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生活不易
“三姐儿,你說话要讲良心,我做沒做過你說实话啊。一院子的街坊邻居,你空口說白话,要遭报应的。”
王三姐儿跟個英雄一样,站在门口,只对着带来的人說,“证据就在屋子裡,资本家做派,现在還要大家同情,进去找找看就知道了。”
一群人就跟抄家一样,一窝蜂的进了屋子,這一进去,可不是看什么都不对劲,墙上挂的字画,喝水的杯子,就连当初丈夫留下来的遗物,都成了奸夫的了。
何寡妇被人啪啪的打嘴巴子,跪在院子中间,头发被剪了一般的阴阳头,立时脖子上就挂了一双破鞋。
楠楠到底是個姑娘,有嘴也說不清楚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中院裡的魏大娘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小声地劝着三姐儿,“三姐儿,咱们都是街坊,纵然是不对,也不能這样子啊。你多少看着就算了,出口气罢了。”
谁知道三姐儿竟然是個心黑的,只在阳光底下露着小虎牙,竟然是吃人的老虎模样,“算了?什么算了?我這叫为民除害,对大家都好,說的都是事实,你要是再偏帮這寡妇,只怕是包庇,一伙的是不是?”
谁敢接這個话,魏大娘立时就远远的走开了,一院子的街坊邻居,到了此时才发现,三姐儿跟王太太到底是不一样的,王太太嘴巴坏,平日裡惹人烦,但是寡妇养家不吃亏也理解。
楠楠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隐约听见有人說是报复。
是啊,就是报复,因为那天的事情,因为她跟三姐儿的男朋友好了,是她害了她妈。扑通一声自己跪下来,伏低做小给三姐儿磕头,“是我不对,我那天不该跟你抢,你放過我妈吧,你說你刚才說的话,不是要我妈去死嗎?”
贴身的棉袄山上面全是冷汗,在寒风裡面,尤为可怜,一阵冷一阵热,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跟三姐争那一口气,也沒想到三姐能干出来這样的事情。
大家冷眼看着這王三姐,竟然是個害人的玩意,凭空着一张嘴,就把何寡妇搞得家破人亡。
何寡妇這些年就一心一意带着孩子過,早年的事情谁也不会說,毕竟都沒见到,谁想到三姐儿竟然是個夜叉,說何寡妇偷人有鼻子有眼的。
院子裡就开始了□□大会,逼问何寡妇奸夫是谁,這何寡妇哪裡能說出来,咬紧了牙关不說话,红袖章就动死刑了,一时之间,会馆裡竟然是沒人求情,一时之间人人自危,因为见识了三姐儿翻手为云的本领。
背地裡都送了個外号,叫老虎。
何寡妇□□了三天,本来体格尚可的人,竟然佝偻着跟個老妇人一样,屋子裡面什么东西都砸了,楠楠也不能去上学了,□□的时候她得看着,除非是断绝关系了。
何寡妇自己含着泪,低着头嗓子都哑了,“断,断,她不是我闺女,你们别管她了。”
楠楠不断,何寡妇自己断了,不想着拖累闺女,一辈子的罪,這几天都受了,看着可怜的不行。
宋家氛围也是别样的沉重,宋清如怕死了,就怕這個,她开始觉得這一直沒有波及到皖南会馆,就觉得這一场运动应该不是那么可怕,只是特定人才受了委屈,因为這個大院一直很有生活气息,沒有那些腌臜的东西。
谁知道,不是沒有,是還沒有开始而已,一场自上而下的运动,现在才慢慢的蔓延到高峰时期,从高层一直到北京城裡面大大小小的胡同裡,皖南会馆也不能幸免。
早年雕花的窗户,上面合页上雕刻的人物典故,都沒有了人头,全部都成了无头的人,意味着洗心革面。
還有那天顶上面的描金绘彩的五福,全部都给泥巴糊上了,就跟打了一块补丁一样,别样的难看。
宋清如在家裡转悠了几圈,沒事就转悠,听着那老太私底下可怜何寡妇,她生怕自己家裡也這样,把一些能让人說嘴的东西都收起来了。
就连宋清婉,平日裡见了王太太,都是不理的,现在都要给個笑脸,打個招呼才好。
夏冬梅也吓到了,想着以前为了洗床单跟王太太拌嘴,自己洗了衣服,也不在院子裡晾晒了,只是放到院子外面,要宋清如给看着别让人偷走了。
宋清如闲着沒事,就从后窗户那裡看着一帘子的白床单,隐隐约约老是觉得不好,但是私底下问過宋为民,宋为民也只是安慰她,家裡沒什么好让人說的。
大概是想多了,她觉得自己大概就是心眼太多了,還暗戳戳的把粮食藏了起来,每次用的时候她捯饬很久才拿出来。
太红旗喜歡站在窗户口那裡吹风,突然有一天就出现了白床单,日头好的时候,還能看见這床单后面似乎有個人影,一动不动的大白天怪吓人的。
他晚上吃晚饭的时候,看见桌子上一盘子山楂,目光沉沉,突然就记起来了,老觉得自己窗户对着的那一家子整天跟闹鬼一样,他其实好奇心不大有,但是這次是真的纳闷了,就是想破了脑袋,太红旗大概也想不出来。
宋清如這性格其实蛮奇怪的,自己藏着一肚子的問題,每天都在烦恼,知道的多当然比别人看的远,其实跟同龄孩子一点也不一样,只不過是病怏怏的,加上母亲刚去世,家裡人倒是沒多想,以前就阴阳怪气的,现在好多了。
“你那件羊毛衫怎么不穿,是太小了還是怎么着啊?”
江长源打量着孙子,觉得過年又长高了,大概是太小了,买衣服就不能正好,不然年头年尾就不能穿了。
太红旗瞬间不想說话了,他那羊毛衫借给孙子了,孙子第二天倒是真的去看那女的了,也不知道傻乐還是怎么着,路上自己摔了,又雪水又是泥巴,那個寒碜样,太红旗直接送给孙子了。
孙子倒是回家洗了洗,照样皱巴巴的穿在身上,觉得不是一样暖和嗎?
“沒有,天气都热了。”
江长源点点头,确实是這样,北地裡春天短,似乎是风停了的瞬间,眨眼间就是暖春了,来不及淅沥几滴雨水,又开始了蝉鸣。
爷俩相依为命,一边吃饭一边說话,也是别样的温馨,只是突然听到一声短促的叫声,又尖又细,紧接着是一阵嘈杂。
太红旗顿了顿筷子,觉得糟心,大晚上的不知道闹腾什么,把碗裡的红烧肉巴拉着吃了。
倒是江长源叹了一口气,“现在形势越来越不好,你在外面也要注意点,這些人就跟沒脑子一样,不知道猖狂什么,今天去整這個,明天去修理那一個,瞎忙活。”
话說的隐晦,太红旗却是听得明白,点点头,“您放心吧,我有什么好让人說嘴的,我可是朝鲜的。”
江长源虎着脸,“什么朝鲜的,你小子就知道气人。”
亲孙子不能认,只說是收养的,其中滋味,自己知道罢了。
那边宋清如刚坐在炉子边上,慢慢的烤火,一屋子人吃了饭都在小隔间裡,暖和一会,等着一壶水烧开各自洗漱了才睡下。
清贫的家裡,半饱的肚子,但是因着這些微的温暖,倒是格外的温馨,宋清如最喜歡的就是這会子,她大多数时候就是听着,听大家說话,什么都喜歡听,都觉得新鲜。
结果万万沒想到,担心的一切還是发生了,看着水要开了,宋清如就起来想先去窗台上拿水杯,有点口渴了。
刚站起来,就看到院子裡进来一群人,惨淡的夜光下面,只有胳膊上的红袖章,刺眼的厉害,后院不大,那架势竟然是直接冲着宋家来的。
這小怂,一时之间只能够嗓子眼裡喊一句,伴随着一声踹门的声音,宋家也被拉入了泥潭。
宋为民赶紧走出去,“這么晚了這是干什么,我們家裡沒有什么东西的,一直是拥戴社会主义。”
话說的极为温和,就连臃肿的身体都有些弯曲,似乎站的矮一点,人家就能手段温和一点。
“嗬,還敢說,你是敌特,是国民党的军官,這么多年竟然沒人发现。”
刹那间,宋为民脸色惨白,不知道被谁碰了一下,倒在了地上,马上就有人拿着绳子绑起来。
家裡人都在呢,那老太只揽着宋清如,一個劲的摸着她的头发,“沒事,沒事,你别怕,就算有事也跟你沒关系的。”
宋清如心裡面咯噔咯噔的,她直愣着眼睛看着前面,就跟一個闹剧一样,一时之间恍惚了,到底是在梦裡,還是在现代呢,這其实只是一個歷史是不是?
她看着王三姐居高临下,插着腰指着宋为民,就跟以前的判官对着死刑犯一样,看见宋清林被人推开了,碰到了椅子,又看到宋清婉去跟王三姐扑打,最后被婶子死死的抱住,一起瘫在了地上。
举目四看,乱糟糟的,竟然是离魂一样,王三姐疾言厉色,指着那老太,“老太婆一個,竟然沒看出来你是满族皇室的,活到這年纪,不知道剥削了多少民脂民膏,罪该万死。”
一切都乱了,邻居都沒有敢過来的,這闽南会馆已经变天了,大门上传承百年的对联成了春风裡渣滓,一吹就散了,换成了张贴的歪歪扭扭的劣质品。
“庙小神灵多,池浅王八多。”
這是王三姐說的,别看着会馆不大,但是裡面的坏分子多了去了,宋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后一家,王三姐现在已经神气的不行了,满院子裡的人都要经過她的眼,生怕被她顶上了。
所以宋家這么大的动静,竟然沒有人出来說话,那老太自己拍着地面,忍不住仰天嚎哭,“這還有沒有天理啊,老天爷,你不开眼啊。”
上年纪的老太太,声音裡面包含着几代风云的沧桑如同惊雷一声,宋清如跟自己說,這不是梦,這是现实,這些受难的都是你最亲爱的人。
她觉得自己是怂,什么都怕,胆子也不大,最喜歡贪生怕死。但是事有所为有所不为,于是对着王三姐就冲上去了,最起码不能這么随意打人。
可是還沒等着开口,王三姐就跟刚看到她一样,确实是第一次见面,這么长時間,竟然沒有见過宋清如,想了一下才觉起来,“這是你们家的病秧子吧,沒想到還活着啊?”
“是,我活着,你最好不要气我,不然我死了,你们都是害死我的人呢。”
宋清如梗着脖子站在一群红袖章面前,气喘嘘嘘面色惨白,就跟快不行了一样,期望這样子可以让他们不要那么疯狂。
但是,沒用的,宋清如顶多是被推开了,這個样子也沒人动手看和就不是长命的人。屋子裡面扫荡了一遍,那老太跟宋为民直接就带走了,一個是叛国敌特,一個是封建剥削阶级。
剩下一個后娘,带着三個半大孩子,宋清婉头都破了,自己捂着,還要来拉着宋清如安慰,“三儿,沒事,沒事的。”
怎么能叫沒事呢?這被拉出去的人,沒有哪一個是囫囵回来的,不死也要脱皮,宋清如抱着宋清婉哭,宋清林也在一边抹眼泪。
父亲就是天啊,王三姐倒不是空口白话,她是拿着档案来的,裡面清楚地写着,国民党军需官,這個帽子摘不下来了。而且刚才箱子裡,竟然有一本国民党的委任书,应该是宋为民這一辈子最辉煌的时候了,即使是一個小小的军需官,所以這個看起来无比平庸的无比谨慎的男人,竟然還好好的保留着,沒想到现在成了索命的刀。
档案是街道办存放的,一般是沒人去翻看的,尤其是宋为民在這裡几十年的人了,街道办的人都换了不知道几茬子了,根本就不会去翻看档案。
可是世界上从来不缺少有心人,王三姐儿最近因为志同道合,跟革委会的一個主任打的火热,借着形势干的风风火火的,一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架势。
只是房子紧张,要闪婚的时候沒房子,王三姐真的是個毒物,竟然看上了宋家那两间北正房,這才想着去找找宋为民有沒有什么错处。
沒想到一個大惊喜,扑灰的档案打开,沒几页就看见了,早些年宋为民竟然是国民党的军需官,又去看那老太,竟然是满族的,祖籍是那拉氏的。
就连已经死了的那遇春,曾经是皇亲国戚,只不過大清沒了,一群满腔逊孙隐姓埋名,也翻出来一段鲜为人知的歷史。
那遇春不是那老太亲生的,那老太以前是那遇春亲妈的陪嫁丫头,那遇春亲妈才是真正的皇亲国戚,姑奶奶一個,只是后来败了,最后竟然只带着那老太出来了,還有一個襁褓裡的那遇春。
贵族女子多体弱,世道艰难,竟然熬了几年就病死了,那遇春也托付给了那老太,那老太也是忠仆了,送着姑奶奶走了,又看着那遇春走了,现在又接過了宋清如,一辈子沒歇气。
宋清如自己擦擦眼泪,脑子无比的清晰,从醒過来以后,前所未有的清晰,她知道,這场浩荡沒這么简单的,也沒那么光明的,能做的就是在最坏的世道裡活着,生存。
她低着头仔细的想着,想着這时候有什么好的去处,肯定是能走的就走,留在這裡沒用,早晚折磨死,這裡现在是最乱的地方,政治风暴最严重的地区。
要不說她其实是宋家三個孩子裡面脑子最好使的,心眼最多的,倒是让她想出来了一個好地方,陕北,去当知青,這时候北京知青,一般都去云南跟西北,還有东北地区少一点,几百万北京知青陆陆续续下乡。
自从過了年以后,火车站那裡每天都是知青专列,一车一车的离开北京,学校也一直宣传政策,希望毕业生提前报名下乡,可以看的出形势严峻,粮食是真的不够了,即使以菜代粮,也养不活這些青年们。
陕北是個好地方,根据后来的知青回忆說,陕北并沒有很大的**,人民朴素又善良,很无私的接受了這些知青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们,而且陕北條件最为艰苦,只有成分不好的人才去那裡,她想着对于兄姐来說,這是最合适不過的地方了。
心裡也清楚,這世界上哪裡来的救命的偏方,不過是抱着些微的心思,给大家一個安慰罢了。
伴随着這莹莹白雪,那拉氏终究走完這短暂的一生,且心头抱着无限的遗憾,恨不能再活几年,最少要看着老三能有個人样子。
孩子们一哭,大院裡都知道,大概是人沒了,能起来的就起来了,這样子的事情,邻裡之间帮把手,是個情分。
东厢房的田嫂子,天下少有的朴实人,推了推身边的汉子,“快起来了,我怕是那边那太太去了。”
田大叔一個机灵,抬头往外面一看,那家灯火通明,窗户缝溜进来的冷气,不由得心裡面叹气,這当家的太太走了,剩下的不過是苦了孩子。
“快穿衣服,去给收拾收拾,帮着照看一下孩子。”
田嫂子一边穿衣服,一边心裡面难受,突然就抬头看了一眼丈夫,期期艾艾的,“你說,会不会是老三啊。”
宋家老三,那遇春死都放不下的小女儿,大家都沒有见過,只知道养着一個生下来就不行的病秧子,为了能活平日裡是不见人的。
老一辈讲究,孩子要是不好养活,那就不要人看见,一怕是见的人多了,被阎王爷记起来了,只怕是要勾了命去。再一個,要是真的养不活了,大家相处多了有了情分,以后只怕是要好一顿伤心。
索性這老三生下来身子就不大好,就一直养在隔间裡,這么多年,竟然是沒人见過,那家为了好养活,对外也只說是個男孩子,不說是女孩子。
当年那老太重金請了個喇嘛,只說是不要人见,当個男孩子养着就好了,最少要人知道。那老太奉为圣旨一样,愣是沒给外人看一眼,满人就是信喇嘛。
所以,田嫂子竟然是沒见過老三,只知道是個病秧子,并且眼看着要断气的那种,心裡面到底是盼望着那遇春活着的。
田大叔眼睛一瞪,“赶紧的,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都是可怜。”
可不是可怜,无论是谁去了,大家心裡都有数,這老三只怕是以后好日子到头了,這么多年都是靠着当妈的伺候着,這当妈的沒了,以后谁有那心思整天伺候着啊,跟着去了也是早晚的事情。
那遇春结婚了就沒工作,家裡就靠着丈夫养家,伺候着老三這么多年,用了全部的心思,就這样老三還是半死不活的。
這半死不活的老三,真的是吊着一口仙气,家裡面顾不上她,外面忙的跟陀螺一样,只她屋子裡面一方死寂。
宋清如迷迷糊糊的转醒,晃晃悠悠的看了一眼這屋顶,上面白色的墙面,绘着彩绘,几种昆虫福兽,描摹的金粉已然褪了不少。
除了眼珠子转悠,半個时辰竟是一动也不动,不是不想动,只是身体根本就是鬼压床一样的沉,宋清如心想,只怕這前身是個病秧子,但就只是這样,她心裡面也是不停的阿弥陀福。
前世求神拜佛,才有现在重生的造化,不管是哪裡,总归是活着,她已经是满心的欢喜。
那老太掀开帘子来看,心裡面记挂着老三,外面好些人来帮忙了,她也算是歇口气,赶紧来看一眼。
给仔细阖上门,屋子裡面暗沉沉的,能看见炉子底部红彤彤的火炭子,家裡就是再拮据,也不曾在寒冬腊月给老三断了火。
走近了一看,竟看到老三明亮亮的眼睛睁着,裡面一股子精神头,枯木逢春一样的劲儿。
“老三啊,你可算是醒過来了,我得带着你去看你妈最后一眼。”
宋清如什么都知道的,那遇春的音容笑貌俱全,一幕幕闪现,只得感叹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再抬眼时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想着自己从现在到以后,都是這家人的亲生孩子一样,那遇春就是她生母,从一個孤魂野鬼到一家子,不過是片刻功夫,却是已经感同身受了。
那边那老太看着老三只是怔怔的流眼泪,吃傻了一般,又心酸又害怕,前個儿老三就是听到那遇春沒几天的日子了,一时之间受不了刺激,喉咙裡面呕出血来,怕家人担心,硬生生咽下去了。
本来三分能活的身子,立时就坏了,成了一口仙气吊着的苦命人,家裡人都怕老三,怕她跟那遇春前后脚走。
那老太揽着她,扶着肩头,瘦骨嶙峋的咯人,“三儿,你莫怕,要好好的,你妈盼着你活呢。走的时候最放不下你,只愿你长大成人啊。”
即使宋清如是個外人,這会也是泪丝涟涟,挖心的疼,就在刚刚,她失去了母亲,两辈子唯一的母亲。
她自己抬抬手,竟然能动几分了,给那老太擦擦眼泪,“姥姥,我好着呢,以后也好,你也好好的,我們都好好的。我穿衣服,要起来送送我妈。”
老三整日在個隔间裡,也不能起床,只能在床上躺着,加上天冷,也不出门,生怕得了风寒掉了命。
那遇春就這样害怕冻着闺女,给做了薄薄的贴身的夹袄棉裤,要起来還要外面穿一层老棉袄老棉裤。
宋清如自己沒力气,恍恍惚惚跟個青面獠牙鬼一样,都是病的,沒個好气色,她至今也沒来得及看自己一眼什么样子,也不在乎了。
好容易穿起来了,外面恰好沒人,大家都去外面搭灵堂了,那老太看老三走路都是软的,想着抱起来,竟然也沒力气,六七十的老太太了,哪裡来的力气。
“沒事,姥姥,我自己走過去。”
人就躺在地上,地上是一個床板子,北地的规矩,人要是不行了,大厅裡面放個底床板,就是等着穿寿衣了,死在床上的不吉利。
走到跟前,宋清如不知道多久,已是满头的虚汗,看着那遇春躺在那裡,穿着红色的寿字唐装,下面是摆裙,两手交衽,只是一双眼睛還沒全闭上。
宋清如伸手去合眼,竟是不能。人都不闭眼,得多不甘心啊,“妈,你闭眼啊。”
声音几进哀求,闭眼啊,闭眼才能投胎转世,才能忘却今生,才能下辈子幸福安乐。
“婶子,你吃啊,我們分着吃了,我姥姥做饭好吃。”
夹了一大筷子给放到碗裡,夏冬梅受宠若惊,自己看着碗裡的肉,也不好拿出来了,“你们也吃,我不吃肉的,這些就够了。”
宋为民自己也吃了一口,“妈做饭就是好吃,香的很,你们都吃啊,自家人吃饭不是旁人。”
這下子连宋清林宋清婉都笑了,都吃的好吃,家裡面无事不吃肉,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诱惑力很大了,尤其是宋清林,男孩子需求就更多,饭都吃不饱,更何况是肉。
夏冬梅自己沒舍得吃,自己只把粥喝了,碗底几块肉,真的是一口也沒吃,挨着宋清林坐着,看的最多的就是這個家裡的男孩子。
她就喜歡男孩子,被前夫家裡逼得,這是留下来的病根,老觉得男孩子好,看重宋清林跟救命稻草一样,看宋清林吃的香,就给悄悄地夹到宋清林碗裡去了。
宋清林自己眼睛一抬,本来心裡膈应,觉得到底是個后妈,亲妈陪着這么多年,一时半会不是能消除的感情。
但是到底是沒說什么,唏哩呼噜的喝了粥,“我吃饱了,去看书了。”
一顿饭,大家话少,看着是热闹,但是也是七零八落的,各人心裡面都有自己的想法,但是都是为了好好在一起。
夏冬梅就在宋家這样子住下来了,沒有什么冲突波澜,日子照常要過,只是真的是個勤快人,大概第一天刚来也睡得不踏实,听见隔间有动静,也赶紧起来了。
這样的人,眼睛裡有活,闲不住的,转眼看着那老太跟宋清如出来了,自己也挎着一個篮子,在门口等着了。
“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宋清如看了看那小脚,想說什么,但是看着夏冬梅的模样,不好多說什么。虽然脚累些,但是她大概是心裡舒坦,這样的人,就是我們說的不会享福,看着别人干活自己闲着就不行。
那老太自己倒是看的开了,办事也妥帖,“你在家裡好了,我看你走過去就不行了,在家裡生者炉子,给做饭就红了,這样子我們回来正好吃饭多省劲,孩子也赶着上学呢。”
一番话下来,說的极为妥帖,夏冬梅自己就进去了,小脚不能迈大步,走路也不能走几步,一辈子只能在家裡转悠,在家裡能做饭,是最好的安排了。
虽然家裡东西不熟悉,但她心思细,自己好好看看,就知道是在哪裡,做饭就很上手了,想着孩子读书,男人也上班,要吃的饱肚子一点,早上不能光喝粥。
去看面缸子,裡面只浅浅的一点,去拿出来戗面火烧来裡面一共是八個,個個都很大,拿出来一個。
省着点吃就好了,那边王太太爬起来睁开眼就气不顺,吃早饭的时候,在那裡一個劲的酸,“不是我說,那边宋家都穷疯了,见天的去捡菜叶子,打量谁家不知道呢,都是不能入口东西。”
“還有那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人,竟然找了個小脚太太,那年纪都能当他妈了,真的是笑死了。”
一桌子人吃饭,就听王太太在那裡說,一個人說也笑的不行了,硬是有一种花枝乱颤的姿态,对着宋为民一家子一百個看不上,只要沒钱,她就看宋家不顺眼。
王大姐是姐妹三個裡面的老实人,二妹三妹都是一般的刻薄脾气,二妹跟着附和,“谁說不是呢,穷到家裡了,還有一個病秧子,這简直不是人過的日子,饭都吃不起。”
三妹也要补一句,踩着自家大姐,“就這样的,我大姐当初還想着往人家身边凑呢,也不知道想什么。”
王大姐也是有脾气的,筷子一甩,冷着一张脸,“妈說也就算了,我是她闺女,你们說個什么劲儿,当妹妹的這么說姐姐,脸上很好看是不是,要不要脸了?”
连說带削的,一时之间大家脸上都沒有了笑,王太太脸色更不好了,“难道你妹妹說的不对嗎?要是不对,那你去找個好的,找個有本事的,别在家裡吃闲饭。”
王大姐一边刷碗一边掉眼泪,气的,被自己亲妈亲姐妹气的,這家裡就沒人說话的地方,都想着攀高枝,都闲着找個有钱的,一個劲的踩着她。
她什么也不能說,家裡妹妹沒结婚,都是待价而沽的物品,王太太也不說一句不好,只有大姐离婚了,竟然成了家裡的出气筒。
院子裡一排水龙头,也不加一点热水,就冷水刷碗,小桂看着自己妈手通红,吧嗒吧嗒跑进去,拿着水壶出来,“妈,你加一点热水。”
這样的冷水裡,不用一分钟手就麻木了,再穷的人家,也要烧点热水的。
只有王太太看见了,一個劲的骂,“都是烧钱的,炭火烧水不要钱啊,那么多去刷碗,合着不是用你的辛苦钱是吧。”
小桂权当听不见,拎着水壶放回去,拿起扫把来就打扫屋子,一会還要洗衣服,家裡二姨三姨的衣服都要她来。
院子裡人听见了,知道王太太刻薄脾气,只是亲闺女還這样,有听不下去的劝一句,“王太太這么大脾气干什么,你们家大姐苦命,回娘家了享福,多好的闺女啊,不带這么寒碜人的啊。”
王大姐做闺女的时候,就很不错,大家也喜歡,背地裡都說歹竹出好笋,三姐妹裡面只老大不会狗眼看人低,其余人眼睛啊,都是朝天的。
心裡面又怨又恨,很是煎熬,怨王太太当初揽着她,又恨亲妈亲姐妹沒有人情味,爱虚荣讲面子。
王太太只觉得晦气,“你哭什么哭,留在家裡什么都给你哭沒了,看你丧气的,我缺你吃了還是喝了,谁家离婚了的娘家還要,你還有脸哭呢?”
王大姐一时之间想起来宋为民刚对着她笑,前尘往事全部勾起来了,也不管不顾,只放声痛哭。
這還是来劲了是吧,王太太鸡毛掸子都拿出来了,心想你不是给我较劲,我养着你难道是为了气我的?
一下子抽上去,“你不想過了就滚,人家要個小脚女人都不要你,你在那裡眼巴巴的看着,贱皮子啊?”
“你给我滚,不是缺男人缺疯了,现在你就去啊,看看人家要不要你,在那裡住下来算了,每顿饭混個水饱,饿的皮包着骨头,沒事就跟京韵大鼓一样,肚子裡一阵一阵的是吧?”
王太太這骂人啊,可真的是精粹了,一個脏字不带,但是一句句砸在脸上,生疼,跟唱大戏的一样,有喜歡热闹的,就喜歡凑在王太太边上听她骂人,還带着押韵的呢。
只是屋子浅,也不隔音,王太太自己也不怕人听见,虽沒有說出名字来,但是大家一想都知道了,竟然是王大姐想着宋为民。
瞬间大院儿都知道了,大院裡什么都是一清二楚的,宋清如也听见了,只觉得這老太太只怕要下地狱一样,气的心口疼,本来身体不好,一生闷气脸色就差,念了几個阿弥陀佛才喘气。
你說這老宋家一家子,竟然也沒人出去对着王太太骂一句,不然下次保管不敢這样說宋家,只是夏冬梅新来的不好去招惹别家,那老太也干不出对骂的事情,宋清如就更怂了,只知道生闷气。
這小怂包一個劲的气,在心裡跑马,心想你這死老太太,怎么就這么嘴巴坏,死了大概要下地狱,自己养了三個女儿待价而沽,打量谁不知道呢?就连宋清如這样子一年四季躺床上的都知道。
她這身体,好好的开心的或者就不容易了,要是心裡面事情多,再加上气闷,脸色刹那就不好了,喘气都觉得不大舒坦,自己躺在床上去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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