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何求
虞国世宗三十二年,南境三州大旱,流民四起……十月,李玄通兵围常山城……城中大户夏家为内应,夜开城门,县城因此而破。
……
城门方向,喊杀声、擂鼓声……惊天动地。
“城破了!”
“贼军打进来了!”
“夏家反水,献城……”
……
這般的惊惶的喊叫声,如潮水一般向城内扩散,引起巨大的混乱。
原本還在勉强维持秩序的部分衙役、捕快、打更人,在這般声音中,不约而同一哄而散。
……
夏家,正堂。
“老太爷,那贼人误我夏家!”
一個身穿锦衣的中年男人悲愤道:“……根据太平贼的反应来看,恐怕,林家并无献城的打算……”
“是啊,那给我家递送木板之人,分明是想借刀杀人!”
“我看這必是贼军的诡计……”
“其心可诛!”
……
咚咚!
端坐上首的,是一個头发花白、脸上带着皱纹、身穿华丽绸布的老翁,這时手中的漆黑龙头拐杖一敲,顿时,满堂鸦雀无声。
此人正是夏家老太爷。
外表看去,這只是一個普通的富家老翁,可若是有武者高手在這裡,必然会注意到:此人太阳穴鼓起,呼吸悠长,心脏跳动、血液流动的细微声音,有一种說不出的节奏感,恍如潜雷,不动则已,一动势必是天雷地火。
“咱夏家已献了城,投了义军,那就是义军的人,以后,什么贼军的话就不要再說了。”
夏家老太爷一锤定音,将此事敲定:“而且,這也未必是坏事……至少,目前不是……稍后,都随老夫一道去迎接玄通大将军……”
既然夏家已经上船,就下不得了,他人老成精,自然知道這般时刻,最忌讳首鼠两端。
“是!”
堂下众人齐声应诺。
无论此刻,他们心中各是什么想法,都纷纷压下,下意识遵从夏家老太爷的决定,這是对方积年的威望。
“当然,”
夏家老太爷声音顿了下:“那個送来木板之人,慢慢查……若真是义军的人,也就罢了……”
“若不是,而是其他人……”
咚!
他一拐杖敲在地上,脚下实木地板应声粉碎:“杀无赦!”
這般冰冷的声音,让堂下的夏家众人,齐齐心头一凛。
——随着老太爷年岁渐大,他们已经很少见到有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了,可见,那耍弄诡异的奸猾小人,是将老太爷气到了何等程度。
从某种程度上說,這也是一种本事。
……
林家。
“好好好!那老匹夫,下手够快!够果断!”林家家主林雄一掌拍在黄花梨木的桌子上,让整张木桌瞬间四分五裂。
此人脸色红润,眼睛狭长,是個四十多岁中年男人,一双眼睛尤为明亮,仿佛闪烁着熠熠精光。
下方,林家嫡系齐聚這裡,各個面露苦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气氛极为压抑,好如天塌了一般。
“家主,這可如何是好?”有人惊慌问道。
“是啊,夏家突然抛开咱们献城……等太平贼入城,怕是要寻咱家的晦气!”有看得明白的人。
“也不一定,大不了割肉……”還有人心存幻想。
……
“慌什么?!”
林雄沉喝一声,让下面人安静下来,怒容收敛,脸上线條变得刚硬,有條不紊发号施令道:“咱们林家,迅速转变态度,动用所有关系網,全力攻略太平贼……不,义军的关系……不要小家子气,做好割肉的准备……”
“另一方面,做好最坏的准备……”
他一一吩咐下去。
听闻家主這般安排,下方林家众人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心中皆是一個咯噔,各個如同霜打了的茄子,蔫了吧唧。
角落处,林三公子林枫的脸上,同样是愁云密布。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如今,林家落得這般处境,一切起因,皆是因为前些日子他的一场巧取豪夺……
……
‘城破了’、‘太平贼进城了’,這般喊声,如潮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扩散。
江平安从睡梦中惊醒:“城破了?!”
他定了定神,腾地一下从床上翻身坐起,匆匆披上衣服,趿拉着鞋,就往院子中跑。
到了外面,那般叫喊声更加清晰了,好如山呼海啸。
“破了?!城真的破了!”
江平安喃喃着,怔了一下后,突然开始放声大笑。
他当然有笑的理由!
对個人来說,城一破,自身处境就安全了,再无需顾忌朝廷方面,上城头和太平贼拼命。
而且……
在這般最乱的时候,凭借着往日的人脉关系,打点一番……若是操作得当,不仅能保住這身官皮,甚至,往上升上一升,都不是不可能……
這并非痴人說梦!
以往的时候,城中的位置一個萝卜一個坑,现在太平贼来了,天翻地覆,阶级更替……
正是鱼龙翻身的最好机会。
如江平安這般的人,会做人,会钻营,有人脉,只要不是时运太背,在哪般世道都能混得风生水起……
若是遇到這般天变的机缘,更是可能同风而起!
“只有一点,這城破得太巧了,太急了,突如其来,就好似……专门为我准备的一般……”
不知为何,江平安突然想到昨夜方锐外出,這一刻的直觉告诉他:城破,和方锐有关!
当然,這般‘荒诞’的念头只是一闪,就被自我否决。
“我真是魔怔了!”
江平安拍着额头:“這怎么可能是方兄弟的手笔?他不過是一個普通武者,八品,撑死了七品,如何能左右城中局势?”
不過,无论如何,他都认为,交好方锐,是他這辈子所做的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就在這时——
咚咚咚!
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老江?!”
……
“真的城破了啊?!”
方锐喃喃着,听着外面巨大的动静,揉了揉眉心,将心中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运筹帷幄,决胜千裡之外’……掌控一切的感觉,抛到脑后,重新恢复冷静。
“骄傲自满要不得,小心谨慎、虚心自省,才是苟命长存之道。”
“再說,這常山城本就摇摇欲坠,夏家或许也早就有献城的打算……我在這其中真正起到了多少作用,犹未可知……”
“不過,不管如何,总算是成了,林家多半会完蛋……只是,”
方锐叹息一声:“最乱的时候也到了啊!”
往日,太平贼和城中势力僵持,百姓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算是长痛;如今夏家献城,最乱的时刻到来,可過后就会稍好些……算是短痛……
虽說长痛不如短痛……
“但,我還是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城中万民做出了選擇!”
方锐压下心中的一些愧疚,冷硬下心肠:“在這世道,众生皆在争渡,不是力争上游,就是被时代的大潮裹挟着向前……”
這一刻,他想起了柳树胡同那些邻居:被抓上城头的长林叔、满堂叔,出城避难,却极大可能被太平贼抓去蚁附攻城的枣槐叔、福泉叔、白石叔……
“比起身不由己的那些人,不知道何时风来,风从哪边刮来……我更想,把握主动,掌控自己的命运……”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也只是想活着,带着家人亲朋,好好地活下去啊!”
若是再来一次,方锐也不会犹豫,必然還是会做出這般選擇。
“锐哥儿!”
這时,三娘子起来了。
方薛氏也差不多先后从屋裡出来。
“兄长!”
“阿锐哥!”
就连方灵、囡囡两個小丫头,都被吵醒了,手拉着手来到门外。
“都起来了啊?”
方锐回首,温和地笑了笑:“沒事,之前不是和你们說過的嗎?城破了,也就那样,我会守护好你们的……”
……
如方锐所料,常山县城到了最乱的时候。
城中的地痞流氓、毛贼,成群结伙,如蝗虫一般齐齐出动,明火执仗地砸门破门,奸淫掳掠。
对他们来說,這般最乱的时刻,就是最好的时刻,一场盛大的饕餮盛宴,正等待着入席……
甚至,不仅是普通人家……這把火越烧越旺,终究,還是烧到了大户身上。
那些等待多日,有实力、有野心的闲散武者,也纷纷出动,如饥饿多时的下山猛虎,露出了爪牙……
当铺、钱庄,還有一些力量不强的大户……都是他们的目标!
即使如林、夏這两家,常山县城中最顶尖的两大户,也有头脑发昏的闲散武者闯入,可沒多久,就是变成尸体被丢出……
沒了城墙,两大家族斗不過太平贼,這不假,可镇压城中的闲散武者,還是不成問題的。
当然,在這般时刻,如林、夏两家的力量,也只能独善其身,保护好老巢……仅此而已。
除了這些特殊的极少数地方,常山城其余各处,处处皆乱。
街道上,到处是逃跑的、哭喊的、打劫的……還有被戾气冲昏了头,放火的……
从高空俯瞰,整個常山城,星罗棋布的火光跃动,与漆黑的夜相互侵蚀,血与火,红与黑,在哭泣声中滔滔席卷……
若是将视角拉下,便可看到:那每一处火光中,都映照出大片狰狞的面孔、扭曲的影子……
宛若人间地狱。
……
甜水井胡同,方家這处院子。
或许是压抑久了,在這最乱的时候,前些日子,慑于方锐威名的地痞流氓,自发纠集了十多人前来找回场子。
“裡面的人,给我滚出来……”有人砰地一脚踹上门。
“這裡住的小子,姓方是吧?听說你很狂啊,来来来,出来让大爷们看看!”话语中满是痞气。
“入品武者?我呸,算個鸟?!现在,還不是成了缩头乌龟?”這是心怀嫉妒的。
“說得沒错,缩头乌龟……哈哈哈哈哈哈!”
“我数十個数,再不开门,就放火了啊!”
……
“娘、三姐姐,伱们带着灵儿、囡囡进去……放心,沒事的,很快就好。”
方锐目送方薛氏、三娘子、方灵、囡囡进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神色冷然。
“为何偏偏要来找死?!”他喃喃着,大步去往前院。
“十、九、八、七……三……”
就在外面的地痞流氓数到‘三’的时候——
咔嚓!
前院的大门,轰然洞开。
然而,沒等這群地痞流氓脸上露出喜色,就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眼睛瞪大,脸上的表情瞬间化作了惊恐!
“起!”
方锐化身人形抛石机,将前院门边囤积的巨石,一块块点着人头砸了過去。
什么叫做‘力拔山兮气盖世’啊?!
因为這石头够大,根本不需要太大的准头,擦着即伤、碰着即死……
轰!轰!
眨眼之间,为首的两三個地痞流氓就被砸得血肉模糊,身躯变形。
“我艹,這是你们說的入品武者?坑死人了也!”
“啊,别砸我!”
“好汉饶命!”
……
一片惨叫声后,战斗进入了垃圾時間。
除了被砸得血肉模糊、身躯变形、直接死翘翘的不算,方锐提着朴刀出门,将受伤的补刀,逃跑的追上直接砍了……
這边巨大、凄厉的惨叫声,震慑得远处许多地痞流氓都不敢過来。
整個過程,也不過二三十個呼吸。
說实话,也就是地形限制,不好施展,方锐不太好冲過去乱杀;又怕被人联想到,不敢用石灰粉、铁钉……
不然,战斗能结束得更快。
随后。
方锐处理了十几具残破不堪的尸体,扔得稍远一些,省得膈应人。
這才返身回屋。
“娘、三姐姐,還有灵儿、囡囡……放心,那些人已经被我打发,沒事了。”
方锐神色轻松地坐下,也沒提血腥的战斗過程,转移话题道:“如今,太平贼进城,主导常山县城已成了定局……”
“以后,咱们就不能称‘太平贼’了,要变换称呼,改叫‘义军’,可不要說漏嘴了。”
“晓得的。”
方薛氏、三娘子都是认真点头,记下了后,又再次叮嘱两個小丫头。
刚坐下沒一会儿。
咚咚咚!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又有人来了。”
方薛氏、三娘子心中一紧,就连方灵、囡囡两個小丫头,都是身子颤抖了下。
“沒事的,应是江兄他们……娘、三姐姐,你们看着俩小丫头,就在屋裡待着,我出去看看。”
方锐交代一声,去往前院。
开门。
果然是江平安,還带着江嫂嫂、牛墩、小豆芽,只是,除了他们外,還有另一個身穿官服、貌不惊人、看上去三十多岁的男人。
方锐观察敏锐,一眼就注意到:這人双手骨节粗大,色泽黝黑,宛若精铁。
显然,是個习武之人。
“這位是?”他问道。
“方兄弟,這位是黄捕头……”
江平安面上不显,眉眼间却带着一抹苦色:“我要去守卫县衙,将你嫂嫂、侄儿、侄女带過来,想請你帮忙照看一下……”
“黄捕头,可否容我和方兄弟单独交代两句……”他看向黄捕头。
“老江,你搞快些!”
黄捕头有些不耐烦地摆了下手。
‘這個时候,去守卫县衙?!這不是四九年加入国军么?江兄怎会如此利令智昏?莫不是……被逼的?!
方锐暗忖着,表面却不动声色,跟随江平安去往一边。
“江兄,這怎么回事?”
武者听觉敏锐,這個距离,刻意压低声音也沒多大用,故以,他只是模糊问道。
江平安也知道這点,嘴上說着话,暗中却在使眼色:“……县衙危难,黄捕头忠心耿耿,我岂能落后?黄捕头可是八品武者,有他带领……”
‘果然如我所料,另有隐情,江兄是为那黄捕头所逼迫……’
方锐心中一动,迅速从江平安的话中,提取出两点关键信息:一、這黄捕头是朝廷死忠;二、此人是八品武者。
“……咱们兄弟齐心……你嫂嫂、侄儿、侄女,就拜托了……不知方兄弟,可能为我照顾好?”
江平安說着,右手隐蔽做了個竖切的动作——他背对黄捕头,倒也不怕被发现。
显然,這话另有喻义,不是在问‘可能照顾好嫂嫂、侄儿、侄女’,而是在问:两人联手,能不能干掉這黄捕头。
或许還有更深一层的意思:若能做,就联手,干了這一票;若不能,他就只抛却幻想,舍身饲虎。
‘区区八品武者……’
方锐微微点头:“江兄尽管放心!”
“那就拜托了!”江平安眼中浮现出一抹激动之色。
两人并肩過来。
“黄捕头,交代好了,咱们走吧!”
江平安說着,右手缓缓下移,摸向腰刀,就等着黄捕头转身,与方锐一同出手。
然而,黄捕头却沒有行动,径直看向方锐:“我看,你也是武者吧?何不一起去守卫县衙?”
‘一個死人,想得還挺美!’
方锐心中一动,回拒道:“抱歉,在下并非官府中人,還有母亲、妹妹……需要照看……”
“如果,我非要你去哪?!”
黄捕头神色不善,喝骂道:“竖子是非不分耶?!先有国,后有家,身为我大虞之人,人人守土有责……”
‘板荡忠臣?若非你那官皮之内,精致的绸布内衬,以及腰间悬挂的上好白玉……我還就真信了……’
‘道德绑架?抑或者,想要照猫画虎,同样给我来一個武力逼迫?’
方锐心中好笑。
若非觉得膈应,他将那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扔远了些,不知道此人還敢不敢說這话。
——之前,方锐解决那十多個地痞流氓,事发短暂,前后不過几十個呼吸……当时,黄捕头正在江家,沒看到這一幕,只是听到凄厉惨叫,可那些惨叫,吓唬别人還行,却吓不住他。
這时。
趁着黄捕头被方锐吸引心神,江平安悄悄退后两步,抓住时机,拔出腰刀,一刀砍下。
武者听声辨位是一绝,正在和方锐說话的黄捕头脸色微变,身体本能地向侧旁一扑。
嗤啦!
這绝杀一刀,却未能尽全功。
只是割破黄捕头的官服、内衬,在一道令人牙酸的声音中,划破如牛皮般的肌肤,在他背部,留下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好胆!”
黄捕头龇了龇牙,回身一掠,躲开江平安又一刀攻击后,如蒲扇一般的大手抓出,如老鹰抓小鸡般,扼向江平安喉咙。
這一握,足有数百斤巨力,狰狞的笑容已经出现在脸上,他仿佛看到,江平安被扭断脖子的一幕。
然而,就在仅差分毫之际——
咔!
黄捕头的手被握住了,如被巨大的铁钳夹住,死死不能动弹。
是方锐出手了!
‘這般大的力气……’黄捕头眼睛瞬间瞪大,本能地正要扭头,却被一脚踹翻。
方锐提刀大步上前。
“你、你……”
栽了個狗啃泥的黄捕头挣扎了两下,竟沒能从地上爬起,他只感觉:方才自己被踢中的地方已经失去了直觉,连带着浑身酥麻,提不起力气。
“不要過来……站住……放肆……你难道,胆敢杀官不成?!”黄捕头又惊又惧,面目狰狞,大喝道。
方锐沒說话,来到此人身前,刀锋如匹练般掠過。
噗嗤!
人头滚落,黄捕头惊恐的表情凝滞在脸上,鲜血如喷泉一般迸射。
“你還是官么?!”
方锐抖了抖朴刀上沾染的血,看着黄捕头无头尸体,神色淡漠:“這城墙一破,人心尽散,官不再是官,民,也不再是民了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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