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十四 残兵
马林部于十七日出关,先后接到袁应泰的两道命令:稳打稳扎,不可浪站;接应杜松部之后集中兵力,迅向边墙靠拢,等待沈阳的新部署。
明军组成三個方阵,主力以车阵为核心,步骑配合;在后方五裡距离布置另一方阵作为预备队;右翼即南方布置步骑方阵一個,作为机动。
全军向东南方向行进,准备控制界凡北面的浑河水面,然后派出机动部队渡河接应杜松部。(实际上杜松部已经在十六日就全军崩溃。)
十七日晚,马林前哨现建虏军主力,马林立刻下令就地扎营防守。主力方阵组成车阵,并在营前四方挖了三道壕沟,在壕沟中布置鸟铳手,后面放置各式火炮。壕沟之后,還有骑兵营,核心才是车营,步军布置在阵营之内,整個阵营防御严谨。
而南面的机动方阵则在营前放置各种障碍物抵挡骑兵,全军熄灯宵禁,准备隐藏在暗处等待运动作战。不幸的是,机动营被建虏哨骑探明了方位,八旗军连夜赶到战场,调骑兵主力准备袭击南边的明军机动部队。
十八日凌晨,建虏前锋骑兵冲到营前,撤除障碍物,而后面的骑兵则组成三波冲击队形,对明军方阵实行攻击。明军被几轮骑兵冲击,土崩瓦解,全营溃败。
建虏扫除了侧翼威胁,迅在正午前到达马林主力营前面,布置连续两波次冲击。第一轮冲過去,遭受了明军迎头痛击,密集的枪炮扫射過来,建虏骑兵死伤大半;第二轮紧接着冲近,明军的炮队等火器還未装填好,只有轮射的火铳阻击,建虏风卷而至,布置在壕沟中的明军纷纷逃窜。马林急令骑兵出战,双方一顿拼杀,各有死伤,建虏军见车营防御严密无法突破,再度后退。
努尔哈赤集结残兵,又调兵增援,在明军方阵东面的一個山岗上集结大队,得以将骑兵由上坡至下坡之冲力再度予敌打击。马林见建虏兵马杂乱,正在整顿,抓住战机,下令阵营向东推进,欲予以打击。
正在這时,南面的建虏军安巴贝勒部认为明军阵营在移动变换队形之时最易击破,不等努尔哈赤命令,便率弱势骑兵猛扑明军阵营。建虏第一波攻击损失惨重,但是很快努尔哈赤又组成了第二波骑兵冲击,此时明军的阵营混乱异常,還沒来得及整顿,又遭打击,车营被突破,全军混乱,双方陷入混战。
明军内部的情况复杂,总之士气明显比建虏低落,战心也无,很快就开始溃败,进而全军溃散,被建虏骑兵追杀,漫山遍野地乱跑,死得尸横遍野。而布置在后方五裡的预备队得知情况不妙,不管三七二十一,调头就逃。马林的八万大军,一天之间就大部覆灭……
沈阳的袁应泰听到马林部战败的消息,目瞪口呆、手脚颤。袁应泰意识到,杜松部很可能也有去无回了。至此,明军在建制上的十四万大军灰飞烟灭,袁应泰眼睛裡的世界一片灰暗,觉得自己的死期已近。丧师十余万,這個罪還不够大嗎?
這场败仗不会這么就完了的,此时辽东的情况十分不妙。马林部原本是开原、铁岭等重镇最强的守备;杜松是沈阳左右重镇最强的战斗军队。现在两部覆灭,辽东各重镇岌岌可危,沈阳军方建议袁应泰立刻筹备防守各镇的计划,防备建虏乘胜扩大战果。
袁应泰在大堂召集部将商议对策,争论的問題集中在南线的刘铤部的调遣上。刘铤部现在宽缅附近,至少沈阳军方得到的情报是在宽缅。刘铤部川军的建制是四万,实际兵力可能要少得多,這是明朝军队的通病,都是這個样子。
袁应泰左右的将帅官员分成两种意见。一种意见是:让刘铤继续留在宽缅,牵制建虏后方,建虏的都城时刻处在威胁之下,就不敢集中全部兵力在北线作战;另一部分却持反对意见,认为从宽缅到赫图阿拉的路山势险阻、古木葱蓊,根本无法有效威慑赫图阿拉,与其闲置兵力,不如调入沈阳加强防御。
两种大相径庭的意见,袁应泰无法做出判断,他甚至不知道宽缅到赫图阿拉是什么样的状况,辽东這么大,袁应泰不能将所有地方都考察到,而手下人的描述又說法不一。所以袁应泰一直犹豫不决,沒有能乾坤独断。现在他已经丧师十几万,认为原因是自己大意了,切不可再丢失沈阳铁岭等重镇,所以要慎重行事。
众人正在商议的时候,袁应泰的亲兵走到大堂门口,单膝跪道:“禀军门,石柱军前哨营秦千总求见。”
袁应泰以为前哨又有什么新的战报,急忙呼入问话,却不料那秦玉莲并不是报告情况,而是要求出抚顺关救援杜松部残兵。袁应泰一听立刻皱眉,现在都什么时候,管那些打了败仗的败兵干甚,再說還有活的嗎?袁应泰呵斥道:“巡抚衙门正在商议军机,除了前方急报,其他事稍后再說,你先退下。”
秦玉莲伏倒在地,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咬着牙坚定地說道:“末将不要军门一兵一卒,請准末将带本部八百骑出关。”她需要沈阳的关防印信才能顺利出关。
袁应泰见她還不出去,自己這边正有大事商议,早已不耐烦了,怒道:“你沒听见本官命令?先出去候着。”
“军门……”秦玉莲的眼睛裡突然流下一滴眼泪来。袁应泰见状怔了怔,不明所以,這时旁边一個官员在袁应泰耳边低声道:“辽东巡按张问在杜松军中,這秦玉莲和张问……”
袁应泰听罢恍然大悟,缓下口气劝道:“秦千总,关外的情况你应该也知道,杜松部覆灭了,你去干什么呢?而且沒有人回到抚顺关,证明萨尔浒一带有建虏活动,现在去,是自送虎口毫无益处。”
秦玉莲听罢,突然站了起来,拱手道:“末将告退。”說罢转身就走。坐在堂中参与商议的秦良玉见状,怕她的侄女会率军强行出关,秦良玉太了解侄女了,性格要强,她要的东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所以秦良玉认为她绝不会因为遭袁应泰拒绝就善罢甘休。
秦良玉急忙起身告礼道:“军门恕罪,末将想出去劝劝她。”袁应泰点点头,秦良玉急忙奔出巡抚行辕,去追秦玉莲。秦玉莲正在辕门外,刚刚上马,正欲要走,就被秦良玉叫住了。
秦良玉冷冷道:“你要闯出关去?”见秦玉莲默然无语,秦良玉顿时确定自己的猜测,痛心疾道:“军门刚刚說的沒错,现在你出去何益?”
“他沒有死,我知道。”秦玉莲看着东边的天空,目光很坚定。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几万人都死了,杜松也死了,张问一個文官,他如何逃生?不是死了就是被俘了。他心裡沒有你,你别傻了。”
秦玉莲苦笑道:“你们都不懂他,只有我懂,张问绝不是那么容易死的,我相信他。他心裡沒有我,我也知道,但沒关系,我会感动他,让他心裡有我。”
秦良玉叹了一口气,說道:“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会让你去送死,你让我怎么向你父母在天之灵交代?”
“姑姑,我們既然从戎,就可能死,战死很正常,這有什么好交代的?如果姑姑不让我见到他,我的心就死了,望姑姑理解我的心意。”
秦良玉好话歹话說尽,可惜她侄女油盐不进,偏要固执行事。秦良玉想叫人把她关起来,但是正如秦玉莲說的,如果谁阻拦她,恐怕她一辈子都会记恨。
秦玉莲对秦良玉道:“杜松战败了,所有人都不再管他们的生死,更沒有人在乎张大人的性命,只有我把他看得比我的性命重要。就算我死了,我也要他明白我的心意。這是上天给我的机会,我怎能放弃?”秦良玉无法让她回心转意。
秦玉莲遂点本部骑兵八百人,带了粮食马匹,向抚顺关出。抚顺关的守将索要关防印信,秦玉莲拿不出印信公文,遂据实說明情况,但将领以沒有调遣命令为由拒绝其出关。秦玉莲道:“将军知道关外的兄弟现在是什么心情嗎,有谁在乎他们的生死?如果换作是我們在关外,陷入重围,难道不希望自己人来救?”
将领听罢依然拒绝道:“我的职责就是守卫关门,沒有上峰同意,一应人等不准出入,請恕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
秦玉莲看向城门,那裡沒几個人,這守关的将领见是明军,沒多大的戒心。于是秦玉莲也不用浪费口舌,拱手道:“那就得罪了。”說完即带骑兵向城门冲了過去,城门口的几個军士见状急忙躲避,挡也挡不住。
那守将也沒說调集守军防守,只在那裡喊道:“有人闯关了,快差人去抚顺城报信。”
秦玉莲的人打开城门,一涌而出。出了边关,秦玉莲认为张问等人可能在苏子河附近,遂率骑兵以最快的度向东突进,一边派出哨骑四处寻找。
她也不清楚张问是否活着,活着的话具体在哪裡。而此时张问确实還沒死,而且他手裡還有四千多筋疲力尽的人马活着。
他们還在萨尔浒南边的山林裡摸索,张问经過琢磨,萨尔浒西面北面都有建虏军队活动,从那边走是送死,东面又是建虏的地盘,便干脆带着人向南走,因为现在萨尔浒南面沒有什么建虏活动。
张问的计划是赶去南边的鸦鹘关,从那裡入关,虽然路远点,而且尽是高山树林路不好走,但正因为如此,反而不容易被聚歼,希望還大些。
十六日萨尔浒之战后,建虏主力北调渡過浑河与马林军决战,无暇顾及张问這股残兵败将,张问等人趁机遁入南部山林之中。這支军队从十六日被击溃到现在,已经有四五天了,還在山林裡摸索,疲惫不堪,粮草弹药尽无。
本来在山间行走马匹的作用就不大,张问遂下令将所剩无几的马匹杀了充饥,能吃的东西都吃掉。后来实在沒有吃的,大伙开始用皮革、树皮、猎来的鸟兽混在一起煮着吃,锅就是兵将们剩下的头盔,那些铁头盔正好当锅使。
众军身上乌黑一片,几乎沒有人样,连张盈和玄月两個女人身上都黑成一片,跟個乞丐婆子似的。傍晚时分,大伙纷纷点起火堆取暖,张问自己也顾不得什么隐蔽了,要是不点火非得冻死不可。
這支衣衫褴褛破烂不堪的军队,依然保持着阵营和岗哨,沒有混乱,大伙越来越信任张问,张问的命令很好使。因为众人都知道,杜松带出来的六万人,现在死光光了,自己這些人却活着,全赖张问的带领,不然好几次都必死无疑。
在建虏的地盘上,明军惨败,张问等人陷入重围,几乎丧失战斗力,但是生命力十分旺盛,這么一支人马,现在還活得好好的,大家都很依赖张问。
张问在身体上从来沒吃過這样的苦,此时已是筋疲力尽,浑身都在痛,半躺在火堆傍边死气沉沉的,连一句话都不想說。這时一個老兵捧着一個烧黑的头盔走了過来,张问立刻闻到了肉的香气,口水直流。
老兵将装着肉和汤的头盔呈了上来,說道:“大人,兄弟们为您准备了晚膳,這是山鸡煮的汤。”
张问闻着香气吞了一口口水,肚子裡咕咕乱叫,但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军士眼馋的目光,张问忍住了,在這种时候,决不能为了口腹之快动摇军心,他明白,大伙到现在都沒有溃散各自逃命,是因为信任自己,這是可以利用的军心。
张问想罢說道:“将士们与我同甘共苦走到现在,大伙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拿過去,分了,重新弄一份過来。”
老兵怔了怔,說道:“大人,這是将士们的心意,請大人务必保重身体,大伙都指靠着您呢。”
张问笑道:“不用担心。”随即大声說道,“将士们放心,我张问一定将大家活着带回关内。”众军听罢纷纷呼喊张问的名字,以示爱戴。
在张问的坚持下,老兵又将肉汤端了回去煮树皮。這时张盈低声說道:“我无意中听见有将士私下谈论相公,他们說相公在萨尔浒山焚营破雾、佯攻稳定军心,在山下带引败兵入死地而后生,妙计连出,用兵如神,都对相公敬佩万分,甚至议论說杜松大军如果由相公率领,可能還不会遭此惨败。”
张问听罢,心中颇有些成就感。他听到這些信息,判断自己在军中应该很得人心,对军令通行很有好处。只要军令通行,存活的机会就更大一些,這时张问的心情不觉之间好了些,他可不想死在這荒郊野林裡。军中得到将士的拥护說来很简单,就是常常打胜仗就行,大伙打胜仗,送命的几率就少得多,而且可以得到奖赏,所以要說什么将领最受爱戴,自然就是常胜将军。张问打了败仗,但是能够避免全军覆沒,已经很不容易了,将士也比较拥护這样的人。
這时忽报斥候回来了,张问立刻叫人带斥候過来。营地四周,分散着一些斥候,以免在沒有防备的情况下被突然袭击,這样张问才能及时了解到周边动静。
那军士跪倒道:“禀大人,南边的山坡下有一個村子,卑职已经探明了,有十几户猎户,周围沒有现建虏军队。”
“村子?”张问顿时来了精神,有人住的地方,自然就有物资,粮草、衣服、工具等等,都是张问等人现在需要的东西,他们這会儿是要啥沒啥,困难至极。而且听斥候說是猎户,那就更好了,肯定還能弄到些打猎的工具,就增加了军队的存活机会。
张问当即站了起来,喊道:“章照,過来听命。”
一個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便奔了過来,拱手道:“下官在。”名唤章照的人二十多岁,身体强壮、骨骼粗大,嘴上留着浅胡须,却是一個文官,身上的衣服早已在树枝石子间磨成了破布,棉袄内的棉花从衣服破洞裡露了许多出来。他们那哨的将领全部战死了,张问便命他统领剩下的本部兵马。
张问想去洗劫建虏的村庄,但村庄裡住的是平民,有的将士对屠杀平民很反感。于是张问选這章照去干,因为章照此人的种族情绪很重,认为汉人是最牛叉的,对满族等蛮夷民族非常愤恨,让他去搞蛮夷平民,是最适合不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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