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登高
琅琊王氏家传的便是那一手的字,族中以王羲之书法最为出色。但是也并不代表着其他的族人就不行了,王翁爱的字也是苦练過的,虽然不及那些大家,還是能拿出手的。
曹子建的箜篌引一落笔,王翁爱似乎看到那個青年在竹林中的舞蹈也停下来,一如那日所看到的,衣袍垂下,面如冠玉,他仰首闭目,山风盈于大袖之中,面目含笑间,自得于天地山水之间。
王翁爱放下手中的笔,无意间一声轻叹便从她口中出来。
谢安抬眼看她,她已经将笔放下。他知道這位女郎說要看他写字,也并不是抱着一较高下的心来。他虽年少,但是看人還是有几分能看出来,往昔也有不服气的郎君曾上门当场“請”赐教,看当年桓家廷尉给出的那句话语是否名副其实。世家子弟之间的较量不同于市井粗人,吵吵闹闹厮打在一起,披发光足难看的很。
世家子弟之间的比较,文雅的表象下藏着的是一颗好胜心。
不過,眼前這女郎却是沒有這么一份好胜心,就是方才写字,也是带着五分的闲适,三分的认真,還有三分的……怀念。
看着就让人放松下来。
被她带着,谢安也不可能真的拿出比较的心来。
谢尚不在眼前,自己又和眼前這個小郎君戏水過,王翁爱自然不可能還端着王家女郎的架子和他說话,她一只手撑在案上,看着自己的字,而后慢慢抬起头来。
“谢三郎君。”
谢安向身后仆从看了一眼,仆从膝行上来将漆案上的纸双手捧起送過去,芳娘见谢家仆从膝行来,也膝行過去,双手接過那张纸,捧到王翁爱的案头,将她写的那张字送了過去。
王翁爱在王家也见過父兄的字,那位王羲之,因为是关系比较近的亲戚,偶尔也能见到這位堂兄的笔迹。当然她沒怎么有胆量去和他說话,身为一個学渣,就算渣的不明显,面对书圣,她還是压力山大,死活不敢到自家這位亲戚面前凑。
王家裡好字见多了,她自己也是日日主动苦练。看得多练得多,自然也能分辨好坏和其中笔锋钩转如何。
她从王企之那裡听說了,谢安六岁善行书,這放在世家裡也是少有。她看着那纸上的字,轻灵飘逸,又有一股力道,不失阳刚颇见棱角。
王翁爱点点头,相比之下,倒是她的字有些過柔了。
谢安也看着王翁爱的字,她写的是曹子建的箜篌引,赋中高朋满座觥筹交错,主宾共欢。或许是年纪還比较幼小,字迹柔美圆润,令人容易联想起一些春日裡鲜妍的风景来。
怡人也无害。
常言道人如其字,想来這位女郎也应该是個温和的人。
他正待說话,外头一名仆从趋步而入。
“郎君,尚书右仆射家来人了。”仆从說道。
王翁爱楞了一下,那边谢安已经反应過来,从茵席上起身,她马上也跟着起来。一抬小辇已经由几個壮实仆妇抬来放在那裡。
王氏听闻王家已经派人来接,令人出来相送。谢安为家中郎君,上头两位兄长都不在,又是他将人带了来,自然也是他相送。
芳娘走在王翁爱身后,瞧着那名小郎君走在女郎不远处。到了小辇前,王翁爱转過身来,双手拢在袖中朝他一礼,待谢家郎君回礼過后。芳娘卷起小辇上的竹帘,請王翁爱进去。当竹帘垂下,仆妇们抬起小辇离去。
山虽不大,但是道路也不是很好走,故而来的是人力抬着的小轿而不是牛车。
在那顶小辇上,王翁爱看着面前的竹帘微微摆动。原先她想去伸手将竹帘抵开,不過手伸出去停在半路,還是垂了下去。
刘氏也沒想到,上山来后,在一群小孩子裡,小姑子不见了。问那些看护的仆妇,說是女郎半路腹痛,带着几個仆妇去更衣。她听了之后,赶紧令几個仆妇沿着原来的山路去寻找,虽然小姑子身边带着三四個仆妇,但是到底都是一些妇人家,山上也不是十分平安的,万一遇到個什么,就不好了。
结果山下寻找的家仆们也沒有收获,那会刘氏和宋氏着急的都在茵席上坐不住了。
亏得两人要派更多的人去找的时候,陈郡谢家有人来,說王家女郎在谢氏那裡。听到這個消息,两女才放下心来,让仆妇抬着小辇去接人。
王翁爱从辇中下来,就去见两位阿嫂。
“岷岷真是吓死我們了。”见着女孩子进来,刘氏說了這么一句话。
九岁的小女郎,年轻才那么点大,世道也不是十分好,南渡過来的流民有不少愿意在世家的庄园裡做個隐户种田糊口,但是還有些天生反骨的,结群为寇打家劫舍,甚至胆大包天打劫落单世家子。
這事儿并不是完全沒有。就怕自個遇上這等目无尊卑的流寇,那才叫哭都沒地去,偏偏如今就是哭都沒地去的世道。
王翁爱面上也有些讪讪的,虽然拉肚子并不是她能控制的,但是让家裡人担心,心裡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是儿不好。”王翁爱跪坐在茵席上低下头来。
“罢了,人好好的回来就好。”宋氏笑道,她看了看嫂嫂。
刘氏也是在心裡松了口气,也不是真的要怪王翁爱,“岷岷肚腹受凉了罢?”家中饮食应该是沒有不干净的,想起来只有受凉了。
最近秋意渐凉,夜裡孩子蹬被,要是仆妇沒有上前查看,說不定還真有受凉的。
“儿沒有蹬被,”王翁爱答道,她睡相挺好,外加刷了一层绿漆,也不会真的和孩子一样晚上蹬被翻滚掉到眠榻下去的。
“不管有沒有蹬被,待会叫人给你看看。”刘氏說道,她是长媳,在新妇裡话语权比较大。她這么一說,其他三個妯娌也微笑点头。
“路上怎么遇上了谢家郎君?”刘氏问道。
王翁爱就将路上的事情简单的說了一下,甚至還夸张的向几個嫂嫂比划一下那白蛇有多粗。
白蛇罕见,带毒的白蛇那就更加罕见了。一般人還是认为白蛇有神性等等,例如刘邦那個白帝子。
几個女子听王翁爱這么一比划,脸色都被吓得有些不好。
王稚容听见姑母遇上那么大一條白蛇,吓得就往母亲怀裡躲。
“如此,還真是多亏了谢郎君……”宋氏听了之后說道。毒蛇之类的东西,遇上一旦被咬伤,后果不堪设想。谢家小郎那一棍子還真是救命。
“嗯,是呢。”王翁爱笑道。
“到时候派人上门致谢便是。”宋氏說道。陈郡谢到底還是個兴起门户,比起王家来要逊色不少。虽然府上郎君出手救了女郎,要是大张旗鼓去谢,会叫人看笑话。不如选些礼物叫人送過去。
王翁爱也听出這话裡头的意思了。她不知道日后为何王谢能够相提并论,但是现在,還是王家在谢家之上。
她垂下头来嗯了一声。
“好啦,還是快些去登高吧,今日天气不错,正好呢。”刘氏說道。而后她带着王妙容起身。
她一起身,头顶戴的那只金鹿首步摇冠上的枝叶伴随着脚步抖动起来。
女子喜戴步摇,家中女眷除去像王翁爱這种年纪幼小的,都爱梳低髻戴步摇。
此刻曲裾已经沒有多少人穿了,女子们所穿的是杂裾,衣裾上有尖尖的细髾裳后的燕尾也加长,行走起来远远看着有兴云驾雾衣带飘飞之感。
不過王翁爱觉得這种效果她看不出来,那個细髾尖尖的三角形状,不走的时候就是站着,她看着觉得挺……奇怪。
当然這话她不会对人說,毕竟她有她的那一套审美,這個时代的审美她自认欣赏不来,也不会大嘴巴的到处去說。
对于女人来讲最不可忍的就是鄙视她挑男人的眼光和鄙视她们衣着打扮,现在挑男人都是父母挑的,于是剩下的最不可忍的就是鄙视她们的打扮了。
登上高处,此时王彬已经站在最上面,他发丝斑白,面色倒還是红润。身后跟着的次子王彪之虽然才二十来岁,但是头发皓白,若不是面容年轻,和王彬站在一起還不知道這是父子。
王翁爱曾经也考虑過,要不要弄些乌发的东西给自家二哥用。奈何她和王彭之并不是一母所出,夏氏都比王彭之小,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和這個二哥說,而且王彭之也沒给她什么机会,王彭之身上有著作郎东海王文学等官职,并不经常在家中居住。
一句话,刷好感都沒地方。
于是王翁爱也把這事儿丢脑后了。王家重家风,家中相处也算和睦,反正日后也不会出什么原配子女迫害继室啥的。她干嘛一定要费這個劲儿,和几個嫂嫂相处好也差不多了,她也沒可能和她们的女儿去抢嫁妆。
王家父子几人衣着宽大,头上也不戴冠,只是用一方布巾包裹发髻。可就是這样,谈笑间,自然一股气势上来,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们手裡持着塵尾,王彬含笑,手中塵尾指向远处叠嶂的山峦,转头和几個儿子說些什么。名士好清谈,或许是眼前景色让他们想起了哪一句老庄的话,他们說的很高兴。
王翁爱对清谈向来只有睁着眼睡着的份,不過看着家中和睦,她笑得挺开心。她察觉到袖子被人拉了拉,一看正好是大侄女带着小侄女,小侄女王稚容正拉着她袖子呢。
王翁爱下意识的就去摸袖袋,好掏出些饴糖来投喂小侄女。
“阿姑,方才阿姑笑起来真好看。”小姑娘声音嫩嫩的,听着心裡就软了。
“稚容长大了会比阿姑好看。”說着,王翁爱将手裡糖块塞到小侄女口裡,“别吞下去,小心噎着。”
谢石一路飞奔到母亲那裡,发现王翁爱已经被家人给接走了,一下子他脸就垮下来。一旁的四子谢万看不過去老五的那张脸。
“怎了,谁人欺负你了?”谢万向来大大咧咧,在弟弟面前說话直来直去。
谢石瞟了四兄一眼,颇有些有气无力。
那种你不懂的眼神,一下子让谢万和二兄养的那只狸猫一样炸开了毛。
“石奴你到底怎么回事!”
谢石沒搭理四兄,眼角瞟见母亲。他飞快跑過去。
王氏被飞扑而来的儿子给弄得莫名其妙,她看着抱着自己腿的第五子有些呆愣,“阿母,我娶王家女郎好不好?”
谢万见弟弟不搭理自己,心中恼火,卷起袖子追上来。结果听到的就是這句话,他也一下子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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