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二二 听书
张问回到沈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见袁应泰,袁应泰仍是辽东巡抚,礼节上的拜见交代還是必要的。同去巡抚行辕的還有刘铤、王熙、章照等军中将领和官员,去交付级、上交军功名单、领军饷奖赏。皇上前不久才拨了一百万两钱粮充作辽东军饷,将领们赶着来兑现赏银,也好让打了胜仗的官兵有個盼头。张盈直接回住处,秦玉莲去找她姑妈去了。
袁应泰依然按照礼制,迎接到辕门,說了些贺喜之类的场面话。又有其他官员、将帅到巡抚行辕祝贺张问等人,张问一一从容应酬。要說最无趣的交往,就是這种官面场合。一大群官吏,都尽可能地說废话,生怕說了一丁点有实质內容的东西,被人抓住了把柄在背地裡說坏话,影响仕途;不說话也不行,人家会以为你在装笔装大,影响和谐,所以要学习一些各种场面该說的套话、官面话。于是废话也变得千篇一律,比平常的废话更加无趣。
不過张问還是从一大堆废话中听到了一句很有嚼头的话来,袁应泰感叹了一句說:“虽然朝廷会治老夫的罪,但是能保住辽东,老夫已非常欣慰了。”
张问听到袁应泰的這句感叹后,立刻善意地微笑着,将其在心裡默念了几遍,牢牢记住。
在這场战争中,谁有罪、谁有功,不是那么容易說得清楚的。如果只按事实来說,张问自认为自己只有功、沒有過;袁应泰丧师十几万(号称),功劳肯定是沒有,有沒有過不好說,张问觉得其罪魁祸应该是推举袁应泰做巡抚的东林党官员。
但是事实并不代表定案,朝廷中从来不乏睁眼說瞎话的人;同样,大明从来不乏扯不清楚的疑案。一些官员自有办法动手脚,颠倒是非。袁应泰却還沒有意识到這次战役之后的复杂争夺,所以才会說出這样的话……袁应泰为什么认为自己有罪?明者自知。张问再次確認袁应泰果然不善于此道。
张问也不知道东林那些官员会弄出什么板眼来,反正他知道很多官员很善此道,沒有的事也能說得有理有据,好像真的一样。
于是张问将袁应泰說的那句话记在心裡,大有用处。以后皇上问起真相,张问不便明說(明目张胆地扇言官们的耳光绝对会被人骂成“狗急跳墙”),他只将袁应泰那句话說给皇上听就可以了。
除了袁应泰說漏嘴的那句话,其他统统是废话,所以当袁应泰提出要设宴为张问庆功时,张问立刻婉言拒绝,中了风寒头疼欲裂。他心道:老子有哪些時間陪一群老流氓喝酒說废话,還不如去**。
张问向袁应泰告辞之后,走出辕门,正巧遇见章照也办完了事从衙门裡出来。章照笑道:“听說巡抚行辕要开庆功宴,下官還以为大人喝酒去了。”章照脸部棱角分明,是個十分结实的汉子,他身上那身文官青袍乍一穿在身上,看起来十分不对劲,就像挑夫穿绸衣一般。张问对這种官服十分熟悉,他以前也穿這样的衣服。
“与他们……我還不如与得天喝酒。”张问低声笑道。得天就是章照的表字,张问想着章照不但在战场上一直拥护自己,回沈阳之后也一门心思站在自己這边,是大大的自己人,张问在言语之间便尽量亲切一些,称呼表字是最好的。而且章照有功名,虽只是举人,但夸大一下在辽东的功绩,提拔一番依然可以有所作为。
想到這裡,张问又加了一句:“辽东苦寒之地,除了打仗立功,也干不出什么事来,得天要是看中了朝中什么官缺,看我能不能使上点力。”
章照听罢這种吃果果的拉拢,满脸喜色,立刻改口自称学生道:“从苏子河到清河堡,学生一直追随大人,如果以后也能追随左右,学生便心满意足了。”
张问见他的年纪大概二三十岁,可能比自己還年长几岁,忙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当然只是客气话而已,章照要自称学生明白地将自己定位到张问的阵营,张问也不能勉强不是。
两人走到马车旁边,张问又邀章照同车而行。上了马车,张问坐下来說道:“這以后要是回了京师,咱们就不能常常单独见面了,否则别人要說我张问培植党羽。”章照道:“学生明白。”
行了一阵,前面的车夫喊道:“大人,唐三爷在前边那茶馆裡說书,說得正是大人的事儿,大人要进去听听么?”
张问道:“也好,就在茶馆前面停车。你先去买两身衣服過来,我們這官服穿着不方便。”等车夫拿着钱去买了衣服,张问和章照换了,這才走下马车,到茶馆裡去听书,张问還真想听听那說书人如何說自己的事儿。
茶馆门口的黑灰色木板子上贴着一张褪色红纸,上边用黑墨写着故事名:国姓爷五战建虏兵。国姓爷就是张问,皇上赐张问姓朱,所以称为国姓爷。
张问抬头看了一眼门方,上边的花格子木窗上還蒙着残破的蜘蛛網。看来這茶馆可不是入流的人消遣的地儿,想想也是,车夫常来的地方,能有多少格调。
张问和章照不动声色地走进茶馆,正要寻一個位置坐下听书时,小二满脸笑意地迎了上来。那小二肩膀上搭着一块白毛巾,手裡提着一個茶壶,打量了一下张问二人,见其身穿长袍,指甲干净,马上笑道:“哟,二位爷可是有身份的主,楼上請。”
刚一走进来。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炭烟味儿,却是劣质的那种。
小二带着张问章照从西边的楼梯上去,侧着身子走路,一面和张问說话:“马上說第五场了,不過這最后的一场,却是最精彩的,很快就开始,二位爷来得可是凑巧。您要是听着好,明天請早,還能听前四场呢。”
张问笑着“好、好”地附和了几声,见那两边楼台雅座下面的大厅中,坐满了人,四面還有许多人站着;上边的雅座却空了许多,看来辽东百姓始终是赶不上江南人家富足的。
小二将两人引到楼上的一间雅座,隔着栏杆居高临下观看,沒人挡着,是看得清也听得清,比大厅中可是要好上一点,花钱多的地位就是不一样。坐了一会,就听见众人起哄道:“三爷来了,别吵别吵。”“唐三爷,赶紧把后边的說了。”
张问向台上望去时,只见一個身穿布衣长袍的人走上来,大约五十来岁,瘦脸、手裡拿着一把纸扇。外面风雪交加,自然是用不上扇子,纸扇只是打头,也就是儒雅形象需要。
唐三爷拿着桌子上的一块木头,啪地打了一声,表示要开始了,让大伙静静。张问听着這么一個声音,先想到是衙门裡用的惊堂木。
唐三爷清了清嗓子,用快的语流畅地說道:“各位看官、今日天上又风雪,各位路過的、打尖的、或来听小老儿說书的,别忘了多加件儿衣赏。上一回說到啊,时逢枯枝落旧城,却待新兰满长街,战场上未至瑞雪……”
张问听罢开头,回头对章照說道:“不错、不错,干一行习一行,唐三爷這副嗓子還真是练過。”
章照嘿嘿笑道:“大人回京师的时候,要不把這唐三爷也叫上,也到京师說說去,让大伙也知道這辽东之战是怎么一回事儿。”
张问愣了愣,随即面带笑意地看着章照:“你這個主意不错啊,舆论、要的就是舆论。”他马上对章照又看重了几分,他希望自己的党羽多少還是要有点头脑,帮得上忙。
两人又听了一阵。当唐三爷每每說到故事的精彩之处,也就是爽点的时候,众人大声叫“好、好”,十分受用;而說到虐主之处、国姓爷惨烈的时候,众人又高声喊:打死野猪皮,搞死辫子、搞死建虏。群情激愤,唐三爷要的就是這种效果,让看官们先有怒气,然后說到国姓爷大神威的时候,才能更加痛快,喊得更响亮。
张问也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听到唐三爷說到国姓爷的表情、动作之时,张问频频听到“国姓爷邪邪地一笑”這么個描述,眉头一皱,对章照說道:“我常常邪邪一笑么?”
章照也意识到這個描述不贴切,說道:“他沒见過大人,全靠胡思乱想。”
张问想想也是,全靠道听途說,哪能处处都描述真切呢,不過是說书而已,不必当真,于是继续听。可是那唐三爷一說到国姓爷,沒别的說法,就那么個邪邪一笑,让张问听得鬼火冒,一听到那几個字,就忍不住骂一句:“邪。”
唐三爷的故事以明军大获全胜、全歼建虏兵、活捉敌酋野猪皮为结局。故事本身是個欢快的故事,唐三爷也說得很生动,听众看官很是满意,觉得今日這三分银子的茶钱花得值,有特别喜歡唐三爷讲故事的,末了還打赏了十文、百文的额外赏银。唐三爷這么讲一次,收获颇丰,常年坚持讲的话,一年算下来,可能比普通百姓的收入高上许多倍。当然,获得最多好处的還是茶馆。
张问也摸出一块银子出来,叫来小二說道:“說书先生說得不错,我也表示点小意思。你给唐三爷說一声,别让国姓爷老是邪邪一笑,偶尔笑一下就行了。”
“好勒,小的一定把客官的话带到。”小二应了一声,正欲下去,章照又喊住小二道:“慢着,我還沒打赏,急什么。”
小二又急忙转過身来,见章照从身上摸出一锭五十两的大银子出来,小二吃了一惊,上下打量了一番章照,沒想到這人竟是個阔主。
却不料章照只将银子放到桌子上,說道:“我想见见唐三爷,這银子让他過来取。”
张问不动声色,只顾坐着喝茶,這事让章照出面再好不過了。過了不一会儿,唐三爷就到了雅间,拿眼瞄了一眼桌子上的银子,随即就将目光移开,不卑不亢地拱手揖道:“老朽說故事,客官听故事,觉得說得中听,打赏俩小钱,老朽心裡感激。可不知客官叫来老朽,是……”唐三爷见到那锭大银子,当下就明白不只是打赏那么简单。
章照笑道:“先生坐下說话。”便将旁边的硬竹椅子拉了一拉,椅子陈旧,已经泛黄泛黑。
唐三爷告了一礼,就坐了下来,静待章照解答,同时拿眼看了一眼一直默不作声的张问,认为张问才是拍板的人。不然他不会坐着,坐着也该說两句话;坐着又不說话,就是装笔了,装笔自然有装笔的资格。
章照呵呵一笑,說道:“不知這茶馆给先生什么价钱?加上打赏的先生收入几何呀?”
唐三爷又用余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银子,想了想,抬高了若干倍道:“月入二十两左右。”唐三爷心道莫非這两人是哪家茶楼的东主,過来挖人的?当下在心裡略一思量,又說道:“在沈阳城,老朽略有点名声。如果二位要让老朽换地方,那可损了老朽的名声,老朽不能自坏饭碗不是。”
唐三爷不等人开价,先把话撂下,意思就是您要真有心挖老朽,价钱可得上浮一些才能弥补老朽的名声。
张问顿时明白了唐三爷心裡的算盘,也不开腔,微笑着静待下文。世间的各色人等总有他的目的、**,只要想透了這一点,要猜别人的算盘,還是很容易的。章照哈哈一笑,却不急着說价钱,只问道:“先生家乡是哪裡的?”他倒不是想讨价還价,而是想着把唐三爷弄到京师去,先问明白贯籍,也便更好地提出要求。
唐三爷怔了怔,心道這两人不准也是开茶楼的,說书人月入二十两是有些高了,当下就說道:“老朽是蓟州的人,這個……换换地方也是无妨的。”
章照道:“京师怎么样?”
“京师?”唐三爷瞪大了眼,一时沒明白過来。章照道:“咱们就明說,我是京师人,過些日子還得回去。您要是愿意到京师說书,我给您安排茶楼酒楼,那地方的茶馆酒楼可都是大场面,听您說故事的是人山人海。”章照拿起桌子上的银子,放到唐三爷的面前,“這锭,是一個月的酬劳,而且茶楼酒楼给您的赏钱咱们也不取利,都是您的,如何?”
唐三爷瞪大了老眼,对于章照的大方很是吃惊。他是一百個愿意,再說京师可是好地方,只要有银子,那還不得快活到天上去了。但是唐三爷自觉自己是個儒雅之人,顿了顿,当下装出荣辱不惊的样子,說道:“也好,老朽說书是自写自說,能够有更多的人听见,也是莫大的欣慰。”
章照点点头一本正经道:“那是,大伙都知道您的說本,指不定還能流传千古呢。那成,咱们也還有其他事儿,要是沒問題,就這么說定了,這五十两就算作定钱,末了我叫人来和您写契约。”
唐三爷道:“好、好,二位客官慢走。”
张问和章照从茶馆裡出来,上了马车,然后各自回住处。张问先回,然后让车夫将章照送回去。张问走进他住的院子时,现前院的腊梅已经怒放,煞是好看,便随手折下一枝,拿进屋去。
因为张问把他买的那些奴婢充作家丁护卫,结果现在满院子都是各色年轻女子,张问回到住处,看着這么些女人,有种卧在花丛的感觉,心情也好了起来,看了一眼手上的腊梅,浅唱了一句:“花开堪折只需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张问唤来一個奴婢,把手裡的梅花递给她,让她找個瓶子养着放到自己的窗台上。過了一会,那奴婢就拿着一個细颈长身的青花陶瓶走了进来,将梅花插在裡面,再将瓶子放在窗台上。
张问坐在榻上休息,看着那奴婢忙裡忙外的,還有窗台上的梅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這时那奴婢放好了花瓶,回過身来,弯着膝盖說道:“东家,放好了。”
這时张问才注意到了這女子胸部很高,当下就有些心痒,问道:“夫人呢?”
女子道:“夫人去裁缝铺了。”
“哦……”张问连這奴婢的名字都不知道,家裡几十個女人,他问了名字也记不住,更沒闲心去将她们分清楚,這女人是他在走廊上恰好碰到的。
女子见张问沒有了下文,就作了個万福說道:“要是东家沒有什么事,奴婢先行退下。”
张问突然說道:“等等,把衣服脱了,我突然想画一幅画儿,练练手。”
女子听罢又惊又羞,结巴道:“东……东家,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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