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存者(法医秦明系列5) 第36节 作者:未知 說完,我转头对负责火灾调查的消防军官說:“起火点能确定嗎?” 军官摇摇头,說:“房间裡,燃烧情况均匀,所有可以燃烧的东西都燃烧殆尽了,沒办法判断,除非……” “除非什么?”林涛追问道。 军官指了指地面上一尺多厚的灰烬,說:“地面应该是木地板,只是被燃烧的各种灰烬覆盖了,如果把灰烬全部铲除,再清扫干净,我們可以根据木地板的焚毁程度来判断确切的起火点。 我拍拍手,說:“正合我意!我也需要把所有的灰烬都铲走。” “铲走干嗎?”林涛问。 我笑了笑,說:“线索都在這些灰烬裡。這個房间大概是個正方形,我們把這個房间用塑料绳子像九官格那样,隔成二十五等份,然后用英文字母标记每個区域。把每個区域的灰烬,装进标有相应英文字母的蛇皮袋裡,這样就不会乱了。” “你的意思是說,這二十五個蛇皮袋的灰烬,我們要一袋一袋筛出来?”林涛有過筛灰的经验,所以我一安排,他就知道我的意图。 “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說,“林涛、小羽毛,你们组织人员即刻开工吧。我們马上赶赴殡仪馆,对尸体进行检验。” “又让我干体力活。”林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休闲装,說,“這衣服又得废了。” 在林涛他们拿到铁锹、铁铲、蛇皮袋和筛子等工具的时候,我們已对现场进行了初步勘查,提取了在厨房碗橱裡放着的几碟剩菜,准备出发去殡仪馆了。 走到楼下,我拉住火灾调查部门的军官,问道:“這种液化气爆炸,冲击波真的沒有什么威力嗎?” 军官笑了笑,說:“液化气罐都是完好的,爆炸也就是空气中充斥了液化气而发生的。” 說完,军官用手握成一個漏斗状,掏出打火机,按住按钮,使打火机的气体充斥到手中的漏斗空间内,然后点着了火。只听噗的一声,军官的手掌内闪過一丝火苗,然后熄灭了。 “看到沒有,和這個的原理是一样的。”军官說,“气体充满了一個封闭的空间,一经点燃,就会爆炸,但沒有爆炸投射物,充满的程度也有限,所以冲击波并不是很厉害。” “也就是說,這样的冲击波不会把人震晕,或者震死,对嗎?”我說。 军官点了点头。 “那燃烧会厉害嗎?”我說,“我的意思是說,爆炸的那一瞬间,会不会整個屋内都有很高的温度?” “温度也不会高。”军官說,“我都敢在自己的手上实验。這個爆炸也就是一瞬间地過了下火而已。但是,那些易燃物,比如床垫啊、窗帘啊,過了這一下火,就有可能烧起来。” 我点了点头,說:“我心裡有数了,谢谢!” 3 殡仪馆解剖室的解剖台上,摆着一具烧焦后七零八落的尸体。 說是“七零八落”一点儿也不夸张:尸体的头部和躯干部因为颈部的缺失而大部分分离,只剩下两侧颈部和项部被烤熟的肌肉连接,還不至于身首异处。尸体的四肢已经被燃烧殆尽,从现场找到的一些较为坚硬的骨骼碎片,被散放在尸体躯干部的周围。整個尸体都是高度碳化的状态,连颅骨都已经爆裂,露出被烤熟的蜡黄色脑组织。 尸体前侧的胸腹壁组织都已经缺失了,肺脏、心脏等实质性脏器,虽然都暴露于体外,虽然都受热挛缩,但還沒有被完全焚毁。 “之前,需要进行的重点工作,我都已经說過了。”我說,“分头干活吧。” 我负责对尸体最重点部位,也就是呼吸道和肺脏进行检查。因为尸体的胸廓已经完全被烧开了,所以肺脏暴露在外。好在肺脏并沒有直接過火而被烧毁,只是水分過度缺失而挛缩成两個拳头大小。与肺脏相连的食道、气管仅在平胸骨上端的位置就截止了,以上部位完全缺失。我小心翼翼地把剩余的气管、食道连同肺脏一起取下,然后观察了尸体仅存的颈部两侧肌肉和项部肌肉,发现并沒有出血损伤的迹象。 稳妥起见,我准备掰开死者的下颌骨,观察其口腔内的情况。死者的颅骨都被烧得严重发白,下颌骨也不例外,阴森森地挂在颅骨的下方。我用力掰了一下,发现下颌骨早已被烧得很脆,沒有办法,只能破坏了下颌骨,露出已经被烧白的舌头。我扯出死者的舌头,从舌根处切断,发现舌根部位沒有一点儿被烟熏過的痕迹。 残余的食道根部黏附了一片西红柿皮,還有一点儿碎鸡蛋末,可以看出這是一道西红柿炒鸡蛋,和现场勘查中发现的剩菜相符。食道和气管的残余部分都沒有发现烟灰和炭末,切开位于肺内的细支气管,也未见到炭末,只有一些粉红色的泡沫在不断从断端涌出。 大宝负责对尸体的内脏进行逐一清理。死者的内脏几乎都因为水分的缺失而挛缩,心脏只有儿童的一個拳头那么大,脾脏缩成了包子大小,肝脏也因为受热变得干燥而脆,只有肾脏的位置较深,才基本保持了原状。内脏切开,都可以看到大量缺失水分后形成的颗粒状血,那是血液失水、红细胞堆积而成的物质。 因为颅骨的崩裂,解剖头部的工作,连开颅锯都省下了。大宝费劲地把脑组织从崩裂的颅骨大洞中慢慢掏了出来。因为水分缺失,脑组织都成了黏糊糊的面团状,掏出死者的大脑后,大宝的手套上也都粘满了脑组织。 “我去换個手套。”大宝說。看起来,他非常讨厌這种黏糊糊的东西。 死者的肠道都已经被焚毁了,好在我們在尸体的一肚子灰烬中,找到了她的胃。此时的胃已经受热变成了一個苹果大小,胃壁增厚不少。我們费劲地把烧熟了的胃剖开,发现胃内還有十几克残余的食糜。我把食糜舀了出来,在水裡漂洗。很快,我們就看到了成形的西红柿片、鸡蛋末、米饭和青菜。 和厨房的剩菜完全吻合。 尸体的前侧烧毁严重,后侧却保存完好,甚至枕部的残余头皮上還黏附了几撮毛发(毛发是最容易受热烧毁的)。 “這几根毛发也能說明問題啊。”我对大宝說。 大宝意识到了我的想法,說:“明白,死者在遇火的时候,丝毫沒有动弹過。所以這几撮压在枕下的毛发得以保存。” 尸体检验结束,我已经对案件胸有成竹。這些检验所见,已经很能說明問題了。如果现场勘查部门能够支持我們的论断,则本案铁板钉钉,刘晨彬想抵赖也沒有用了。 顾不上吃午饭,我和大宝赶去现场支援林涛他们。 我們尸检這么久的時間内,林涛他们只把现场的灰烬全部分区域铲进蛇皮袋装了出来。說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做了這么久,此时的林涛和陈诗羽已经成了“黑人”,脸上沾满了烟灰炭末,像是刚从矿洞裡出来的一样。 “你们都结束了?”林涛用他的休闲装袖口擦了额头上的汗,立即在额头上形成了一條黑黑的印记。 “你這是……”我指着他的袖口說。 林涛摆摆手,說:“反正也废了!无所谓了!对了,总队什么时候能给我們配個工作服?” 我笑了笑,說:“有什么发现嗎?” “能有什么发现?”林涛說,“就是铲灰啊。不過這個小羽毛還真是厉害,我铲了七袋,她居然铲了九袋。” “這有啥,你去我們公安大学试试。”陈诗羽說。 林涛反驳道:“我們刑警学院不比你们差好嗎。” “起火点找到了嗎?”我打断了他俩的“打情骂俏”。 “地板扫出来了,可以明显看到起火点在席梦思床垫和窗户之间。”林涛指着地面上一块被烧毁缺损的木地板說,“這個位置,经我們核实,极有可能是液化罐所在的位置。” “液化气罐,”我摸着下巴說,“也就是說,起火的时候液化气罐仍在往外喷气。” “一点儿不错。”林涛說,“我們分析的過程应该是這样的:先是把液化气罐从厨房搬到了卧室,放在席梦思床的旁边,把出气口对准了席梦思床,然后放气。放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房间裡有了一定含量的液化气,此时点燃,会造成爆炸、冲击波。火焰瞬间点燃了仍在往外喷气的液化气罐,所以席梦思床和床上的尸体烧毁得最严重。” “也就是說,虽然起火点在床边,但点火的位置不一定在床边。”我說,“在房间裡充斥了液化气的情况下,在任何位置点火,都会导致一样的结果。” 林涛点了点头,說:“是這样的,点火点,恐怕不好确定了。” “未必。”我神秘一笑,說,“去吃碗面條,然后继续。” “筛灰?”林涛问。 我点了点头。 整整一下午的時間,我們勘查组都在对蛇皮袋裡的灰烬逐一进行筛取,筛去一些小颗粒的灰烬,留下一些较大的物体,然后观察這些物体来自哪裡。這是对火灾现场进行全面勘查的一种手段。烧毁到這种程度的现场,只要能点燃的,几乎都已经化作小颗粒的灰烬了,留下的,都是一些不易烧毁的金属物件,這些物件中,就可能找到一些关键的线索。 在筛了近三個小时后,筛灰工作在林祷的一声欢呼中结束了。 林涛在一個标注为“h”的蛇皮袋的灰烬裡,找到了一個打火机的防风帽。 “打火机的位置,很有可能就是点火的位置。”林涛說,“這個h号蛇皮袋对应的房间位置,是房间的窗户边,也就是伤者被发现时所蹲着的位置。” 我重新走到现场,模拟了当时刘晨彬蹲着的位置,說:“如果是处于這种状态点火,起火后,因为起火点是床边,所以刘晨彬是背部稍左侧对着火源。這和他身上的烧伤形态及位置,完全吻合。” “而打火机的防风帽也是在這裡发现的。”大宝嘿嘿一笑,說,“很能說明問題啊。” 第二天一到专案组,我們就迫不及待地询问刘晨彬的情况。 按理說,经過一天的恢复,加之并沒有实质性的体内损伤,刘晨彬应该恢复神志了。可是,侦查员的介绍却和此推断大相径庭。 “刘晨彬仍然处于昏迷状态。”侦查员說。 “什么也不能做?”我问。 “能吃点儿稀饭。”侦查员說,“我的勺子递到嘴边,他就张嘴了。” “那還叫昏迷状态?” “谁說不是呢?我觉得他就是在回避問題。”侦查员說,“真郁闷,我都沒喂過我儿子吃饭,倒是天天喂他吃饭。” “医生有论断嗎?” “他的主治医生找来個精神科的医生,那個精神科医生說,刘晨彬现在是什么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侦查员說。 会场沉默了。 “沒关系。”我笑了笑,說,“即便是零口供,也一样可以确定刘晨彬杀人的犯罪事实。” “哦?有证据嗎?”侦查员问。 我摇摇头,說:“因为是被水冲刷過的火场,直接的物证怕是沒法找到,但是现在我們掌握的一切情况,足以构建起整個证据链。” “愿闻其详。”分管局长插话道。 我清了清嗓子,說:“我觉得,這個案子最关键的一個問題,就是死者占士梅的死因是什么。要說到這個問題,首先得搞清楚占士梅是生前烧死,還是死后 被焚尸。” “這個很简单吧。”侦查员說,“我听過那個什么张举烧猪1的故事,古时候就能解决這問題了。” 1张举烧猪的故事,在“法医秦明”系列第三季《第十一根手指》中曾有介绍,张举通過烧猪的实验,驗證了生前烧死和死后焚尸的分辨方法。一般来說,法医主要是通過死者呼吸道内是否存在“热呼吸道综合征”以及烟灰炭末来判断是生前烧死還是死后焚尸。现代科技還可以通過死者心血中的一氧化碳含量检验来予以分辨。 “虽然這個尸体的焚毁程度严重,但是我觉得還是可以明确死者占士梅是死后焚尸的。”我說,“主要有這几個依据:第一,残留的食管和气管、支气管、细支气管内,甚至口腔内,都沒有发现烟灰和炭末。這個就和刚才那位同志說的一样,张举烧猪的例子就是如此。” “可是,不能仅仅依据此现象来下结论。”大宝說。 我点点头,說:“对。有些火灾中,尤其是有爆炸、爆燃的案件中,可能死者的呼吸道突然受热,喉头立即水肿,堵塞了呼吸道,也不会吸入烟灰炭末。這就会造成死后焚尸的假象。此案中,因为死者的喉头部位已经全部烧毁,无从查证是否存在喉头水肿,所以仅仅靠這一條,還不能定死结论。” “那還有别的依据嗎?”侦查员问。 我肯定地說:“第二,从尸体的焚毁情况看,尤其是死者枕部還有毛发的情况看,死者从起火到最后,都沒有发生過任何体位变化。這也证实,起火的时候,她已经死亡了。” “那如果是昏迷了呢?” “這也确实不能排除。”我說,“所以,最关键的一点,是最后一点,就是死者的死亡時間。” “烧成這样了,還能推断死亡時間?” “能的。”我昂起头說,“很幸运,死者的胃居然還在,而且還很完整,从胃內容物看,即便有受热的情况,但還有十几克被烤干的食糜,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受热.她的胃裡至少应该還有几十毫升的食糜。根据常规理论,胃六小时排空,我們可以判断死者的死亡,距离她的末次进餐時間为五小时之内。 “可是,沒人知道她什么时候末次进餐啊。”侦查员說。 我指了指投影幕布上的现场照片,說:“不需要知道她末餐的具体時間。我們现场勘查的时候,发现碗橱裡有剩菜,显然不是夜宵,而是正餐。假如這是晚餐,正常晚餐是晚上6点钟左右用,那么死者的死亡時間就是晚上11点之前。如果那是中午饭,那死亡時間就更早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爆炸以后才起火,而爆炸发生在深夜1点42分。”林涛說,“所以至少在爆炸的两個半小时前,死者就已经死亡了。” “可是如果晚餐是9点钟呢,那怎么办?”侦查员问。 “谁家晚餐9点钟开始?”我說,“小概率事件,咱不考虑,更何况,還要结合之前的两点论述。” “从调查情况看,他们家吃饭也都是在正常時間。”—名侦查员支持我的论断。 “死后焚尸,那么死者的死因是什么呢?”侦查员问。 “這個就是关键問題了。”我說,“按理說,尸体焚毁严重,死因不太好下结论,但這具尸体還是有條件明确死因的。我們知道,人体的非正常死亡,常见的只有六大类,外伤、窒息、中毒、疾病、电击和高低温。经過昨晚的毒物检验和组织病理学检验,占士梅的死因可以框定在外伤和窒息两大类裡面。经過尸体检验,死者的内脏内都有淤血的迹象,而不是缺血的迹象,各個大的脏器都是完好无损的,脑组织虽然外溢,但是颜色均匀,沒有出血的痕迹。所以,我认为死者不存在机械性损伤导致死亡的征象。那么,就只剩下窒息了。而且,我們是有尸体征象来支持死者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 “心血不凝和内脏淤血嗎?”大宝說。 “不仅如此。”我說,“死者的食道内有食物的反流,這有可能是窒息所致。再者,就是气管裡充斥了大量的泡沫,這种现象多见于溺死、窒息、中毒和电击。结合案情,更支持死者就是机械性窒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