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天下大变
大尧泰和三十二年,春二月。
神都,皇城,龙首宫。
作为大尧皇帝,登基御极长达三十多年的泰和帝萎靡地靠坐在龙椅上,耷拉着眼睛,半梦半醒。
龙椅的前方,是一张御台,上面摆着的是稀奇少见的御用笔砚。
台上右上角,静静地摆着一個玉玺,那是大尧无上权威的象征——天子龙印。
龙首宫作为皇帝歇息活动的地方,比之周围的宫殿少了几分肃穆,多了些许生气。
但是在皇帝在的时候,谁也不敢高声。
此时的龙首宫内,只有两人。
一個是看上去非常苍老无力的天子泰和帝。
一個是半坐在御台对面椅子上的年纪看上去不小,实则很是精神的老者。
在皇帝面前還能被赐座,可见他的身份着实不低。
泰和帝半梦半醒,沒有說话,对面半坐的人只好低垂眼眸,安静地等待。
此时正是午时,阳光明媚,但空气中依然存着少许的寒意。
银装素裹了整個冬天的神都,在春风的照拂下,渐渐消去积雪,天地间露出几分生机来。
唯有春寒料峭,外头的风令人吹面乍寒。
龙首宫内几個角落涌入暖气,使得整個宫殿温暖如春。
精神的老者体魄极其精壮,丝毫不觉得寒冷。
而苍老的泰和帝不仅裹着貂皮,怀裡還抱着暖袋,可人還时不时有些颤颤巍巍,一副老态龙钟时日无多的样子。
精神老者偶尔抬眼看见,心裡愈发沉重,微微摇头,微微叹息。
不知過了多久,泰和帝身上裹着的貂皮散开了一下,带着的动作惊醒了他。
他微微睁眼,眸子浑浊,看了看四周,好似有些讶异。
等目光落在精神老者身上时,泰和帝抬起了头,身子前倾,缓缓开口:“风卿,朕又睡着了?真果然是老得不中用了,說着事都能睡着!”
他的语气非常缓慢,声音有气无力,全沒有一国之主不容置疑的气势。
“陛下!”精神老者立刻起身,恭声回应,“陛下忙于国事,過于忙累,确实该保重龙体。”
泰和帝自嘲一笑,沉默些许,這才叹息一声:“开京……咳咳!朕真的时日不多了!”
精神老者惶恐不已:“陛下……”
“你听朕說!”泰和帝打断了对方要說的话,目光露出几分诚恳,“开京,今时今日,你和朕就不要客套了。這些日子,朕连续几天召你入宫,除了需要从伱這裡了解更多情报外,不无君臣叙旧之意。你与朕相处了四十年,难道朕還不值得你付出几分真心,說几句真话嗎?”
“臣……惶恐!”精神老者声音有些哽塞。
泰和帝叹气說道:“若朕连你都信不過,就不会将缁衣卫交予你打理了。”
精神老者坚定地說道:“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臣不敢有稍许或忘,必定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臣之风家,以皇家马首是瞻,永远都是天子的左膀右臂。”
他說得很是动情,看得出毫无虚假之意。
泰和帝也认可了他的话,微微颔首,道:“你们风家的衷心,朕向来都是毫不怀疑的。如今是多事之秋,還需要开京你多多出力。”
精神老者闻言松了一口气,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看他在一個老态龙钟的人面前战战兢兢,外人见了肯定无法想象他是跺跺脚大尧神都都要震三震的缁衣卫总指挥使风开京!
但现在的大尧,正如泰和帝所言,正是多事之秋!
可以這样說,如今大尧的形势之难,是泰和帝登基以来最为严重的时候。
谁也想不到,太平了近三十年的大尧天下,突然就岌岌可危起来。
别說這些年已进入养老状态的泰和帝了,就是一直处于黑暗前线的风开京,也都想不到天下忽然就动荡起来。
事情還得半年之前說起,确切地說,是八個月之前,那时正值泰和帝寿宴,君臣都在皇宫裡头大醉一遭。
然后,大半夜的忽然传来太庙被人攻破,有人在打凤鸣枪的主意。
還沒等他们彻底反应過来,传来的消息就是凤鸣枪被取出,给贼人带出了神都。
而为首的贼人,则是当今天子第四子雍王殿下!
他能成事,则是与他的母妃出身的戎族高手相勾结。
供奉祖宗灵位的太庙被破,大尧镇国神兵凤鸣枪被盗,四皇子反出大尧……
這些事情,哪怕是一件,都足以引起惊天骇浪,何况全都凑一起了!
接连而至的坏消息震惊了朝廷君臣,大家都一时沒有反应過来,泰和帝更是气急攻心,昏迷了過去。
等皇帝醒来时,已是三天之后,下面给他汇报的消息渐渐完善。
比如雍王唐忠尧早有准备,不仅提前将身在神都的王妃子女都送出了神都,而他也在得到凤鸣枪之后神秘地消失于神都。
等再打探到他的消息时,已是十天之后,他的身影出现在雍州之西,毗邻戎族的地方!
反应過来的皇帝当即将還留在皇宫的雍王母妃囚禁起来,而后更是下令给朝廷和缁衣卫,务必将雍王捉拿回来,更是要把凤鸣枪取回,万万不能落于敌手。
可惜還是迟了,半個月不到,雍州传来消息,雍州极西的四個郡奉雍王为主,起兵造反了!
而毗邻雍州的戎族也大起三十万将士寇边,作为雍王的后援靠山。
雍州和梁州各地都紧张起来,无法全力围剿雍王,反而被半個月内连下两郡,占据了雍州三分之一的土地,有些成了气候。
這一连串的动作,明显是经過精心策划的,雍王和戎族高层在其中起了主导的作用。
有心算无心之下,大尧猝不及防,有些狼狈。
那是去年七月的事了,如果仅仅是雍王造反,大尧君臣還不至于仓皇失措。
毕竟大尧是承平几十年沒错,但皇帝不算昏聩,沒有闹到天下民不聊生的地步,大尧的国力還算鼎盛,别說雍州一地了,就是戎族尽其全力也拿大尧沒办法。
但是,西边的雍州還沒解决,八月份的时候,南边的梁州又出了事!
先是蛮族北上,攻略梁州南境,将大尧最有战斗力的梁州牵扯住了,无法到西边援助雍州。
戎族和蛮族同时攻击大尧,到底是经過了算计了的配合,還是无意的巧合,谁也說不准,但大尧朝野震荡了,谁都不敢大意,只能小心应付。
要不都說屋漏偏逢连夜雨呢,大尧富有九州,两地受到异族入侵,只要大尧内部一心,以大尧的国力,倒也无忧。
可是,堡垒大多是从内部被攻破的,正当大尧上下调动一些可以运用的力量抵抗异族入侵时,南边的梁州又出事了!
驻扎在梁州南边处于与蛮族战斗在最前线的南庆侯王阳,忽然反水!
当时,梁州总督正率领人马与蛮族在云城附近激战,王阳率领麾下三万军马从侧边攻击梁州总督一方,造成朝廷大军大乱之下失去了阵营,一败涂地,只好撤退。
這一退,就失去了防御阵地,不仅人马损失惨重,连梁州的治所云城也被围困,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被破。
而后,王阳与蛮族兵马合在一处,连下五郡,将梁州南部全部攻占。
朝廷之中,沒有人想到南庆侯王阳会与蛮族相勾结,因为南庆侯所有的军功都是在与蛮族战斗之中所建立的。
可以這么說,南庆侯的军功章裡头,全是蛮族人的鲜血!
這样的人,蛮族能信任他?他为何又要背弃更有实力的大尧,去做一個人人唾骂的反贼?
朝廷自然是不会坐以待毙,天下九州都动了起来,调度全天下之力,一边支援雍州打戎族,一边支援梁州抗蛮族。
戎族那边有武功高手无数,一时僵持。
蛮族顶尖的高手相对少一些,本来朝廷力量渐渐占据了上风,可在南庆侯节节败退之际,事情又突然起了变化——梁州的武林圣地落神谷举全派之力支持南庆侯,参与到攻略城池和杀伤朝廷高手的行列!
若是一年前,這落神谷也沒有什么可怕的,但当他们前年一举有两人突破为九境绝顶高手,就打破了天下顶尖武力的平衡!
两個九境绝顶高手加入反军,而且還带着一個武林圣地,那可不是简单的武力叠加,而是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力。
首先,两手的高手都不敢与之对抗。
其次,還引起了朝廷对天下各派的敌方之心,使得各处武林圣地成了不得不防的一方势力,又牵扯了朝廷的力量。
最后,天下武者也隐约起了异心,暗中成为朝廷的阻力。
如此形势之下,朝廷和皇室的九境绝顶高手也不敢轻易出动了,得先守护好神都和皇城的安全。
总之,所有的不利因素加起来,本来去年六月从雍王造反开始,到如今八個月過去了,从夏天打到春天,梁州和雍州成了四战之地,双方也快打成消耗战了。
现在最让朝廷重臣揪心的是,他们的天子泰和帝可能因为這两处的战事感觉压力過大,本来就精力不济的身体更加糟糕了,状态每况愈下,日薄西山,大有随时驾崩的架势。
天下动荡,皇帝垂死,大尧数十年来還真沒遇到這样严峻的形势!
最要命的是,随着雍王喊出父不慈兄弟不友的话,在让神都群众吃瓜的同时,也担心雍王起了一個不好的头,会让更多皇子有别的心思,以至于太子尊位不保。
如今可是非常时期,天子随时驾崩,如果太子接位還出什么意外的话,那大尧可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這是朝野有识之士担忧的地方。
不過泰和帝好像也能想到這些后果,最近他让御医不离身,還請来许多高手随时护理身体,强撑着身体主持大举。
他好几次对风开京說過,他這個皇帝不能這时候撂担子,哪怕要死,也得死在平定了雍梁两地的战乱再去见列祖列宗。
他也担心太子无法收拾残局,哪怕這個太子如今已近四十岁,观政也有不少时日了。
但是,太子毕竟是太子,不是真正的天子!
而天子的无上权威,可不是坐上那個龙椅就能成就的,而是要以时日和手腕来把持朝野。
可如今大尧的形势,沒有時間给太子试错,因此泰和帝只能打起精神,撑着身体,处理政务。
正是长期与泰和帝相处,风开京心裡更愁了,他看得出来,皇帝已经是风烛残年,快要油尽灯枯了,每日半梦半醒,能够清醒的時間只有两個多时辰。
這不,他们两人刚才在龙首宫聊着聊着,皇帝又睡了過去。
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看到泰和帝如此状况,君臣相交四十多年的风开京也不免哀伤,好似看到了一個时代在慢慢落幕。
“对了,开京,你刚才說王阳那乱臣贼子做什么了?”泰和帝想起了之前两人聊起的话题。
风开京回道:“陛下,南庆侯……哦,是王阳!缁衣卫来报,說王阳在与蛮族攻破庆城之后,五日前忽然脱离蛮族大军,转而向东急行军,攻破了桂郡郡城,占据郡城之后,拿下了一些人,要求朝廷转告一個人。”
“谁?转告谁?”泰和帝一脸的意外。
风开京犹豫了一下,道:“缁衣卫玄武营破军司掌旗楚棠!他是梁州桂郡人,王阳拿下了他的亲朋好友,让他务必一個月之内赶到桂郡与他决一死战,否则就杀尽他的亲朋好友!”
“楚棠?”泰和帝浑浊的眸子射出一丝精光,“王阳這乱臣贼子造反的理由就是因为他吧?好像說是楚棠杀了王阳的儿子,而朝廷却收留他为缁衣卫,所以王阳怀恨在心,不惜造反?”
风开京摇头說道:“杀人之仇是真,但据臣所知,所谓因楚棠而转恨朝廷是夸大之词。据說……王阳因在梁州杀楚棠不得,念念不忘,产生了心魔,因此性情大变,行事难以揣测。哪怕缁衣卫沒有收留楚棠,只要楚棠一日不死,王阳行事都难以像常人那样理解了。”
泰和帝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良久才說:“那你转告楚棠了嗎?”
“臣以让雍州缁衣卫向他转达梁州景况了。”
“他会去嗎?”
“這……臣不知。”
“开京,你說他去了梁州,王阳了结杀子之仇后,会放下心魔,重新回归大尧嗎?”
“臣……无法揣测,只怕……难了!毕竟還有落神谷在他身边,而他是落神谷谷主的亲弟弟。而落神谷与我們朝廷……”
說到最后,风开京犹豫了,沒有說得很明白。
泰和帝却目光幽幽,叹了一口去說道:“落神谷与朝廷……确切地說,是与皇室有這难以解脱的仇恨?当年我們唐家能夺得天下,他们落神谷出力最多,连开国皇后都是他们的门人,還有凤鸣枪也是出自落神谷……唐家确实对不住他们。”
风开京沒有接话,有些事皇帝能說,他们作为臣子却不好置喙。
落神谷与皇家的恩怨情仇,那是上百年前的事了,其中的隐秘,除了当事人清楚外,其他人大多是道听途說。
但是作为缁衣卫总指挥使,风开京却很清楚,几十年前落神谷九境高手沒了之后,一直出不了九境绝顶高手,皇室和朝廷脱不了干系,其中缁衣卫就出力颇多!
如果落神谷一直沒落也就罢了,如今人家接连出了两個九境绝顶高手,自然到了新仇旧恨一起算的时候!
他们宁愿冒着天下骂名也与王阳跟着蛮族造大尧的反,可见人家几十年来都沒忘其中的仇恨。
孰是孰非,风开京說不清楚,只知道站位不同,選擇不同而已。
见风开京沉默,泰和帝忽然也失去了說话的兴趣,良久才轻声說道:“开京,如果那姓楚的娃儿去梁州九死一生的话,就让他……流浪天涯去吧,不要白白送了命,這天下……沒他也一样!”
說完,泰和帝低下头,眼睛耷拉,再一次昏昏沉沉。
风开京闻言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刚才那番话并不是一個合格的皇帝应该說的,而是一個怜悯后辈的长者的心裡话。
若是往常,泰和帝绝对不会有這种心软之辞。
“陛下,确实老了……”风开京心下叹息,“只是楚棠……他這半年多的经历太惊人了!惊艳到我都不敢向陛下你汇报啊!”
风开京也沉默下来,扭头看向宫殿西侧的门窗,外头的光线照人,只是到不了幽深的深宫之处。
再往西的天边,就是雍州方向了。
那裡,太庙惊变之后,這八個多月来,楚棠随着朝廷人马和缁衣卫一直在雍州活动,在九死一生的环境下,创造出一個又一個奇迹。
许多经历和变化,连风开京這個缁衣卫总指挥使都不敢想象!
“楚棠,南庆侯杀你之心不罢休,你会去梁州面对千军万马和无数高手嗎?”风开京低喃了一声。
声音低不可闻,在幽深的宫殿沒有回应。
:https://www.zibq.cc。:https://m.zibq.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