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法医秦明系列5) 第22节 作者:未知 “老李,a系列的凶犯,在龙番又出现了。”我說,“他杀了一個独居的老人!” “独居老人?”李法医說完,停住了。 我听见有鼠标的點擊声,可想而知,他正在系统裡查询他们省最近的发案状况。 “沒有啊,最近沒有命案,沒有什么独居老人被杀。”李法医說。 “既然是平行犯罪,那么,我觉得你们省在b系列前两起案件发案地的周边,肯定会有类似我們现在這起案件的案件发生。” “那……怎么回事?” “两种可能。”我說,“第一种,独居老人被杀很容易被报案人忽视,是不是有可能被遗漏掉而成为隐案?第二种,既然是独居老人,可能会延迟发案。 “那……那怎么办?”李法医被我說的第一种情况吓着了。遗漏隐案,可不是闹着玩的。等到秋后算账、启动追责,他這個法医科长也有可能会被连累。6 “我觉得你得赶紧向你们总队领导汇报。”我說,“第一,要周边派出所清查独居老人的生活状态,每個人都要找到,绝对不能认为他出门了而不去找。第二,要清查周边最近非正常死亡的状况,审查每一份火化证明书。” “不会……已经火化了吧?”李法医怯怯地說。 我說:“应该不会。按照a、b两系列案件的发案规律看,每次平行发案的作案時間都比较相近。我們這一起独居老人被害案,是在今天深夜一两点钟作案的,也就是說,你们那边的案件,也应该距离這個時間不远,所以我刚才說的工作,你现在赶紧去做,应该来得及,不会造成什么后果。” “那就好!我马上去办。”李法医匆匆挂断了电话。 “你们发现了新情况,怎么不告诉我?”大宝埋怨道。 我說:“兄弟,我想告诉你,不管什么时候,我們都不会放弃任何一起命案的侦查,更何况這裡面還有宝嫂被伤害案。你现在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唤醒宝嫂!如果她醒了,就什么事情都清楚了,你们的幸福生活也可以继续。至于寻找线索,交给我們,好嗎?” 大宝感激地看着我,深深地点了点头。 第六案 熟肉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团火,路過的人只看到烟。 ——凡·高 1 時間静静地流淌,不经意间已经過去了近一個礼拜,天气也逐渐变冷。南和省李法医那边一直沒有传来丝毫消息。我們开始对李胜利被杀案和a系列专案的串并产生了怀疑。 “工具形态真的是有特异性的嗎?”林涛上传了一份案件报告后,說道,“会不会只是個巧合?不然這么久,南和省那边也应该有动静了吧?” “這就是不同部门约束力不同的原因了。”我說,“咱们法医只是刑警部门中的一個小部门,你想让李法医号令到每個县每個派出所?那肯定是做不到的。” “可是,现在的联动机制,尤其這种系列案件的联动机制不是已经很完善了嗎?”陈诗羽說。 “机制确实完善,但有沒有充分保障可就說不清了。”我說,“李法医不過就是個法医,即便他汇报上去,也就是刑警总队的领导過问,而真正接触到社区的派出所,還是属治安总队管理指导的部门。当然,实施不畅也只是我們的猜测,說不准,說不准……” “怎么了?”林涛问道。 “之前两起b系列案件,都是在和我省交界的地方流窜。”我說,“你說,会不会第三起流窜到了我省境内?” 大家陷入了沉思。 “我們居然忘记考虑這個問題。”我拍了下脑袋,說,“我现在就去向师父汇报,我們也得启动联动机制了。” 师父最近为了全省dna、理化专业的发展也是费尽了脑筋,白头发都多出不少。听完我对系列案件的想法后,他微微一笑,說:“联动机制已经在两天前就启动了,你沒有考虑到的問題,我得考虑到啊。” 我顿时感到十分羞愧,同时也敬佩师父在百忙之中依旧沒有忘记发现我們工作中的瑕疵。 “不過說来也奇怪。"师父接着說,“既然a系列和b系列案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且两個系列又存在地域的差别,我們想尽办法,却也沒有找到两者的关联。” “您說的是查车站嗎?”我问。 师父一手捻着烟卷,一手拿着签字笔轻轻敲击桌面,說:“两個专案组都花了大力气调查两地之间的乘车人员,虽然数据量巨大,但也做了大量工作,丝毫沒有线索。網安、通信部门也调查了两地之间的联络,那数据量就更大了。我呢,一方面担心数据量大,查不透,另一方面也担心民警的责任心問題。”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說,“這已经不是我們能管辖得了的事情了。” “可是這是破案的唯一线索。”师父說,“韩亮不是網络高手嗎?” “他,哪方面都是高手,活百度啊。”我說。 “你不能让他闲着。”师父說,“本来,公安机关内部专职驾驶员就极少,他也不能仅仅当一個驾驶员,把他用起来,让他配合網安部门使使劲。” 我领命回到办公室,陈诗羽和韩亮正在讨论—起網络热炒的案件。 “脖子上砍了五刀,脖子都快断了,這判成自杀也太难理解了。别說老百姓了,就是我也觉得匪夷所思。”陈诗羽說。 “那是因为你见得少了。”韩亮說,“我跟着秦科长,就见了不少。” “判成自杀总是有理由的。”林涛抢着說道,“而且這种容易引起质疑的案件,理由就必须更加充分。我觉得吧,办案单位才掌握案件的全部资料,既然不宜对公众公布,至少应该对家属解释透,和家属解释清楚了,我們的职责也就完成了。” “死亡方式是最容易引起家属质疑的問題了。”我把笔记本甩在桌子上,說,“大部分人和小羽毛一样,想当然。其实吧,這個世界上,很多事物,你沒见過不代表沒有,你做不到,不代表不可能。” 說完,我走到書架旁,找出一本《法医病理学图谱》,随手翻了几页,递给陈诗羽,說:“這是1992年出版的图谱,上面写得很清楚——自杀死者颈椎上的多处平行砍痕。可见,很早以前,法医前辈们就对刎颈自杀有了研究,也有很多案例,可以在颈椎上留下砍痕。你想想,是颈椎上都有啊,那脖子上有個大裂口算什么。” 陈诗羽看了看,皱起眉头,說:“果真如此啊,這必死的决心该有多大啊。” “人的心理是最难捉摸的。”我說,“至于他为什么要去死,为什么下這么狠的手,为什么不采取其他看起来温和一点儿的自杀方式,只有自杀死的人自己才知道。其实在法医实践中,刎颈自杀是很常见的,因为出血量大、刀口血腥,所以会被人认为很残忍,容易引起质疑。其实,任何一种死亡,都是残忍的。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好怕的?世界多精彩啊,好好活着,不好嗎?” “那从法医学上看,能砍自己那么多刀嗎?”陈诗羽问。 “這個我知道。”林涛急着在陈诗羽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法医学知识,說,“人的颈部,主要有气管、食管、肌肉和血管。尤其是颈部前面,也就是气管、食管和肌肉,這些东西断了,都不会致命的,对吧。” 我点了点头,示意林涛继续讲。 林涛說:“只有颈部两侧的颈动脉這样的大血管断了才会致命。而且,這些血管断裂后,会有一個往外喷血的過程,是需要几分钟時間才会丧失意识的。在這個過程中,怀着必死信念的人,有足够的時間去多砍上几刀。” “关键的一点,是人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肾上腺素過度分泌,甚至连疼都感觉不到。”韩亮說,“所以从理论上讲,這种极端手段的刎颈,也沒什么做不到的。尤其是古代,霸王啊、虞姬啊,不都是刎颈死的嗎。” “哇,你连法医学都懂?”陈诗羽崇拜地看着韩亮。 林涛一脸无奈,显然是在郁闷:“明明重要的法医学知识点都是我說出来的好不好?” “刎颈,可见于自杀和他杀。”我看着林涛的表情,笑了笑,說,“刀数越多,越好判断死亡方式。” “哦?为什么呢?”陈诗羽问道。 “很多种死亡方式,越复杂,反而越能說明是自杀。”林涛說,“比如前不久那個投河自尽的男孩子,不就是给自己的嘴巴上贴了块胶布嗎?” “确实,我還见過用上吊、服药、割腕等多种方式都沒死掉,最后還是用榔头敲碎了自己的颅盖骨,颅脑损伤死亡的。”我說,“刎颈案件中,如果好几刀都是平行、密集的,說明什么?” “說明死者是固定体位下,被连续砍、切的。”韩亮說。 “聪明。”陈诗羽看了眼韩亮,甜甜一笑。 林涛咬了咬牙。 我点点头,說:“那么,怎么才能在固定体位下行凶呢?其一,死者当时处于昏迷状态,被割颈。其二,死者被约束、控制,沒有抵抗和逃避的能力。其三,死者自己形成。” “那具体怎么分辨呢?”陈诗羽问。 “每個案子都是不一样的。”我說,“這样,我来举一個具体的案例吧。 “两年前有一起案件,是一個家庭主妇在家中死亡。”我接着說,“报案人是她的丈夫,下班后回家,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就发现卧室裡都是血,于是就报案了。经過现场勘查,死者仰卧在卧室的床铺中间,周围的床单、被褥以及地面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喷溅状血迹,分布非常均匀。经過尸体检验,死者的衣领往下翻卷,她的颈部有一個大创口,从创角的试切创来看,是切割、砍击了好几次形成的,颈椎前面也有砍痕,颈部软组织都断裂了,两侧的大血管也都断裂了。乍一看,非常像凶杀案。因为现场是一個封闭的现场,所以死者家属认为是她丈夫作案。那么,這個案子该怎么去判断死亡方式呢?” 林涛摆摆手,說:“這個案子,我們一起去的,我就不公布答案了。我就解释一下啥叫试切创。试切创是创口一角的拖刀痕,一般是死者在自杀的时候试探性的损伤,在自杀中多见。那么,韩亮,你来猜猜這個案子如何定性?” 韩亮看出了林涛的挑衅,笑着摇了摇头。 陈诗羽說:“她丈夫是下班后回家就发现這情况的,那么我們侦查部门可以通過调查、监控、侦查实验来判断她丈夫到底有沒有作案時間。” 我点点头,說:“很好。调查也很关键。通過调查死者的丈夫下班、回家的時間,小区监控、电梯监控都可以判断出他沒有作案時間。同时,我們刑事技术也给予了很大的支持。比如,现场勘查方面,我們发现了遗书。” “有遗书還說個啥啊?”陈诗羽說。 “不,很多關於自杀案件的信访,都有遗书,而且都做過笔迹鉴定,但是家属依旧不服,认为遗书是死者被凶手胁迫着写的。”我說。 “哦,那不是天方夜谭嗎。”陈诗羽鄙视地說。 我笑了笑,說:“所以,我們要說服死者家属,不能仅仅靠遗书。這個案子中,除了遗书,现场勘查也有其他方面的支持。比如,现场的血迹分布非常均匀,沒有空白区。啥叫空白区呢?打個比方,一個人站在死者的旁边,切断血管,血液是瞬间往四周喷溅的,但是凶手站着的地方,会因为凶手的遮挡而出现一個血液的空白区。沒有空白区,就表示沒有遮挡物,那么凶手站在什么地方行凶呢?” 陈诗羽和韩亮点了点头。 我接着說:“除了空白区,還有喷溅血迹的原始形态。血液喷溅出来后,是以小点点的状态遗留在地面上的。如果有凶手,行凶完成后,必然要离开现场。凶手是人,不能飘浮,他只能在地面上行走,這一行走,肯定会破坏地面血迹的原始形态,甚至遗留下血足迹。如果现场只有均匀分布的点状喷溅血,那么說明沒有人在事发后离开现场,也就說明现场除了自杀者,沒有其他人的存在。” “這很有道理啊!”陈诗羽若有所悟。 “除了现场勘查,還有尸体检验也可以支持我們的论断。”我說,“第一,死者的领口是往下翻的,为了更方便下刀,谁在杀人前,還会嫌衣领碍事?第二,最关键的,就是我刚才提出的問題。刀口是平行密集的,符合在固定体位下连续切割、砍击形成。那么,死者怎么会一动不动引颈受戮?毒化检验排除了死者中毒昏迷,尸体检验排除了死者颅脑损伤或者窒息导致昏迷,尸体检验更进一步排除了死者被约束、威逼而不敢动弹,那么,這样的伤口,只有死者自己才能形成了。” “你不說的话,我還真沒有想到,在死亡方式判断中,有這么多工作可以做。”陈诗羽說。 我点点头,說:“死亡方式的判断,是很复杂的一项工作,要结合调查、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的结果来综合判断。绝对不是看看死者身上有几刀,每一刀有多深就能判断出死亡方式那么简单。” “如果那么简单的话,要法医、要痕迹检验做什么?”林涛說。 我笑着說:“網上热炒的這起案件,我們不了解具体情况,所以也不好做具体的分析,但是我相信当地警方這么斩钉截铁地下结论,一定是有充分的事实依据,就像我刚才說的那起案件一样。” “所有的死亡都有独特性,死亡方式的判断也都需要大量事实依据来支撑。”林涛說,“就连碎尸,有的时候也是自杀或者意外。” “啊?碎尸?”陈诗羽說,“那太夸张了吧!” 看到陈诗羽惊愕的表情,林涛有些自豪。 ¨一点儿也不夸张。”我被陈诗羽的表情逗乐了,說,“自杀是什么?自杀是相对于他杀、意外而說的。在法医学中,他杀、意外、自杀被称为死亡方式,就是指机体所发生的死亡,是由别人所致,還是由自己所致的,或者是一些意外因素导致的。‘碎尸’又是什么呢?碎尸其实有两种意思,一种是大家普遍理解的,尸体被人分解后抛弃、藏匿,‘碎尸’在這裡作为动词;另一种,如果警方发现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几块尸块,也被某些人称为‘碎尸’,‘碎尸’在這裡作为名词。 “你是在這裡和我讲文学嗎?”陈诗羽瞟了一眼天花板。 我笑着說:“首先,我們把‘碎尸’当成动词来看。自杀、意外死亡的死者,有可能在死后被人碎尸嗎?我记得以前和你们說過一個案例。从前有個有妇之夫在外地当官,和当地一女子姘居。女子多次要求其离婚未果,伤心至极,在男子住处自杀。男子怕奸情败露,遂将尸体肢解后抛弃、藏匿。在這個案件中,自杀仍作为死亡方式存在,而碎尸则是一种匿尸手段。在警方明确死因后,只能追究男子毁坏尸体的刑事责任,而不能把‘杀人’罪名强加给男子。” “你這故事,倒是說服我了。”陈诗羽說。 “我還沒有說完呢。”我接着說,“其次,我們仍把‘碎尸’当成动词看。在法医学实践中,很多自杀、意外死亡的死者,選擇的或者受到的致死外力作用,是会将尸体碎裂的。沒有人敢說,自杀的人就一定要選擇留全尸的方式,或者意外死亡的人一定会留下全尸。在爆炸、高坠、交通事故、生产事故、自然灾害或利用一些产生巨大机械外力的机器进行自杀等很多非正常死亡事件中,尸体都会在致死因素施加的過程中发生碎裂。比如从数百米高空坠落,這样的情况会留全尸才叫幸运。” “想想就有些毛骨悚然。”陈诗羽說,“真不知道這些自杀的人是怎么想的。” 我摊摊手,說:“我刚才說了,别人的心理活动,咱们永远也猜不到。我們只有接着科普。最后,我們把‘碎尸’当成名词看。法医在勘查非正常死亡事件时,经常会发现只有尸块,沒有完整的尸体。但是如果一发现尸块就确定死亡方式是他杀,那就太简单了。岂不是谁都能来当法医了?比如投河自杀的尸体被船只螺旋桨打碎,江河边城市公安机关法医最常见的‘碎尸’就是這种。当然,在隐匿位置高坠,尤其是坠落中接触硬物的人,通常也会被报警人当作‘碎尸’。” “看来,我也是犯了想当然的错误了。”陈诗羽說。 “如果不是实践的磨炼,這种想当然的错误谁都会犯。”我說,“所以,老百姓对警方就一些案件的死亡方式判断不能理解,也是情有可原的。我們警察要做的,不仅仅是严谨、科学、客观地判断死亡方式,更要把我們做的工作、做出结论的理由,原原本本地告知死者家属。我相信,大部分死者家属還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每起案件都要事先判断死亡方式嗎?是不是太复杂了?”韩亮问。 我說:“事先判断是必需的,但是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复杂。很多案件,都是一眼可以看穿死亡方式的。比如掐死、扼死、捂死,就不可能自己形成。比如一些搏斗明显的现场,也可以判断不是自杀或者意外。 “最难的,就是用一些奇特方式自杀的案件吧。”韩亮說。 我点点头,說:“我刚才說了,有的人用多种方式自杀,容易引起质疑。還有的人,用一些极端方式自杀,也容易引起质疑。比如有些人反绑自己的双手去投河、上吊等等。還有一些意外,也容易引起质疑。比如性窒息。有些人用半窒息的状态来获取性快感,一不小心操作失误,就把自己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