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怀疑
裴成文便是那位户部侍郎的名字。
虽然从太和元年的星雨开始,皇帝陛下就几乎不理朝政了,但像這种朝堂三品大官,他自然不会不知。
“這是多方呈递過来的相关卷宗,還請陛下查阅。”
观星楼内一间装饰极其简单的静室裡,李大总管跪倒在皇帝陛下身前,面无表情地将带来的卷宗呈了上去。
皇帝端坐在蒲团上阖目凝神,听到户部侍郎的死讯,神情沒什么变化,也沒有接卷宗。
他淡淡道:“你继续說。”
李大总管眼中闪過一丝失望,不過隐藏得极好,垂着头說道:“和裴成文同一晚死去的還有十八個人,其中一人是洛阳鱼龙帮的老帮主,剩下十七個是广盛镖局的镖师,包括一品境的宋镖头。”
皇帝道:“查的如何?”
他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甚至连眼睛都沒有睁开。
一個侍郎和十几個江湖人的死,根本不足以触动他的心弦。
李大总管說道:“广盛镖局当晚有一個仆从活了下来,据仆从的口供,当晚闯进来的杀手称自己来自黑衣楼,奉楼主之命灭掉广盛镖局。此外,户部侍郎和鱼龙帮主的死,推断同样是黑衣楼所为。”
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說道:“黑衣楼是哪方势力?”
李大总管摇头,說道:“尚且不知,在此之前从未显露過山水。”
皇帝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对他說道:“如果只是這些的话,就下去吧,户部侍郎的位置就让吴通顶上。”
李大总管抬起头,微微一惊。
如果皇帝陛下只說了前半句话,李大总管只会觉得失望,因为這代表陛下对国事已经彻底漠然,连一部侍郎的死都不关心,還能指望陛下能关心什么?
但皇帝陛下還說了后半句话。
他给出了新任户部侍郎的人选。
吴通。
吴通是清河人士,永仪三年入朝,始任户部主事,历时七年。永仪十年,吴通迁为户部员外郎,负责户籍、土贡、税赋等相关事宜,在任期间颇有人望。直至今天,吴通仍是户部员外郎,任满十二年,再无调动。
不得不承认,在李大总管心裡,吴通有能力、有履历,而且出身清河吴氏的他也有足够的人脉,不用担心被朝上其他派系挤兑,确实是最适合接任侍郎的人选。
然而,陛下是怎么判断的?
如果是早些年,对這個還算知人善用的陛下,李大总管绝不会有丝毫怀疑。
但四年的修道长生,他对這個陛下已经积累了太多失望。
今天陛下說出這样的话,是不是证明他有意放弃修道,准备把重心放回国事上了?
但皇帝接下来的话便让李大总管再次失望。
“朕最近修有所得,正在关键时期,除非是震荡朝野的大事,都不必再来打扰。”
“朕赋予你的权力,可随意使用。”
皇帝陛下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李大总管默然,片刻后說道:“老奴還有一事禀报。”
皇帝說道:“你說。”
李大总管說道:“昨天不良人查到黑衣楼的痕迹,与内廷司一起突袭了城南一处庄园,找到了两個黑衣楼的主事人。”
“這两人偏向于死士,在被发现的第一時間便選擇自杀,因为两人都有二品修为,所以臣等未能拦住。”
李大总管话音一顿,道:“不過,其中一個在临死前,說了句侯爷会为他们报仇。”
皇帝听到這裡,身体猛地绷直,眼中精光暴射,沉声說道:“侯爷?”
李大总管点了点头,沉声回道:“事后据内廷司调查,发现那黑衣楼的首领,确实被一部分人称为‘侯爷’。”
皇帝的眉头缓缓皱了起来,语气阴沉道:“你确定沒有查错?”
李大总管认真說道:“老奴不敢欺君,所言一字不假。”
皇帝接着道:“哪個侯爷?”
李大总管垂首道:“時間太短,内廷司掌握的证据不足,暂时无法確認。”
“不過……”
李大总管用沉重的语气說道:“折威军师孟君泽刑期已满,上個月从牢裡放出来了,如今正在返回齐郡的路上。”
皇帝猛地从蒲团上起身,目露精光,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宦臣,說道:
“你怀疑孟君集?”
“老奴不敢。”
李大总管额头贴地,脸上却沒什么惊恐的情绪。
他确实在怀疑孟君集。
可事实上,当陛下问出“哪個侯爷”的时候,证明陛下也在怀疑孟君集。
“齐郡侯功绩硕硕,老奴怎敢怀疑?只是将事实說与陛下,一切交由陛下判断。”
李大总管平静說道。
皇帝陷入了沉思,眯起眼睛打量着李大总管,不发一言,半晌才坐了回去。
“孟君集与朕不仅君臣,更是好友,他不会害朕的,你也不要再查他。”
“老奴谨记。”
李大总管說道。
皇帝微微颔首,說道:“下去吧。”
……
……
李大总管走出观星楼时,天色几乎全黑了,街巷间灯火繁华,景色极美。
李大总管沒心情去看這些。
世人常說,伴君如伴虎。
当陛下還是太子的时候,李总管便跟随在陛下身边,至今已有三十多年。
李大总管从不觉得“伴君如伴虎”這句话有多正确,反倒是另一句“帝心难测”,他是愈发的深有体会了。
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修大道求长生,就连小孩子都不信的长生难道真的值得追求?
难道值得为此放弃江山嗎?
可陛下又真的放弃了嗎?
他能說出让吴通接任户部侍郎,便足以证明他還在乎朝廷裡的事。
他身在观星楼修道却仍穿着一身明黄,便足以证明他从沒忘记自己是個皇帝。
但对一些事,他又表现得毫不在乎。
比如裴成文的死。
比如黑衣楼……以及侯爷。
陛下不在乎,李大总管却不能不在乎。
非军功不得封侯。
這是几百年的规定。
但现在不是在开国时期,边境看不到紧急战事,所以在如今的大夏,公爷和侯爷就那么几十個,而且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先帝年间战事繁重时敕封,如今早已退隐。
說到底,爵位不是官位,這些公爷和侯爷退隐之后,影响力還在,却沒什么权力了。
但是,孟君集是個特例。
這個折威军的统帅,在边境五年,一路靠着军功封了侯,如果不是那场意外,他還会是当朝唯一個封公的人,加上陛下的青睐,他极有可能被封为镇国大将军。
任谁提到他,都会觉得可惜,叹上一句:他本该是個传奇。
本该两字,尽是遗憾。
所以当李大总管听到“侯爷”两字,第一時間想到了孟君集。
而且他怀疑孟君集。
非常怀疑。
因为孟君集被打发到齐郡后,除了爵位,還领着個云麾将军的官职。
他手握精兵数千,府上還养了许多投奔他而去的折威军旧部。
他有足够的影响力,也有足够的权力。
最重要的是,从云间跌落谷底,孟君集有怨恨朝廷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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