龙塌上下床了,并說精神好了许多,头也不疼不晕了,众人大喜,万历厚赏了李可灼。這时太子犯风热,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太医束手无策,万历便将剩下的一颗丹药赏赐给了太子,太子吃后,风热渐缓。
不料天有不测风云,第三天早上,皇帝和太子都一起死了……
当哀鸣的钟声响起的时候,皇长孙朱由校還在端本宫的一個小院子裡锯木头。他听到钟声,忙丢下锯子,奔到门口问道:“生了什么事?”
這时太监王安哭哭啼啼地奔了過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道:“皇……皇……”
朱由校急忙嗷淘大哭,正想听王安說皇上驾崩,不料王安却說道:“皇爷和太子殿下都……都仙去了。”
朱由校听罢心裡一喜,心道:那红丸也太强大了,很快我就要被宣布继承皇帝位了吧。朱由校一边高兴一边痛哭道:“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王安扶住摇摇欲坠的朱由校,哭道:“世子殿下,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您得赶快准备登临大位,主持大局。”
正在這时,只见一個头戴白麻的艳丽妇人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朱由校后边的木头,红着眼睛冷冷道:“都這個时候了,你還做那些玩意,快跟我去守灵。”
那妇人就是抚养朱由校的李选侍,她打量了一番稚嫩的朱由校那细胳膊细腿的,心裡也暗自高兴……可见万历皇帝和他的儿子死了也能给這么多人带来快乐。
朱由校见罢李选侍,心裡咯噔一声,暗骂蠢妇,朝廷這么多大臣武将,你想干什么?
李选侍也不管朱由校愿不愿意,就叫身边的太监把他拖走,朱由校怒道:“我要见大臣,放开我。”
李选侍冷冷道:“殿下的母妃早逝,我将殿下一手带大,你不听我的话了?”
朱由校心道听你的话?老子马上就是皇帝了,天下都要听老子的。他一個劲挣扎,可不想被這妇人控制,急忙喊道:“来人啊,快把她赶走!”
“赶我走?”這时李选侍的眼睛裡闪過一丝冷光,“你喊喊,這宫裡谁不听我的?”
朱由校听罢心裡一寒,急忙向后奔扯,一边喊道:“王安,把我沒做完的东西好生收好。”
李选侍听罢摇摇头,她想笑,但是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只得拉着一张脸說道:“還不快带世子殿下去守灵?”
很快朱由校就现自己低估了李选侍的野心和疯狂,這厮和郑贵妃串通一气,把宫裡都把持在了手裡。朱由校压根不是去守灵,而是被关了起来。
朱由校心裡烦冷,心道妈的她们不会把老子杀了迎福王回来做皇帝吧?朱由校又想自己死了,福王還是不能做皇帝,太子還有一個儿子,就是朱由校的弟弟朱由检,可朱由检才几岁,不是更好控制?
朱由校被软禁的时候,越想越不对劲,他压根沒料到自己的爷爷和父亲一夜之间一起暴毙。万历和太子只要有一人在世,李选侍和郑贵妃算個什么东西,所以朱由校对李选侍确实戒心不足,沒想到她们会這样突然难。
這個时候,朝中大臣按照祖制,急忙宣布世子朱由校继承皇帝位,又见不到朱由校,早已急得团团转,无数大臣上书要求李选侍释放朱由校。李选侍垂帘听政,收到奏书,回复皇帝年幼,生母早逝,理应由她照料。
大臣们不依,纷纷聚集在宫门外,要拜先皇灵柩。众官陆续聚集過去,在家的张问对家人說道:“拥立大功就在眼前,赶快去宫裡。”
张问穿好官袍,急冲冲地跃上马背,就要出门,张盈担心他的安全,也跟了上去。到了午门,只见大学士方从哲、刘一燝、吏部尚书周嘉谟等人站在最前面,后面一呼拉红青夹杂一大片官员。
张问暗骂动身晚了,前面的位置都被抢了,急忙乱挤着靠上去弄個位置。
午门紧闭,看样子是进不去,這时方从哲吼道:“先皇驾崩,群臣连灵柩也见不着,你们想干什么?”
城上回应道:“我們奉了命令,不让开门,大臣们有事請上奏折。”
方从哲气得山羊胡都翘了起来,回头对众官道:“事有缓急,大伙现在就推举辽东经略,谁敢乱政,立刻调集辽东四十七万大军勤王,诛杀乱贼!”
众人听罢便推举杨镐为辽东经略,反正這人选早就差不多定下了的,扬言要杨镐立刻赶到辽东调兵。闹了一阵,宫裡的人害怕,這时喊道:“上面来了命令,准许大臣进宫拜灵。但人数太多,恐引混乱,只许以下大臣:方从哲、刘一燝、周嘉谟……”
過了一会,午门打开,一群侍卫执兵器挡在面前,让开一條缝,让方从哲等人进去。其他沒念到名字的人,只有站着干等,张问却不管那么多,趁乱跟着挤了进去,张盈也紧跟着张问。侍卫们不认识這些大臣谁是谁,场面有点混乱,结果跟进去的,多了五六人。宫人也懒得清查,急忙就关上了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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