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情话
乡下的戏班子不如城裡的戏班子正规。
开幕后的第一场戏,他们沒有唱戏,反而先表演了几样杂耍。裹着红巾打着赤膊的汉子吐火、吞刀一气呵成,一道从口中喷出的赤焰足有三四尺长,险些喷到了观众席上,吓得前排的观众不断缩着身子。
還有三四柄长剑被他捧着示众之后,一张口插到了嘴中,只剩一個剑柄。
仅是這几道表演,就引起了观众们的欢呼。
死气沉沉的看台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朝台上盯着,等待下一场表演。
杂耍完后,接下来的豫剧《白蛇传》亦让在场的乡人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听戏听入了迷。
尤其是老少爷们,全被戏中白娘子的一颦一笑勾了魂。
他们听到“叫先生你莫要悠前顾后,奴跟你全当是跟個丫头,不图金、不图银、图你個人就够、穷日子粗茶饭不讲稀稠……”這段唱词时,恨不得自己就是那许汉文,抱得美娇娘。
看戏都是一家人看戏。
大小媳妇看到自家男人一副色与魂授的模样,就气得用手上的筷子“铛铛”的敲着碗底,以示提醒。
等戏迷子的男人们回過了神,想要安慰媳妇的时候,她们就生气的别开了头,打定主意這几日不让這些臭男人碰她们的身子。
這期间,男人们亦会偷偷摸摸的摸上自家媳妇的腰,前去安抚。刚嫁人的小媳妇都比较怄气,一般都会红着脸打掉丈夫的手,但嫁人已久的媳妇们,低头和自己男人說上几句话后,就心满意得的点头,顺带无视了在她们身上不规矩的手。
這其中的代价,往往都是扯上几尺花布,买些馋了许久的零嘴……。
明天,就是庙会了。
在来戏台之前,她们老远就看见了一排排的商贩从远方而来,于塬坡的路上扎了营帐,等待明天的庙会。帐外的栓马绳上,還能看见骡、驴、驮马背上绑着的两個大木箱子。箱子裡面应是此次庙会交易的商品。
花布,零嘴等等,都在這些箱子裡。
今年的收成不错,沒有遇见天旱,老少爷们也早就有心补偿陪他们一同吃糠咽菜的妻子。女人身上的穿着,显示着各自家裡的门面,是日子光景不错,還是可怜到几年、十几年都沒换上新衣。
“我明天也给伱扯上几尺布,给你做新衣。”
戏,陈羡安虽沒听腻。但乡下戏班子和城裡戏班子水平却差着档次。她听惯了城裡华盛楼的戏,這乡下的戏自然……就有点乏善可陈了。
所以她一双耳朵沒捕戏音,专门捕捉乡人们的闲谈,如此一来,就不可避免的听到了那些小媳妇们对丈夫们的撒娇。
她脸颊带上了一些绯红,却沒好意思去和徐从提這件事。
只是用手扯了扯徐从的衣袖。
徐从初始时一愣,继而一细听,就大致猜到了陈羡安的想法。
于是,他哄道:“你的女红不错,穿上新衣绝对会惹不少人的羡艳,到时候我在乡下,可就待不住了,刚躲了一個孙兴民,瞬间就又多了无数個孙兴民。”
不管是新野的鸿韵女子学堂,還是燕京的贝满女校,都授有女红课。或许陈羡安真有大小姐脾气,但關於女红,她還真不比乡下的媳妇们逊色,甚至比之還要厉害一点,懂不少新奇的织法和新款的衣服样式。
“谁要你给我扯布了?”
“我可沒說這话。”
陈羡安脸红红到了耳根子,她放下徐从的衣袖,轻啐了一口。
“原来這就是自由恋爱?”
与陈羡安相邻的田慧兰看到此幕,心中顿时就有点复杂了。
她希冀邻座的丈夫也懂得一点自己作为女人的小心思,只不過等她小幅度的偷偷朝左瞅了一眼,却发觉徐书文好似真的沉浸入了戏裡,一动不动的像個石像,丝毫沒有开口的意思……。
她确信,徐书文听到了徐从两口子的窃窃私语。
然而他一点表示也沒有。
并非是她任性,她胡闹。她嫁入徐家的這几年,一直守好本分,做一個贤惠的媳妇。就连徐老太太這等挑剔的婆婆,都沒有說出她的一点不是。
如果她开口去要几尺花布,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会吝啬那几個子。但她希望,是丈夫亲自开口给她买来,而不是自己亲自前去讨要。
她断绝了与戏的联络,去听身后嘈杂的乡人声音。穷家汉的媳妇也如徐从夫妇一样,沒有恪守所谓的礼法,去放纵自己的情欲。
“是错,還是对?”
夹在不同的两方人马中,田慧兰竟感觉自己有点可笑了起来。
进步派人士宣扬的进步和乡野的原始、不守礼法它们是几近相通的。她与徐书文在看台的众人中……仿佛已经成了一個孤岛,他们被喧嚷的浪潮排挤,艰难的维持着孤岛上的土陆不被潮水侵蚀……。
明明是他们与乡们人的联系更紧密,徐从夫妇更像是一個過客。
徐从夫妇回家省完亲后,還要再返燕京求学……。
可偏偏,他们的行止却与乡人们相悖。
田慧兰心中的天人交战不知過去了多久,直到她被丈夫拉起,和徐从夫妇道别的时候,她這才知道戏班子已经闭幕结束演出了。
她如一個行尸走肉一样,陪着徐书文往家裡走。
天色已晚,崇仁已被抱到了徐老太太的房裡。徐老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她见不得热闹的场景,所以在家未去听戏。
门打开,田慧兰沒有如往日一样收拾床铺,她卧躺在罗汉床,一滴滴眼泪从她的脸上掉落了下来,很快汇聚成了一片,从床脚往下滴落。
“你怎么了?”
“是哪裡不舒服?”
察觉到田慧兰异态的徐书文问了一句。
他发觉今天的妻子有点异常。她是秀才的闺女,大家闺秀,本应最是循规蹈矩的人,不应为看台上的银声浪语而动摇,可今日她竟偷偷的央求自己去以言语讨好她……。
倘若她是自己以自由恋爱娶的妻子倒也罢了。
偏偏她是包办婚姻……。
他不能因为此事乱了家裡的伦常。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记得這句名言。让他說几句讨巧话,取得妻子的欢心并不难,可若是包办婚姻的妻子也叛变了。他今后又该如何去治理徐氏宗族?连自己的典范都沒树立起来,族人岂会信他。
“沒什么不舒服。”
“是心裡使不上劲……”
田慧兰起身,勉强笑了笑,用帕子拭干了泪珠子,說道。
她走到厨房为徐书文打了洗脚水,然后伺候其洗完脚后,继续一言不发。哪怕徐书文碰了她的身子,她亦如死人一样。
“闹别扭了?”
“說說?压在心裡头算什么?”
徐书文从妻子身上抽回了手,他走到八仙桌旁,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漱了漱口后,淡淡道。
“书文,你喜歡我嗎?”
“你真的喜歡我嗎?”
田慧兰眼圈红着,她质问自己的丈夫。
纵使她和徐书文的婚姻是一场包办婚姻,可她一直以来认为徐书文是喜歡她的。他们夫妻两個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向来沒有争吵。徐书文不曾苛待她,对她很好很好。
可今日,她却推翻了从前的想法。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相公。”
“六年前是,六年后還是這样,有什么不同?”
“我們都已经這样過了六年。”
徐书文将茶盏裡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走到窗口,推开了格子扇。
等冷冽的空气随着习习晚风吹入屋内时,他温声细语道:“慧兰,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你想要情话,我大可在屋内给你讲,给你讲的开心,逗你发笑,但在大庭广众下,我不能這么做,這么做,就是失礼!”
“你想听什么,来,我给你不带重样的讲。”
“我是族长,能不顾颜面的這么說嗎?”
“多少人看着我呢!”
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是,一個女人,一個妻子,应该有自己贪爱的情绪。
可他是族长,田慧兰如此,就是不为大局考量。迟早会吃大亏。一点不谨慎,今后吃亏的地方多着呢。
“书文……”
田慧兰见此,内心顿时自责了一下。
她当时确实只顾自己,沒有为徐书文考虑。
确实,正如自己男人所說一样。一些事,族人能做,族长却不能做。想要压制住族人,族长就得板着一张面孔。
“你只看见了徐从。”
“却沒看到他爹……”
徐书文坐回八仙桌旁的圆几,他摇了摇头,“過些日子,你看看,你看看他爹将来是個什么做派,一些事改不了的。”
“他爹?”
田慧兰不明所以。
只不過徐书文明显不欲多谈了,他再次扣紧了门窗,入了床,劝道;“快睡吧,等到明天,我给你扯几尺布就行了,瞧你這個样子,還像個当娘的人嗎?”
话音落下,田慧兰破涕为笑。
在灯被吹灭的那一刻间,她又看到了昔日的徐书文。
与此同时,另一边。
戏班子忙活完之后,留下一两個人看戏台外,天和戏班的其余人返回了新徐宅。村裡面有两家“徐宅”,为了方便分清楚两位老爷,乡人们在私底下,将新建的徐宅称为新徐宅,老早就有的徐宅称为旧徐宅。
周班主入了客厅后,便见客厅内已经摆好了拜师所准备的礼器。
中堂上挂着唐明皇的画像。
画像前有一個供桌,桌上摆了时季鲜果和两盏红蜡。
红蜡已被点燃,粗捻冒着滚滚油烟。
“咱们梨园行的祖师爷,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是唐明皇。今個徐老爷已经准备好了祖师爷画像,也无须我們另行择备了,先谢過徐老爷。”
周班主說完后,给徐三做了個揖。
“拜师的事情,說繁也不繁,說简单也不简单。說简单,无非就是磕三個头,敬一捧香两杯茶。說繁,這裡面也有门道。”
“磕三個头,第一個头磕祖师爷,第二個头磕我师父,第三個头磕我。一捧香敬祖师,两杯茶敬我和师父……”
“只不過令郎新诞,磕头难免不便,所以今后补上這礼就行。”
他又道。
听闻這详细的解說,徐三儿和黄英子点了点头。
既然要以贱命镇住栓子的命,那么拜师定然不可能只是匆匆忙忙的一场闹剧。得真真正正拜了周班主为师,成为戏子后,栓子才算在阎王爷的生死簿裡改了命……。
“那這礼如何替代?”
徐从听出周班主的话裡有话,于是问道。
說繁不繁,是指小童拜师。
而婴孩拜师,就是說简不简了。
礼不能废。
虽說今后补上也行。
可沒有這礼,就不算真正的拜成师。
“倒也简单。”
“给祖师爷烧三天三夜的香油,香油裡浸上栓子的生辰姓名……”
周班主嘬了一口水筒烟,吐出烟气,說道。
他先前的梨园行拜师礼沒說错,只是這后面的,就属胡编乱造了。但不胡编乱造不行,主人家见沒礼拜不成师,就会刁难他们。
反正他们赚的是良心钱。
此番作为,亦只是给主人家一個心安罢了。
“正好唱三天戏……”
“三天三夜的香油……,好,我敬上了。”
徐三儿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
连烧三天三夜的香油,這价值可是不菲。但谁让他心疼他家老二呢。再者,香油钱虽贵,但倘若栓子的命真保住了,一切都算值了。
“福海,你去族长家借点香油。”
“咱们家的香油不够……”
他看向一旁的长工徐福海,吩咐道。
香油一般做菜,都舍不得放几滴,更别說连烧三天三夜。他家刚刚起势,田裡种的基本上都是庄稼,只有几分地种了一点芝麻。這点芝麻榨出来的香油根本不够用。而徐书文家,是老财东了,家裡的香油不說堆积如山但,绝对不少。
“弄点新鲜的,别弄旧的。”
“旧的烧不明亮,烟气大……”
徐三儿再次吩咐道。
“老爷。”
“现在……天黑了,族长家……”
徐福海刚跑出门,又折了回来,“我看族长家的门关了,估计是睡了。要不先点咱们家的香油,等明天再借族长家的香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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