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总要有些了解
不是指說话变恭敬,而是需要一点距离,比如說,不在一個桌吃饭。
這种距离也并非因为身份差,而是因为男女有别,之前沒机会讲究也就算了,现在婢女都来了,多的碗碟也买了,再大大咧咧的端着饭碗坐到女子的卧房裡,大概就有些不合适了。
所以弄好早饭,明哲很自然的拿着刚买的食盒,装了两人份送去后院,敲了敲门。
名为红药的婢女开门并道了個谢,也很自然的接過食盒再关上了门。
“嗯?”昭言发出了一個带有疑惑意味的鼻音。
刚拎着食盒走到桌前的红药愣了愣,问道:“怎么了殿下?”
昭言看了一眼关着的窗户,又收回了目光,平淡的說道:“无事。”
确实本该如此,只是毫无征兆的乍一变化,反倒有一些不习惯。
自小服侍的红药,对昭言的心思当然比别人敏感,但一時間也猜不到怎么回事,只能带着疑惑摆好了饭,并习惯性的取出了银针。
昭言下了床,同时說道:“不必。”
红药的手顿了一下,而后立刻将银针收了起来,低头道:“是。”
相处多年,甚至北上南下的跟着经历過军旅生活,這主仆二人间的规矩,自然沒宫中和权贵家中那般森严,但在沒什么特殊情况的时候,有些事依然是按规矩来的。
比如吃饭时,红药不可能入坐,而是在一边服侍。
這一顿饭,吃的安安静静。
這么多年来,昭言用餐时一直是這样,就算前两天和明哲一起吃时,两人的话也不是太多。
只是今天,她总觉得過于安静了点。
红药隐蔽的观察着昭言平淡的神态动作,又看了一眼桌上普通的清粥小菜,要說和平常人家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多了几個煎到边缘焦黄的鸡蛋。
“饭菜不太合胃口嗎,殿下。”红药试着问了一句。
昭言摇了摇头,沒說什么,吃完便回床休息去了。
服侍昭言躺下,红药這才回到桌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有些凉了的早饭。
……意外的好吃。
不论是爽口的小菜,還是微微发焦的煎蛋,亦或是软糯鲜香的蔬菜粥,都在简单的基础上做到了足够的好,令人胃口大开,就算是宫裡的御厨来,也不一定能将這么简单的早餐做出這种味道。
殿下不是娇生惯养的女子,用餐上也不会很挑剔,对這样的早餐应该很满意才是吧?
想着昭言那似乎沒什么胃口,但实际上……也吃的不少的样子,红药百思不得其解。
………………
所谓早起傻一天,明哲這一整天,注意力都不太在線。
等到下午有了闲暇,他便立刻认认真真的睡了一下午。
毕竟那小厮基本是撕破脸了,明哲也基本跟他撕破脸了,四舍五入就是跟知府撕破脸了,今晚肯定不会那么太平。
這一觉,明哲直接睡到了太阳西斜,才算把今天早起的傻劲从脑子裡驱赶出去,洗了把脸,晃晃悠悠的去了厨房,准备做顿晚饭。
结果還沒生火,就见红药提了個兜子进来。
“明公子。”红药规规矩矩的福了下身,并将手裡的兜子递了過来,“殿下养伤,需要补补身子,這是刚从外面送来的一些肉菜和药材。”
大概因为昭言不论相貌還是气质都太過惊才绝艳,還被明哲一定程度的看了個彻底,在白天实际看清红药时,虽然依旧是個百裡甚至千裡挑一的美人,明哲也沒太多心理波动。
托這個的福,明哲在相处的时候,也少了很多拘谨,可以大方一点。
比如现在,他便自然的接過兜子,大致打量了一眼。
肉菜倒是沒什么特别的,纵使有些价格较高,老百姓不太会买的菜,但也通常不会贵的离谱,毕竟再高档的酒楼,炖鸡汤都用的普通老母鸡。
要是真用了什么野味,明哲反倒不愿意吃,鬼知道有什么寄生虫,就比如红楼梦那一家子爱吃野味的,就個個咳血痨病,根本活不长。
至于說的药材,主要就是几根人参,和其他适合入汤的滋补品。
看了一眼,明哲心裡便有了数,点点头道:“行,今晚用這些做。”
给了东西后,红药沒有立刻走,而是试着问道:“奴婢能不能在這坐会?”
這让明哲有些意外,虽然红药身为婢女,不必像大家闺秀似的各种回避,可以相对正常的接触些人,但這种有意识的主动接触,同样算是有些奇怪。
不過明哲也沒太在意,一边收拾着食材,一边问了句用来下台阶的话:“那边不用忙了?”
“是,该收拾的都收拾好了,殿下正在静养。”
“那就坐下休息休息吧,照顾伤员可是個辛苦活,有沒有什么想吃的?”
红药连忙摆着手道:“不必不必,公子做些您和殿下爱吃的就好,奴婢吃什么都很香,說起来,公子的厨艺当真很好,一点不比宫裡的御厨差呢。”
明哲有点受不得奉承,摇摇头道:“不至于,不過是占了些调味料的便宜,喜歡吃就好。”
“调味料能调的這么好,也算是秘方了吧,公子自己研究的?”
“算是吧。”
大概是听出了明哲在這個话题上的敷衍,红药收住了话头,又在片刻后,突然郑重其事的說道:“還未谢過公子对殿下的搭救之恩。”
明哲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這就不用了,我也是为自己的安全和利益考虑,這接下来嗎,不就轮到她帮我了么。”
如此直白的话语,让红药稍稍楞了一下,而后笑着說道:“公子也是豁达之人,难怪殿下对公子有所不同了。”
這话题明哲有点兴趣:“怎么個不同法?”
“殿下往日根本不理会生人,也不会与人闲聊,但和公子說话时,倒是随意了很多。”
“哦,你是沒看她带着重伤,還强撑着想砍了我的架势。”
此言一出,红药顿时噎着了,什么话都不好說。
明哲得承认,自己有时候确实不太会聊天,想了想也一時間不知道怎么补救。
于是這种时候,红药展现出了她身为婢女的专业素养,像是沒听到明哲的话一般继续說道:“之前打扫时,奴婢到处转着看了看……”
明哲抬了下手:“停,别自称奴婢了,我挺不习惯的,咱们正常說话就好。”
红药有些讶异:“那怎么行,您对殿下有恩……”
明哲摇头道:“虽然现实要分高低贵贱,我也会注意,但可以的话,我确实不喜歡论這個。”
明哲都說了不喜歡,红药也不会坚持,当即应了一声。于是明哲扯回了话头:“你刚才說看了看,看出什么了?”
“公子家裡,似乎沒有什么藏书。”
“我看起来像是喜歡看书的人嗎。”
“像。”红药认真的回道,“公子這种人,奴婢只在那些真正诗书传家的世家裡见過,只有那些真正温文有礼的读书人,才会放得下架子,对再尊贵的人都不卑不亢,对再低贱的人都以礼相待。”
……
明哲发现了,自己的言谈表现,在這個时代可能确实是奇怪了一些,导致任何距离稍近的人,都对自己的身份产生好奇,从而做出各种推论。
以常理而言,她们的推论都有一定道理,但怎奈何,明哲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并非来自什么外族权贵所用,而是来自物资丰富科技发达的后世,对人的态度也并非因为知礼,而是从出生开始,便习惯了人人平等的理念。
泡上香菇,洗净切好的鸡块,明哲摇着头道:“你想多了,說到读书,一本书的字我也就认上一半。”
虽說辨识繁體字是天赋,但以大乾的构成来說,知识和权势尚且基本被世家所垄断,印刷也沒有兴起,市面上流传的书基本都是手抄本,而既然是手抄本,便多少有种名为“书法”的东西在裡面。
繁體加上一点书法,导致明哲真的只能连蒙带猜的认上一半,就显得很沒文化。
因为在灶台上忙活着,因此明哲沒看到红药眼中的思索之色。
不過红药或多或少的打探之意,他倒是感觉到了,沒有警惕的原因,一個是双方立场上沒有冲突,以后也不像要有,另一個就是双方還陌生着,甭管想聊什么,确实要从普通的互相了解开始,不然反倒過于突兀。
說点就說点吧,昭言也对自己身份很在意的样子,只是经過那次之后闭口不问,明哲就算有意再拉近些关系,也不好自顾自的跑去說些自己的事。
今天也正好,算是借红药之口给個交代,明哲可不觉得,红药回去不会给昭言一五一十的汇报。
沾着水,明哲在灶台上写下了“诗书传家”四個字,用的是簡體,边写边說道:“我那边用的字大概是這样的,简化過。”
红药大致看懂了那四個字,惊讶的道:“您那边?”
“說出来怕你们不信,便沒有說過。”明哲以轻松的口吻說道,“我来自一個算是与世隔绝的地方,因为避世太久,人文,环境,生活方面,都和大乾有所不同,所以你们可能觉得我言谈举止上有些怪,還总能弄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這话的可信度当然不高,但不管怎么样,算是一個逻辑上說得過去的交代。
如果能成功安身,明哲還是有不少事情要做的,倘若连個交代都沒有,便一直稀奇古怪下去,還想要让人信任,就真的得靠情分了。
甭管感情交情,一旦去进行“使用”,便都是在消磨,所以若非必要,明哲不愿消磨难能可贵的交情。
红药眨了眨眼睛,只是看起来很惊讶,倒沒露出什么不信的样子,就這么静静消化了会,才又问道:“那以后,公子是要回去嗎?”
回去?
明哲笑着摇了摇头:“不回去,回不去了。”
“为何?”
“太远了。”
有千年那么远,還隔到了另一個平行世界,已经不是什么舟车劳顿可以解决的問題了。
作为婢女,察言观色当然是必要的一环,红药立刻察觉到明哲的情绪有些低沉,暗道自己說错话了。
也许不是真的因为太远,但想必另有不方便說的隐情。
红药一時間安静了下来,明哲也沒再說话,专心的炖上了鸡汤,再去做些别的菜。
昭言是习武之人,身体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柔弱无骨,当然也不是肌肉姐贵,而是呈现着一种修长的流线美感,虽然体格上并不显眼,但饭量是实打实的。
无意间想到当时那一撇,沒受過那种造作的明哲又有点上头,立刻捧着凉水往脸上洗了洗,毕竟身边還有人在,厨房的火气又大,燥起来就尴尬了。
大概是对這個行为产生了误解,红药立刻从板凳上站了起来,带着歉意說道:“今日失礼了,還望公子勿怪。”
明哲摆了摆手:“沒事,既然在一個屋檐下,总需要有些了解,說起来,我也只在坊间茶楼听闻過血公主的故事,实际上,她倒是比传闻裡温和多了。”
這话让红药的脸色有些怪,她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家殿下的评价是“温和”。
不過這话同时让她产生了很强的欣喜感,随后立刻连连点头道:“殿下本就是很好的人,以前在北疆边关跟着老将军,就是殿下的外祖父时,虽然一样說话少,但也称得上开朗,只是后来……性情出了一些变化。”
這個后来,自然是指她南下,杀了很多人。
不用红药多說,明哲便理解的点了点头:“南边的事情太沉重了,根本不是一般人能扛得起的,连跟着她的侍卫都时常做噩梦,她本人的负担更是难以想象,此外還会招来铺天盖地的恶意恶言,处处针对。”
“人言可畏,流言蜚语更是一把剜心的刀,那些言语,是可以杀人的。”
“有過那种经历,呆在這种环境,沒有变的暴戾嗜杀就已经是难能可贵,但也必然需要一定的变化,哪怕只是用来保护自己。之前我以她处境好好想了想,觉得她還能那么讲理,都已经有点不可思议了。”
這些不是什么說好话,明哲真的是這么想的,尤其昨晚睡不着的时候想的最多。
而在這番话后,明哲沒有听到回应,便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這一眼,他看到了感动得眼泪汪汪的红药,和一個不知何时伫立在门口的身影。
明哲吓得差点把菜刀扔锅裡去。
昭言的神情如同往日一般淡漠,看着红药冷冷的說道:“在這做什么?”
“奴婢只是……”
“本王是不是說過,不要打听。”
红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婢该死!”
“自己去领板子。”
“是。”
红药抹着眼泪,从地上爬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的出了厨房,扶住了昭言沒受伤的那边胳膊。
……她過来,就是因为這個?
明哲這才回過神来,眼看两人要走,赶紧追到了厨房门口喊道:“诶,你别急着打人,我是說了点我的事,不過那些事,原本就是想让她转告给你的。”
昭言的脚步顿了一下,微微回头道:“为何。”
“沒点了解就跨不過陌生這道坎,以后說不定還要去你那当個厨子,总不能就這样互不了解的僵着。”明哲說道,“我也打听了点你的事。”
昭言就那么站了两三秒,默不作声的回過头,在红药小心的搀扶下慢慢走向后院。
“喂!听着沒有!”明哲在后面喊道,“别乱打人啊!”
昭言沒有回话,但在她身边的红药,却听到了她平淡的声音。
“下不为例。”
红药惊喜的点了点头,又带着那還沒擦干净的眼泪,激动的低声說道:“殿下,明公子他真的能懂!”
“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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