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重阳
那少年一身素色的衣裳,头上還梳着代表着幼儿的垂髫。不過那张脸,王翁爱却是记得的。虽然距离第一次见面也有些时候,但她到底沒有脸盲症,而且又是那么有名的人物,想完全不记得脸也有些难。
“郎君是……”芳娘问到。
那條死蛇被那少年拨弄到一边,白蛇蜷缩的绳索一样的身子上,七寸部分几乎已经被打裂了。蛇肉血肉模糊的,看着就恶心。那少年棍子上還带着些许的蛇血,此时时风和两汉尚武已经大为不同,世家子尚武的不多,王导对自己喜歡练武的儿子更是厌恶,沒有什么好脸色。琅琊王氏尚且如此,其他世家的子弟更加是以遨游山林,持塵尾玄谈为乐事。而练武和庶务则是那秽物一般,避之不及。
這小少年眉目清朗,目光沉静,看着就知道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九月九肯定会有许多世家出来登高以避开天地弥漫的不正之气。芳娘猜想,這或许是哪個世家的小郎。
果不其然,這少年淡笑答道,“家君吏部尚书。”
這会连名带姓称呼人是十分侮辱人的,报個官名来,也能知道是谁了。
王翁爱学過谱系,又见過他,還不知道他父亲是哪個才有鬼。芳娘和其他两個仆妇听见是吏部尚书家的小郎君,不禁眼神又柔和了几分。上品无寒士,虽然有陶侃那么一個寒士在,但是建康裡担任吏部尚书的,只可能是世家。
“谢家郎君,好久不见。”王翁爱說道。方才遇蛇,芳娘赶紧把她护在身后,這会她从芳娘后面伸出脑袋来和谢安打招呼。她一双眼睛生的大而圆,水汪汪的,一眨一眨,头上两只总角上垂下的珠子在幼女白皙的脸边,很有些让人去揉她包包头的冲动。
谢安自然也是记得這個曾经见過的王家女郎。
他微笑颔首“好久不见。”打過招呼后,谢安看了看周围,周围的野草长了有半人高,加上吴地雨水充沛,就算最近秋意见浓,许多蛇虫出沒在灌木之中。
“女郎想要去哪?”谢安问道,王翁爱這一行人裡沒有男性的仆从跟着,几個仆妇瞧着也不是粗壮有力的壮实妇人。要是在路上再遇上什么,恐怕不太妙。
“去找一條小溪盥手。”王翁爱說道。
“某正好知道一條溪水。”谢安笑道。
“那就麻烦郎君了。”王翁爱对這個歷史上名声很好的小少年,现在也是很和气友好的脾气。她自然也挺喜歡和他打交道。
小少年笑笑,他转過身去,手中的木棍在那半人高的草上滑過。草上带着還未散去的晨露沾在少年手中那根還沾染着血迹的木棍。
方才对那條毒蛇,真是一击必杀,一棍子下去砸的血肉模糊。
王翁爱瞅着他,十一二岁对于男孩子来說才开始发育,他的身形還沒开始拔高,甚至连声都還沒开始变。
瞧着還是正常的小学男生的样儿,容貌上十分過得去,很有芝兰玉树长于华庭的意思。不過要說有多迷人,還是沒有這回事。就王翁爱来言,和他說话相处什么的,都挺舒服。
少年似乎对這一代十分熟悉,王翁爱对野外跋涉沒有什么兴趣,每年重阳节,她都是跟着家裡的大队伍上山,然后手裡拿着一束茱萸挥一挥算是了事。至于什么爬山锻炼身体,她想都沒想過。
山林中的景象在王翁爱看来一個样,草木葱茏,树枝上又有不知名的鸟鸣叫,在林中传荡开来,听着竟似有老翁咳嗽。叫人毛骨悚然。
谢安走的一脸淡然,似乎林间那叫人害怕的声响只是平常声响,就和野鸡嘎嘎叫一样,沒什么特别的。
王翁爱听着那声响都忍不住缩脖子,她除了重阳节很少到野外来。平常不是在乌衣巷裡呆着就是在哪家裡做客。
至于什么亲近自然发现大自然之美啥的,虽然說有不少名士在伟岸山川中发现人类在自然面前的渺小,但叫王翁爱去至情至性……她更愿意折腾自己家的厨娘们。
“郎君不怕嗎?”知晓這個时代名士十分亲近自然,甚至裸*身以天为衣以地为裳。但是這個孩子年纪還不到吧。
“有什么可怕的呢?”谢安笑起来,他漆黑的眼眸也因为面上的笑微微眯了起来,“那是鸟在叫,又不是其他的。”說着他似乎是恶作剧一样小声道,“例如山川精怪。哦,上回听见有人在山中一处房屋内遇见恶鬼,恶鬼面目狰狞倒是有几分可怖。”
王翁爱原先想要表示对這個遇鬼的說法不屑一顾,但是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瞧得心裡有些发憷。
他表情十分认真,不像是在說笑。
“那、那人怎么样了呢?”王翁爱這還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在她面前神秘兮兮的說起什么灵异事件的。原本她還想表示无稽之谈,但是偏偏他又說的很有這么一回事,不相信他是她自己的错。
“那恶鬼第一日着白衣站立于那人之前,第二日面目浮现于地面之上。”小小少年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似乎他好像也看到了。
王翁爱看着都觉得這小家伙肯定是故意来吓她的,不過她很给面子的做惊吓状。她努力的绷起一张脸,眼睛也瞪大了。
“那人对恶鬼两次出现,都不闻不问。后来恶鬼也觉得无趣,不再来。”谢安也无意再吓她,“女郎看,只要心中沒有害怕,就连恶鬼都拿人沒有沒有办法,更何况這山鸟鸣叫之声呢?”
王翁爱抬头看着那双乌黑的眼睛,点了点头。
果然向前走了沒多久,一條小溪出现在他们面前。
溪水潺潺,水质清澈,溪水不断冲刷着石头溅起一阵雪白的水花。
王翁爱過去,双手掬起一捧水洗了洗手。谢安也走到溪水边,放下手中的木棍,蹲下身来,捧起溪水喝了一口。
溪水甘冽可口,饮入口中,将那份干渴缓和许多。
王翁爱抬头,见着那個少年喝水。心裡头起了作弄他的心思,她伸手一撩,清澈的溪水边在半空中化为几点水花溅上那少年的发丝上。
少年被她撩的突然,很快他一手扬起宽袖遮住脸,另一只手撩起水花還击。
也不是真老成嘛。王翁爱想道,她立即把水一撩,水花泼上少年的宽袖,惹来一阵大笑。
对方也才十一岁,她如今也才八、九岁。男女大防并不十分严密,這個年纪在一起无伤大雅的玩闹一番并无不妥。
谢安平日裡虽然看起来少年老成,一副淡然模样。但是到底還沒真的小小年纪就养成一副心如止水的得道高人心境。
王翁爱趁着他宽袖移开的间隙,手将水用力一了,溅起的水花便溅了他一脸。
谢安面上的水珠沿着脸颊落下,此时日头已经高高升起,秋日的阳光洒落下来,落在他身上,下巴的水珠被照的越发剔透。
“女郎。”芳娘见那位小郎被王翁爱泼了一头一脸,赶紧趋步而来。
王翁爱眨眨眼,她见着那边的小少年正用宽袖擦拭面容,伸手在自己的袖管裡一掏,掏出一方小布帕来。
王彬好节俭,就是身上衣裳也是简单的布做的,不用锦帛。王翁爱被带着也不用名贵锦帛等物。她走過去,将手裡的帕子递给他。
“谢郎君,给。”
谢安望见女孩手中的帕子,帕子是沒有任何特别之处的素布,简简单单的。甚至和自家中姊姊所用的锦帕相去甚远。但他道谢接過来将面上水珠擦拭干净,又返還给她。王翁爱觉得半点不对,将手帕接過来收入袖中。
两人之间光风霁月沒有半点不可說的影子。
喝水盥手之后,再次向山顶而去。
王翁爱本来就是拉肚子出来的,走的时候也沒让一堆侄子侄女等自己。這会找過去未免也太急匆匆了,谢安也是跟着全家出来登高的,不過他早就到了山顶,而后又下来寻找除去原来那條道路之外的路径。
王翁爱听到他這番话之后,点头表示理解。穿越前,她和同学爬山,山不是很高,但是同学却热衷于寻找不同的路径爬上山顶,全方位享受美景。
当然她自己沒有這個兴致就是了。她一身懒骨头,能爬上山已经是谢天谢地,让她去寻找格外的曲径通幽处。太难为她了。
不過她也有疑问。
“郎君不怕嗎?虽說秋高气爽,但是蛇虫出沒呢。”這地方草木茂盛,正好是各种兽类的栖息之所。他倒是不怕。
“方才某說了,只要心存无惧,哪怕是恶鬼都不能将人如何。”
“可是……饿虎才不管呢……”王翁爱這话出口,见着那小少年楞了一下。心裡头有些调戏成功的诡异感觉。
她很快将话题一转,“我对這山中不熟悉,不知道可否麻烦郎君呢?”
王翁爱对着一带是真不熟,山林在她看来长得都一個样,只晓得傻乎乎的一個劲的朝上面走。可是经历過那條挡路蛇的事情,她也不敢真的就這么直冲冲的往上爬。要是再遇上蛇什么的,她可不敢拎起棍子打。
“愿意效劳。”谢安笑道。他下摆上沾染上的清晨露水已经被日光带来热意所蒸发掉。
他走在众女前面,手中木棍熟稔的敲打着身前的草丛,使得躲藏在裡头的蛇虫受惊早早离去,莫要留在原处。
王翁爱双手提着下裳,跟在他身后。木屐便于在山道间行走,若是還是穿着丝履,還不知道這会已经脏乱成如何模样。
前头行走的小少年,时不时回過头来,確認一下她是否跟得上他的速度,是否需要帮助。
一行人在山路上走走停停,過了一会见到好几辆犊车,犊车旁還守着好十几名仆从。仆从原本因为主人们已经下车到那边山顶去了,不需要他们服侍,便聚在一起赌石为乐。裡头又有几名胡奴,偶尔手气好赢了,還会冒出一些叫人听不懂的胡语。
有奴仆抱臂观看,一抬头,正好望见那边的谢安一行人。谢安此时年少,才十一岁,头发任然梳成孩童总角样式,但是一望過去,也不会让人真将他当做普通小儿郎。
果然有奴仆立刻认出他,立即喊了一声,“郎君!”
原本還围聚在一起作乐的仆从们赶紧散开来,恭谨站立好。
谢安叫過一名仆从前去和父亲等人說自己将王家的一個女郎带来,好及时派人去王家那边告知消息。毕竟家中一名女郎久久不归,哪怕身边带有几名仆妇,也很叫人难以安心。
王翁爱垂下眼,伸手悄悄的将衣袖上的褶皱抚平。
在王家人派人来接之前,谢安先带她去谢家此时所在的地方。這也是该有的待客之道。
這边得知三郎爬山,结果带回一個琅琊王氏的女郎后,一家子都有些惊讶。谢裒的夫人王氏令人赶紧去迎接。
王氏虽然也姓王,但是出身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沒有什么关系,更加不能相提并论。如今虽然琅琊王氏的权势比不得当年初渡江的王马共天下,也少有家族能够与之并肩。
对于這位女郎,虽然還是一名年少女郎,但也不能慢待了。
王翁爱便是看到一名脸庞滚圆衣着得体的一名仆妇迎上来。
“郎君,女郎。女君命奴婢迎接。”那仆妇俯下身道。
奴婢们早已经打好木桩,将围帐拉好。
王氏端坐在茵席之上,她面前是一张漆曲足高案,身边一只香炉上正燃着驱赶蚊虫的香料。
不多时,那名管事仆妇带进来两名孩子,年长的那個是家中第三子,他一身素色衣裳,眉目含笑,微凉的秋风吹来,将宽大的衣袖吹得鼓涨。年幼的那個是個女孩,八、九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婉约,乌发雪肤,瞧着便知道是個美人胚子。
那個女孩,就是那位关内侯家的女郎了。
王翁爱瞧见上首位置坐着一名身着蓝色团花杂裾的妇人,妇人谈不上十分美貌,眉眼细长,唇角含笑,望着便有一番主妇气度。這便应该是谢家的主母了。
“儿拜见母亲。”谢安将双手拢在袖中拜下。
“孺子起身。”王氏笑道。
王翁爱垂下目光,眼睛并不直视上首的王氏,她只是看着王氏杂裾腰下三角尖尖的纤髾。
“小女王氏,冒昧前来打扰,還望女君海涵。”王翁爱双手拢在袖中抬起来,微微拜下身。
王氏在茵席上侧避开身去,表示不受王翁爱的礼,然后她跪坐在席上向王翁爱還礼。如此之后,她命仆妇将跪坐所用的茵席和凭几摆放好,請這位小女郎入座。
王翁爱连连表示自己年幼当不得如此,如此推辞再三,才入座了。
外头的那些男子名士们自然不会讲究這等礼仪,不過到底是名士嘛,要是她也跟着学了,才是坏事。
在茵席上跪坐下来,王氏问了王彬夫妇身体是否安康,得到王翁爱的回答后,她点点头,“君侯乃国家栋梁,如此真是太好了。”
王彬在苏峻之乱后被封以关内侯的爵位,虽然并不是最高的彻侯,但是足够显赫。
“多谢女君关怀。”王翁爱也正儿八经的感谢道。其实她并不太爱和那些主母說话,一来是辈分在那裡,不管家世如何,对话必须是不能失了礼数。
方才对话间,王氏也在细细打量王翁爱,這名小女郎,长得十分好,答话也很是得体。尤其說话的时候,双眼含笑,淳朴可爱,叫人见了便觉得心生亲切。這一点很是难得,她也见過许多世家女郎,礼仪到位回答得体已经是基本。看多了,要是不這样反而是落了下等。不過這個小女郎這样,倒是让人很想捏捏她的脸,逗她一下。
說了话,王氏命人送上蜜水解渴。
正喝着,外头走进来几名女婢,臂弯裡捧着几束采摘来的茱萸。
重阳节习俗,重九之日,采摘茱萸或是戴在发髻,或是佩带在身上,可以避难消灾。
王氏随意从婢女采摘来的越椒中抽了一支。
“女郎不必客气。”王氏让王翁爱挑选茱萸。
王翁爱抿起唇笑了笑,那名怀抱茱萸的婢女在她面前跪下来。她抬头看了一眼那边跪坐着的小少年,他正含笑看着摆放自己案前的那只瓷耳杯。
她伸出手去,婢女怀中抱着的那束茱萸已经事先清理過,不见半根杂草。她选過一支,然后拉過腰下的丝绦,将茱萸缠绕上去。
才绕上去,一名总角小童走了进来,他手边還牵着一個才刚刚蓄发的小孩子。
谢石牵着弟弟进来,先给母亲行礼,望见那边的王翁爱,眼睛噌的一下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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