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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隐形的复仇者

作者:周浩晖
桌前只坐了两個人,却摆了三套餐具。三個杯子都已斟满了烈酒。

  “喝吧。”罗飞只說了两個字眼圈已经红了,他举杯仰脖,一饮而尽。坐在对面的张雨也跟着喝干了自己的杯中酒。

  “我答应你的,任务完成之后陪你喝酒。今天我們就喝個痛快。”罗飞对着身旁的空座說道,然后他端起第三個杯子。

  烈酒再次滚過咽喉,烫得人血泪沸腾。

  张雨将三個空杯子斟满:“兄弟,我也陪你一杯。”這次他喝了两杯,罗飞喝了一杯。喝完之后俩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之后却听罗飞问道:“小刘的尸检结果出来了嗎?”

  “致命伤在心脏,匕首扎的。肋骨裡還卡着一截五厘米长的刀尖。”张雨看了罗飞一眼,神色颇为唏嘘,“你知不知道,小刘救了你一命。”

  “嗯?”罗飞蓦然抬起头。

  张雨說道:“断掉的匕首上能找到小刘的指纹,从发力状态来看,应该是小刘主动把刀刃撅断的。”

  罗飞愣住了,他听懂了张雨的意思。

  朱思俊把小刘骗到扬子江路,他先让小刘打电话把罗飞叫来,等电话挂断之后便突然用匕首发起了袭击。小刘猝不及防,被刺中了心脏要害。他知道朱思俊接下来還要对罗飞下手,所以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刀刃在自己的肋骨间折断,這样一来朱思俊便失去了致命的武器。

  沒了匕首,朱思俊只好就地取材,后来他用一個砖块对罗飞实施了偷袭。那一击并未致命,只是让罗飞昏迷了一阵。

  苏醒后的罗飞开始寻觅脱困的机会。他做了多次尝试,直到他看见了窗外的那块路牌,危险的局面终于有了转机。

  罗飞认识那個路牌,他知道往前两公裡会有一個路口。在路口继续直行将通往南明山,若拐弯则会进入另一條省道。這條省道是连接龙州和邻近县市的重要交通线,在夜间常有超载的卡车往来行驶。

  于是罗飞就编了個GPS追踪器的由头,逼得朱思俊必须要停车排除這個隐患。他還告诉对方,這個追踪器能向控制中心发送行进過的路线。朱思俊当然不希望警方猜出他的目的地,所以他在销毁追踪器之前多半要拐到另一條岔路上去,借此来误导警方的视线。

  一切正如罗飞的设计,朱思俊拐弯开上了那條省道。

  接下来罗飞要做的就是把对方引到后排车门前。他故意不肯說出“追踪器”藏在什么地方,目的就是让朱思俊自己来找。

  几天前朱思俊和李凌风同车而行,罗飞曾把一双藏有监听设备的皮鞋给朱思俊换上。所以当朱思俊要寻找“追踪器”的时候,他首先想到的肯定就是小刘脚上的那双鞋子。

  朱思俊果然上当,他打开后排座的车门,俯身去脱小刘的皮鞋。罗飞瞅准机会将对方从车裡踹了出去,一辆疾驰而過的卡车当场要了朱思俊的命。

  纵观整個脱困過程,罗飞的智勇自救固然关键,但若沒有小刘以肋骨断刀的壮烈举动,罗飞也会被同一把匕首刺杀,一切早已成为浮云。

  罗飞想說声谢谢,可惜对方再不可能听见。他所能做的唯有含泪痛饮。

  张雨也不胜唏嘘,同时他心中還有一個困惑未解。酒過三巡之后,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說這一切都是李凌风的计划?”

  罗飞点点头,表情既愤怒又沮丧。

  “可他怎么做到的?”张雨追问,“他已经死了,怎么能控制死后的事情?”

  “因为他生前就已经做好了安排。”罗飞解答道,“那天在别克车裡李凌风故意把自己的‘逃跑方案’告诉朱思俊,目的就是要引诱对方把自己撞死。朱思俊以为李凌风死了就沒人知道真相,可他不知道对方早已埋下了伏笔——這個伏笔就藏在李凌风的电脑中。当警方发现‘七宗欲’的线索之后,必然要对朱思俊实施保护。朱思俊却把警方的关注看作一种巨大的威胁,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他不惜拼個鱼死網破。就這样他一错再错,最终万劫不复。李凌风的计划就此大功告成。”

  “可是……”张雨略显犹豫地问道,“万一朱思俊得手了呢?我是說如果他把你也杀了,而且真的沉尸翡翠湖底,那李凌风的计划還能完成嗎?”

  “一样能完成。”罗飞苦笑着說道,“你想想,我和小刘同时失踪,朱思俊当然是首要嫌疑对象。当警方针对他展开调查时便会激起他更强烈的反弹。总之他已经走上了一條癫狂的道路,這條路的终点必然是覆灭。区别只在于這條路上到底会有几個无辜的陪葬者。”

  张雨听懂了罗飞的意思,他颇为后怕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愕然摇头道:“为了仕途,一個人竟然能疯狂到這种地步……”

  罗飞道:“他自身的欲望本来强烈,再加上李凌风的蛊惑……”

  “你是說朱思俊也被催眠了?”

  “肯定的。他的行为已经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

  张雨想了想,又问:“那张怀尧呢?他为什么会自杀?”

  “应该是李凌风事先设好了触发器,遇到特定的情况就可以引爆张怀尧的心穴。”

  张雨犹豫着追问:“你不是让萧席枫给张怀尧做過催眠嗎?怎么……”

  “只能說对方的手段更加高明。”罗飞顿了顿,又略带自责地說道,“当时我還不知道‘七宗欲’的计划,以为李凌风死了案子就结束了,所以也沒太重视,谁想到他還留着后招。张怀尧一死,警方肯定要死保朱思俊。而我們对朱思俊盯得越紧,后者的反抗就越剧烈。所以說每一步的棋都是对手精心设计好的。”

  “太可怕了,真是算无遗策……好在他自己也死了。”张雨咋舌叹了两句后,忽地又想到另外一個問題,“可是他自己为什么要死呢?”

  “他的死也是计划的一环啊。”

  “就是說他为什么要用這個计划?完成‘七宗欲’的惩罚对他能有什么特殊意义呢?连命都可以不要?”

  之前鲁局长也提過這個問題。罗飞沉思良久后說道:“最大的可能性還是为了出名。”

  张雨撇着嘴不置可否:“可是他不用死就已经很出名了。”

  “在他看来還不够,也许他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他的名字。”

  “全世界?這有点夸张吧?”

  “一点都不夸张,他的目标很快就会实现了。”罗飞喝了杯闷酒,然后开始解释,“《七宗罪》是一部非常出名的电影,在世界范围内流传很广。李凌风完美复制了电影中的犯罪手法,這事很快就会轰动世界的。”

  “但是别人并不知道‘七宗欲’的计划啊,這样就流传不起来吧?”

  “他既然能在笔记本裡给警方留下线索,难道不会在網络上给公众留下线索?”罗飞“嘿”了一声,“這個线索现在還沒有爆发,那是因为最新的案情還沒有泄露出去。等公众知道张怀尧和朱思俊真的都死了,你就等着看效果吧!”

  张雨愣了一会儿,摇头道:“他真是想出名想疯了!”

  “沒错,他就是個疯子,被自己的欲望逼疯了。”說完這句罗飞端起面前酒杯,一挥手道,“别聊這些了,還是喝酒吧。今天我們都要陪小刘喝個痛快!”

  张雨也端杯,两人你来我往地喝起来。每次罗飞都要把小刘的杯子斟满,多出来的那杯酒也大部分落进了他的肚中。罗飞的酒量原本比张雨大,但這一次他却醉在了对方前面。

  這一醉如泥,最后竟如死猪般睡去。再睁眼时天色已经大亮,罗飞发现自己正躺在办公室的小床上,他想了半天也沒想起自己是怎么从饭店回来的。

  罗飞想找個人问问,他拿起手机按了两下,准备接通的时候才意识到那竟是小刘的号码。多年来的习惯让他茫然一愣,心中苦涩难言。

  良久之后罗飞才回過神来,這次他拨通了张雨的手机。对方开口便问:“你醒了?沒事吧?”

  “头有点疼。”罗飞抬起左手在脑门上揉了两下,“我昨天喝了多少?”

  “两個干掉一瓶,五十二度的。你比我喝得多,大概有六七两酒吧。”

  罗飞咧咧嘴嘟囔道:“那可真是喝多了。我喝醉了沒发酒疯吧?”

  “你這個人能发什么酒疯?哪怕喝醉了都比别人冷静。”张雨略带夸张地揶揄了罗飞两句,然后又道,“不過你昨天的预言可不准确。”

  “什么预言?”罗飞的脑子涨乎乎的,记忆仍然不太清晰。

  “你說李凌风会变得举世闻名,可直到现在這事都沒有一点苗头。”

  罗飞想起昨天的对话了,他“哦”了一声說道:“是张怀尧和朱思俊的死讯還沒有传开吧?”

  张雨却道:“昨天就传开了!你想想,這两個都是龙州的名人,怎么瞒得住?只是外界沒人知道所谓的‘七宗欲’计划,所以不会想到這两人的死也和李凌风有关。”

  “李凌风一定会留下线索的,”罗飞還是坚持自己的判断,“只是现在還沒被人发现。”

  “我昨天特意在網上搜索過,真的一点线索也沒有。”张雨顿了顿,反问道,“如果他真的留下了线索,也沒必要藏得這么隐蔽啊?”

  罗飞被问住了,一时无法突破对方的逻辑。

  片刻后张雨建议說:“我觉得你或许得换一個思路。”

  “嗯……”罗飞斟酌道,“我也上網查查看吧,一会儿再和你联系。”

  挂断电话之后罗飞打开了办公室的电脑,他在網上仔细搜寻了一番,果然沒找到和“七宗欲”计划有关的任何痕迹。這個结果令他也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真是自己判断错了?李凌风完成這個计划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出名,而是别有所图?

  可是再一细想,不管李凌风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都沒理由放弃這個出名的机会啊。

  這一连串的杀人案设计得如此巧妙,不论是非的话,真可算是犯罪领域的一件艺术珍品。以李凌风那种强烈的表现欲,他怎甘心将這样一件“伟大”的作品尘封于警方的档案之中?

  這個逻辑是說不通的,裡面一定出了什么差错。

  逻辑不通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形成堵塞的地方往往正是思路的突破口所在。

  罗飞闭上眼睛半躺在办公椅上,他的右手搭着桌子的边缘,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动,一下一下地,保持着非常平稳的节奏。

  在他的脑海裡,与案件相关的那些元素正集合在一起,每個人、每件事、每句话,所有的元素都在听从罗飞的调遣。它们按時間先后排好了队形,整整齐齐的,就像是一片精心垒砌的多米诺骨牌。

  然后罗飞抬起手指,推倒了第一個元素。多米诺效应开始了。

  骨牌一张接一张地倒下,推动着案情在罗飞的脑海中流转。這一幕最初看起来很顺畅,那些骨牌似乎能毫不停歇地一直走到底。然而到了后半段的某处,骨牌却意外地卡住了。

  罗飞的手指凝滞在半空,多米诺效应也随之停止。随后罗飞找到了那张出错的骨牌,他把那张牌调转九十度,完全改变了运转的方向。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這個方向是完全不可能的。然而骨牌就卡在了這裡,想要让思维继续运行,必须调转過来试一试。

  這一试的结果令人惊讶,就在這個看似不可能的方向上,多米诺效应又重新出现了!骨牌一张接一张地倒下去,直到停止于队伍的终点。

  罗飞的思维也随之进入一個从未涉足的新世界,他的视野突然间变得开阔起来,而他的脊背却在一阵阵地发冷。

  罗飞顾不上给张雨回电话了,他起身出门,一路小跑着直奔鲁局长的办公室。

  鲁局长对罗飞的到来有些诧异:“不是让你回家休息的嗎?”罗飞刚刚经历過生死波折,所以鲁局长特意放了一周的假让他调整调整。

  “现在還不能休息。”罗飞坐到鲁局长对面郑重說道,“我得重新主持专案组的工作。”

  “案子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写报告。”鲁局长冲罗飞摊摊手,坦率說道,“這报告确实难写,但是不需要你来操心。”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如果让自己来写的话,报告中肯定会如实反映凶手的计划以及张怀尧和朱思俊二人的遇害真相。但是站在鲁局长的角度来看,最好能想办法把张朱二人的死亡和前期命案割裂开来,以免警方承受太大的压力。

  這恐怕也是鲁局长着急让罗飞休假的原因之一。

  可是现在的局面又大大超出了鲁局长的想象!罗飞冲对方一摆手說:“写报告的事我确实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凶手的计划。”

  “這還有什么好关心的?”鲁局长满怀沮丧地叹了口气,“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不仅所有的目标无一幸免,還牺牲了小刘的性命。”

  “這裡面有個疑问一直沒能解决。這個疑问最先還是您提出来的,”罗飞提醒对方,“李凌风为什么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当时我确实提出過质疑,”鲁局长耸耸肩膀,“不過现在问這個還有什么意义呢?”

  “当然有意义,”罗飞极为认真地說道,“這事甚至能彻底调整我們的思路。”

  “哦?”鲁局长感觉到罗飞這话中藏着乾坤,他凝起目光等待下文。

  却听罗飞又說道:“现在我认同您的质疑,這個计划再怎么完美,也不足以让李凌风自愿搭上性命。所以說他并不会去实施這個计划。”

  鲁局长费解地看着罗飞:“可是這個计划确实已经完成了……”

  “沒错。”罗飞郑重其事地眯起了眼睛,“但计划的实施者并不一定是李凌风。”

  鲁局长一怔:“你是說凶手另有其人?”

  罗飞肃然点了点头。

  “這怎么可能呢?”鲁局长一时难以接受這個思路,“李凌风作案的证据铁板钉钉,而且他也给出了扎实的口供,這一切就是他控制的,他怎么可能不是凶手?”

  罗飞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反问道:“朱思俊杀害李凌风的事实更加不容置疑,同时朱思俊也觉得是自己在控制着一切。如果只看案件的后半段,我們是否也要說:朱思俊怎么可能不是凶手?”

  鲁局长听懂了罗飞话中的潜台词:“难道說李凌风和朱思俊一样,都是受到真凶操控的棋子?”

  “沒错。”罗飞顺着這個思路分析道,“這两人都受到了真凶的蛊惑。凶手先是利用李凌风出名的欲望,操控他实施了前面几起命案;然后又用仕途来诱惑朱思俊,操控后者完成了后续的杀人计划。”

  鲁局长摇了摇头:“你這個猜测過于大胆了……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样,之前警方怎么一点都沒察觉到這個真凶的存在?那么多人力物力都投进去了,难道他是個隐形人嗎?”

  “隐形人……”罗飞咀嚼着這個略带诡异的形容词,片刻后他眯起眼睛說道,“這正是凶手想要追求的效果,也是他整個计划的高明之处。”

  “嗯?”鲁局长期待着罗飞的详解。

  “连杀七人。這样的恶性连环命案一定会引起警方的高度关注,不管投入多大的人力物力,此案也必破不可。這就给凶手带来极大的压力。要想全身而退,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成为一個‘隐形人’。”

  “所以他自己不出面,只躲在幕后操控?”

  罗飞点点头,然后又进一步分析道:“但是幕后操控也有一個无法回避的問題,就是如何封住被操控人的口。其实有很多罪犯杀人的时候都会躲在幕后,比如通過买凶之类的方式。但只要警方抓住了被雇用的杀手,幕后主使多半還是会被揪出来。再回到這起案件,虽然真凶能通過特殊的手段遥控杀人,但警方仍然可以从那些被遥控的棋子上找到突破口。”

  鲁局长配合着罗飞的思路:“所以棋子也要处理干净。”

  “关键是怎么处理。”罗飞继续說道,“很多雇凶的罪犯事后也知道要杀人灭口,但是灭口的過程反倒给警方留下了更多的线索。所以本案的真凶精心设计了一個局,這個局从‘隐形’的效果来說,堪称完美。”

  鲁局长沉吟道:“你說的這個局,就是‘七宗欲’的计划?”

  罗飞点头道:“沒错。利用电影《七宗罪》的情节来模仿犯罪。這样当计划完成的时候,警方会以为凶手把自己也杀死了。于是那個幕后人便真正实现了‘隐身’的目的。”

  這番分析确实是开辟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新思路。鲁局长沉思良久后說道:“你的分析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只可惜這些都是你的主观猜测,并沒有切实的证据提供支持。”

  罗飞立刻回应說:“有一個证据!”

  “哦?”鲁局长神情一凛,“快說。”

  罗飞道:“朱思俊死前曾和我讨论起撞死李凌风的情节,当时他发了一句感慨,原话是:如果看不到收益,谁愿意去吃那坨狗屎?”

  “嗯,這說明朱思俊撞死李凌风這事是有计划的。”

  “所以他后来不肯接受催眠,就是害怕自己会在催眠過程中把真相說出来。不過,”罗飞语气一转,貌似讲到了关键处,“在李凌风刚刚被捕的时候,我曾让萧席枫给朱思俊做過一次催眠,那会儿朱思俊可是一点都不抗拒。”

  鲁局长的思维被罗飞调动起来:“這說明当时朱思俊還沒有被卷进来,他的心裡沒鬼。”

  罗飞跟着总结道:“所以我們可以确定朱思俊受到蛊惑的時間段,就是在李凌风被捕之后,在朱思俊吃屎之前。而在這個時間段裡,朱思俊和李凌风之间并沒有任何接触。”

  话說到這裡,最关键的那個结论已呼之欲出。鲁局长用手指敲了一下桌面:“也就是說,蛊惑朱思俊的那個人并不是李凌风!”

  “沒错。那個人才是本案的真凶,他的设计虽然精妙,但還是在這裡留下了他的影子。”罗飞顿了顿,又道,“现在我們可以還原此人作案的整個過程了。他选中了两個帮手,一個是李凌风,一個是朱思俊。李凌风首先被凶手催眠,怀着出名的欲望,他帮那個人完成了针对赵丽丽、姚舒瀚、李小刚和林瑞麟四人的谋杀,同时還给张怀尧埋下致命的‘心穴’。但李凌风从来沒准备去死,他以为自己可以顺着地道逃走的。這时朱思俊上场了,在凶手的指挥下,他撞死了李凌风,自己也开始踏上一條不归路。”

  鲁局长听完之后提出了另一個問題:“既然李凌风沒有在别克车裡对朱思俊进行催眠,他为什么要干擾监听信号呢?”

  “這应该是真凶设计的一個障眼法。”罗飞顿了顿,更进一步說道,“事实上我现在怀疑,李凌风根本就不懂催眠术。”

  “哦?”

  “在被捕后他并未展示出实际的催眠能力,他供述的作案手法很可能是在吹牛,是一种沽名钓誉的夸夸其谈。”

  “可他面对萧席枫的时候不是有過一次自我催眠嗎?”

  确有此事。当时萧席枫乔装成询问民警,准备对李凌风实施催眠偷袭,后者察觉之后便直接令自己进入了睡眠状态。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具备的本领。

  “有可能是真凶提前設置好了触发器。”罗飞猜测道,“李凌风当时已经处于一种被催眠的状态,当他感受到威胁的时候,便可以自动进入睡眠状态。這就和‘记忆障碍’的效果差不多。”

  鲁局长沉吟了片刻,又问:“如果他不懂催眠术,那他是怎样谋害赵丽丽等人的?”

  罗飞继续猜测:“应该還是触发器。真凶已经提前对赵丽丽等人进行了催眠,李凌风只是负责递送道具,靠這些道具来引爆催眠炸弹。”

  鲁局长不置可否地咂了一声,他提醒罗飞說:“赵丽丽等人在和李凌风接触之前都很正常,可不像是已经被催眠的样子。”

  罗飞皱起了眉头,這的确是個問題。尤其是姚舒瀚,此人在遇害前曾和罗飞面对面地交谈過,当时他的精神状态完全正常。难道李凌风送来一個道具就能让姚舒瀚癫狂赴死?

  回顾去年的“啃脸僵尸案”和“人体飞鸽案”,嫌疑人也是利用触发器营造了一种延时杀人的效果。不過那两個受害人遭受催眠之后就一直处于不正常的状态,触发器的作用只是一個启动“死亡命令”的开关。而在這几起案件中,赵丽丽等人在遭遇李凌风之前都沒有出现异常征兆,如果說李凌风不過是一個“触发器”的启动者,那真凶的催眠手法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罗飞暂时给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他只能含糊說道:“這事确实還需要仔细斟酌……不過至少不能排除另有真凶的可能性。”

  “只凭可能性的话,我很难给你太大的支持。”鲁局长搓了搓双手,“因为现在已经定了案,你再想做的话,等于是要翻案。這事的压力你应该清楚……”

  罗飞当然清楚。本来說“凶手”已经被警方当场毙杀,连新闻發佈会都开過了。现在又說真凶另有其人,警方這不是在扇自己的耳光嗎?而且這事還牵扯到市委书记的公子,来自公众和高层的双重压力令鲁局长不得不谨小慎微。

  听对方的意思,重新启动专案组肯定是不可能了。罗飞只能试探性地问道:“那您能给我什么样的支持?”

  鲁局长略略沉默了一会儿,說:“我可以给你半個月的休假。”

  罗飞一愣,让自己休假,這也叫支持?不過他随即回過味来:“您是要我展开秘密侦查?”

  “沒错,半個月的時間,如果你找不到逆转性的证据,這事就此作罢。如果你找到了,”鲁局长目光一凛,“即便有天大的压力,我也会帮你把案子翻過来。”

  “好吧。”罗飞眯起眼睛,他宣誓般地挥着拳头說道,“半個月!”

  一周之后。

  日头越来越长了,晚上七点過后天色才慢慢黑下来。

  萧席枫走出双桥新村七幢602室,他认真地把防盗门反锁好,然后低头向楼下走去。

  這幢楼一共就是六层,沒有配备电梯。萧席枫徒步走到楼底,向四周略张望了两眼便匆匆离去。

  不远处的角落裡停着一辆汽车,驾驶座上的罗飞注意到萧席枫远去的背影,随后又抬头看向顶楼。

  602室的窗户黑乎乎的,不见灯光。

  “罗队,咱上去吧?”在副驾驶位置上說话的光头男子诨名阿九,是龙州道上的一個小混混,以前喜歡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沒少进局子。后来這小子被罗飞收了,成了警方的线人。

  罗飞道:“不急,再等等。”于是两人继续在车内等待。又過了约個把小时,等天完全黑透了,罗飞這才招呼阿九道:“走吧。”

  两人结伴来到顶楼,罗飞指了指602室紧锁的防盗门:“就這個,沒問題吧?”

  此处正是涂连生的旧宅。涂连生死后,這套房屋作为遗产被過户到萧席枫名下。出于某個原因,罗飞想要去這套房子裡勘查一番,他便把阿九叫来做帮手。

  阿九一撇嘴說:“這有啥的?小菜!”

  罗飞提醒对方:“可别留下痕迹。”因为沒有去办搜查证,這次秘密行动其实并不合法。

  “放心吧,完事了给你锁好,谁也看不出来。”說话间阿九从口袋裡掏出了一串钥匙,這些钥匙有大有小,形状各异,但有個共同的特点:钥匙舌头上全都光秃秃的沒有钥齿,看起来就像是一串未经打磨的坯子。

  阿九从這串钥匙中选出了一把,又摸出一小條硬锡纸包在光秃秃的舌头上,然后他就将這把钥匙探进了防盗门的锁眼裡,先压着劲调整了几下,等手感顺溜了之后,又加大力量一转,“咔”的一声轻响,防盗门锁应声而开。

  “怎么样,咱不误事吧?”阿九咧开笑脸,摆出一副向罗飞邀功的姿态。

  “行了。”罗飞挥挥手,“你先到车裡等我,如果刚才那個人回来了,就打我电话。”

  “明白。”阿九麻溜地转身就走,一边走還一边感慨,“入行這么多年啦,今儿第一次帮警察同志把风。”

  罗飞沒兴趣和对方饶舌,他转动把手轻轻将门推开,随后便迈步走进了屋内。

  房间裡弥散着一股带着霉味的潮气,应该是长期通风不佳产生的后果。屋内的黑暗亦超乎想象,当屋门被关上之后,几乎就是伸手不见五指。

  罗飞掏出随身携带的警用强光手电筒,在光柱的配合下开始探索屋内的情形。

  這是一套紧凑的两居室户型,进门就是客厅。有一個奇怪的东西直接暴露在罗飞的眼前。

  那是一個直径约两米大小的圆盘,四周很薄,中心处则鼓出一個半米多高的凸起。這让罗飞立刻联想起科幻电影中的飞碟。

  凑近仔细观察之后,罗飞更加确证了自己的判断,這东西简直就和电影裡的飞碟一模一样。

  中间凸起的部分就是驾驶舱,最上方是半球形的有机玻璃罩子,揭开罩子可以看见下方設置了小小的座椅,座椅前面有一排仪表盘。仪表盘最右边有個硕大的红色按钮,看起来像是整套设备的总开关。罗飞戴上手套,试着按下了這個开关。

  圆盘慢慢地转动起来,并且带着柔缓的倾斜和起伏。罗飞弯下腰观察,原来圆盘通過一個支撑杆连接在下方的一個电动底座上,其工作原理就像是小朋友们爱坐的那种旋转木马。

  仪表盘上還有其他的各式按钮,色彩迥异,有模有样的。罗飞又伸手按了其中的几個,居然還能发出不同的声响。

  罗飞再次按下那個最大的红色按钮,圆盘停止了转动,各种声响也消失了。罗飞凝眉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继续向屋子深处走去。

  客厅的右手边是一個开放式的厨房。靠近灶台的窗户上蒙着厚厚的黑布窗帘。這解释了屋内为什么会如此黑暗,正是這些窗帘挡住了外界的光亮。

  很少有人会在厨房安装窗帘的,感觉就像屋子裡隐藏着什么极为重要但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手电光柱挪到了灶台边的水池上,罗飞隐约看到池壁上有反射的水光。他便走過去想要细细观察,到了近前时却脚下一绊,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低头用手电照了照,原来是一张椅子。

  罗飞绕過椅子来到水池边,池子裡存着积水。随后他又伸手在池边的筷子笼裡摸了摸。有几只筷子明显是湿的。

  卫生间就在厨房的对面。因为地面上有水渍,罗飞担心留下脚印,便沒有走进去。他站在门口用手电照了照,很快便发现了一处不太寻常的地方。

  楼房裡的卫生间一般都会配备坐式的抽水马桶,但這個卫生间裡却沒有。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老款的蹲式便槽。现在城市裡還有什么人喜歡用這样的便槽呢?

  门旁的置物架上挂着两條毛巾,罗飞顺手摸了摸,都是半干不湿的状态。

  随后罗飞离开厨卫区,经客厅来到了东首的房间。這個房间的面积有十六七平方米,靠内侧墙壁摆放着一张一点五米宽的双人床,床头被褥叠放整洁。房间内另配置着床头柜、衣橱等家居用品。

  通往阳台的窗户上也挂着厚厚的窗帘,营造出一种极为压抑的黑暗效果。

  继续来到西首的房间,這個房间相对来說面积较小,大概只有十平方米。从房间内的布置和陈设来看,此处显然是一個书房。

  正对房门的那面墙被一排书柜所占据。书柜是组合式的,由三個独立的小柜子并排而成。每個小柜子宽约一米,高约两米,所有能放书的空间基本上都被塞满。罗飞走到书柜前看了一圈,他发现三個柜子裡的藏书种类各有区别。

  最北边的柜子裡都是些数理化方面的书籍,从基础读物到专业书都有。罗飞随便拿起两本专业书翻了翻,发现內容之深已经完全超過了自己的閱讀水平。

  中间那個柜子裡则都是与计算机相关的书籍,包括软硬件知识和各种網络技术。罗飞在计算机方面原本就不在行,這些书他不用翻也知道自己肯定看不懂。

  南边柜子裡的书与人文相关,包括各类中外文学名著和近几年来市面上流行的现当代小說,其中有满满一层都是侦探推理小說。另有一层书引起罗飞格外关注,這一层都是与心理知识有关的读物,包括基础《心理学》《梦的解析》《微表情研究》,以及催眠相关知识等等。

  靠南面墙上摆着一個单人沙发。沙发的左侧是一個小茶几,右侧则立着一個落地台灯。罗飞可以想象出主人坐在沙发上秉灯夜读的样子,那份闲散和安静竟让他心生几分羡慕。

  书柜对面,靠近小屋门边的位置摆放了一张电脑桌,桌上有一台款式陈旧的电脑。桌前的椅子和电脑桌看起来并不配套,相对于电脑桌的高度,那张椅子显然太大了一点。如果有人坐在這张椅子上的话,他必须很费力地弯着腰才能操作鼠标和键盘。

  北向的小屋窗户毫不例外地遮上了黑布窗帘,這使得罗飞手裡的电筒成为整套房屋中唯一的光源。

  罗飞站在小屋中心,视线随着光柱在小屋中缓缓扫动。他感受到一种非常独特的气氛,既诡异又充满了神秘感。

  這样一间小屋绝不应该属于涂连生的世界。

  忽然间光柱停在了小屋的西北墙角,那裡矗立着一個半人高的保险柜,就摆放在电脑桌旁边的地面上。

  对于一個卡车司机来說,家中会有什么贵重之物需要用保险柜来珍藏?带着這個疑问,罗飞走到墙角处蹲了下来。他用手电光在保险柜的表面探索着,细细打量。

  厚厚的保险柜带着电子密碼锁,需要输入六位数的密碼才能打开。罗飞沒有浪费時間去尝试,他的目光被保险柜表面的一個细节特征所吸引。

  就在电子密碼锁的旁边,保险柜上出现了一個小孔,直径有六七毫米。罗飞把手电筒凑到小孔边,试图借着亮光一窥柜子裡的乾坤。但他很快意识到此举无法完成。因为手电筒的发光面和他的眼睛不可能同时贴在那個小孔上,這就意味着当手电光能照进小孔的时候,他的视线便进不去,而他的视线能进去的时候,他又无法借助到手电的光源。

  但罗飞的观察并非一无所获,他注意到那個小孔边缘露出金属的光泽,這說明這個小孔并不是保险柜原有的設置,而是后来被人特意钻开的。

  罗飞的第一個反应是有人曾试图破坏保险柜,以窃取裡面的物件。但他随即便自我否定了這個猜想。因为柜面上的孔洞非常精细,并不像窃贼在匆忙间所为。而且若有人想暴力打开保险柜,他首先要破坏的地方应该是锁口,何苦对着厚重的壁面白费工夫?

  罗飞不得不重新揣度這個孔洞的用途。当思维沉滞之后,他又下意识地把右眼向洞口贴去,试图用這個本能且直观的举动来解开心中的困惑。這样的努力固然无效,但冥冥中却又提示了罗飞,令他突然间有了一個大胆的猜测。

  客厅裡的飞碟,水池旁的椅子,卫生间裡的蹲便器,還有李凌风一直背着的硕大黑包,這些元素全都纠缠在一起,和眼前這個保险柜组成了一個统一的暗示。這個暗示实在太過恐怖,竟让罗飞在顷刻间汗透衣衫。他猛地站起身来,向后方连退了好几步,像是要躲避一個看不见的怪物。

  随着一声碰响,罗飞的后背撞在了身后的书柜上。他调整呼吸,稍稍冷静了一些。這时他心念一动,又有了一個印证的想法。于是他将手电光柱从保险柜上挪开,四下裡快速扫动了一圈,似乎要寻找什么。

  但小屋裡并未出现罗飞设想的那样东西。他略一凝思,又迈步向着小屋门口走去。那屋门向内开到最大,门板紧贴在墙上,门后或许会藏着什么。

  在走动的過程中,罗飞手裡的电筒一直照射着保险柜,神态警惕如同战场上的狙击手。走到门口之后,他伸左手轻轻把门板拉开,然后迅速用光柱往门后扫了一下。他看到墙角处倚着一個家用折叠梯。

  罗飞更坚定了心中的猜测,凝思片刻之后,他作出了某個决定,便快步穿過客厅撤到了屋子外面。他反手把屋门带好,正要下楼时,从楼下迎面走上来一個女人。這女人一边拿钥匙去开隔壁601的屋门,一边回头狐疑地看着罗飞。

  罗飞向对方打了個招呼說:“你好。”

  女人神色警惕地问道:“你是谁?”

  “我是警察。”罗飞掏出证件展示了一下。

  女人的情绪放松下来。她已经打开了屋门,站在门口半转着身问道:“有什么事嗎?”

  “我想问几個問題,不会耽误你太多時間的。”罗飞把证件收好,然后提出第一個問題:“你在這裡住多久了?”

  女人回答說:“有七八年了吧。”

  “你一個人嗎?”罗飞注意到对面屋裡并沒有开灯。

  “是的。”女人的目光有些不悦,她觉得這种問題和警察无关。

  罗飞這时又指着602室问道:“你和对面的住户熟不熟?”

  “不熟。”女人摇摇头,然后又补充說,“对面那人搬进来沒多久,而且他好像并不在這裡长住。”

  “哦。”罗飞又问,“那以前的住户呢?”

  “以前的?你是說那個卡车司机?我和他也沒什么交往。”

  “他家裡還有其他人嗎?——那個卡车司机。”

  “沒有。”女人很肯定地摇着头,“我从来沒见過其他人。”

  “好吧。”罗飞摊摊手,做了一個结束的姿态,“谢谢你。”

  女人走进了屋内,她打开了客厅裡的电灯,正要关门时,门板却被罗飞伸手抵住了。

  “对不起。”罗飞的目光看向屋内,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女人顺着罗飞的视线看去,在客厅裡摆着一辆儿童推车。

  “你不是一個人的嗎?”罗飞努着嘴问道,“家裡怎么会有童车?”

  這個問題似乎激怒了对方,女人涨红了脸抢白道:“我喜歡孩子,不行嗎?!”說完她便重重地把屋门关死了。

  罗飞蹙起眉头。他看看601,又看看602,在這两扇紧闭的屋门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至少有一個人会知道其中的答案。

  罗飞拿出手机,他给阿九打了個电话,把对方叫上了楼。

  “完事了?”阿九主动說道,“那我把门锁恢复原样。”

  “别急。”罗飞摇摇手,他问对方,“你能不能把這门先锁死,不管内外都打不开那种。”

  “小菜。”阿九掏出工具对着门锁捣鼓了几下,很快便道,“成了,這锁现在有钥匙也开不了,必须是我這样的专业人士出手才行。”

  “很好。”罗飞夸了一句,然后又吩咐道,“我现在要去办点事情,你還是在楼下等着我。”

  阿九利落地应道:“沒問題。”两人便一同下楼。随后罗飞开车离去,阿九则留在楼道口等待。

  罗飞驱车一路抵达萧席枫的住所。后者把罗飞迎到屋内问道:“罗警官這么晚到访,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确实有些事情。”罗飞建议說,“我們最好找個安静的地方聊一聊。”

  萧席枫点点头,他把罗飞带到了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之后,這间小屋便成了一個独立的封闭空间。

  书房裡的灯光是橘黄色的,看上去既柔和又温暖。

  萧席枫指了指屋内的单人沙发,說了声:“請坐。”同时他走到窗前拉上了白色的窗帘。

  罗飞坐過去,他所处的位置背靠内侧墙壁,视线则正对着窗户。白色让他感觉平静。

  “這裡也是你的工作室嗎?”罗飞猜测着问道。

  “是的。对于一些缺乏安全感的病人,有时我会把他们带到這裡治疗。你要知道,家的感觉和办公室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他已经切身感受到了那种气氛上的差异。

  萧席枫自己坐在右首的一张办公椅上,然后他问罗飞:“听說你最近在休假?”

  “是的。”

  “可你的状态看起来并不好。”萧席枫盯着对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說,“你很疲惫。”

  罗飞露出一丝苦笑,他打了個哈欠,抬手在眼睛上揉了几下,那两個眼球裡布满了血丝。

  萧席枫道:“看来你的失眠反应愈发严重了。”

  “這两天我断了药物。”罗飞解释說,“我不想让自己产生药物依赖,趁着休假的机会调整一下。”

  “你的身体或许在休假,但你的心并沒有。”萧席枫向前探着身体,幽幽反问道,“你怎么调整?”

  “是嗎?”罗飞端坐不动,只眯起眼睛回视着对方。

  片刻后萧席枫又用论断一般的口吻說道:“其实你也是一個被欲望控制的人。”

  “哦?”罗飞依然保持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姿态。

  “探案就是你的欲望,這种欲望弥漫在你的血液裡,诱惑着你的灵魂,也腐蚀着你的躯体。你成了一具傀儡,成了一部只为案件而存活的机器。”萧席枫充满怜悯地叹息道,“這种欲望会毁了你的。”

  罗飞在沙发裡耸了耸肩膀:“你想得太多了吧?我只是无法入睡……”

  萧席枫淡淡地一笑:“在身体如此疲惫的状态下,无法入睡說明你的精神已经完全失控了。”

  罗飞痛苦地皱起了眉头,他似乎被這话戳中了痛处。

  萧席枫捕捉到对方的情绪反应,便趁热打铁般劝說道:“你需要一次彻底的放松,来自于精神层面的,由内而外的放松。”

  罗飞有些心动了,他问对方:“要怎么做到?”

  “首先要控制住欲望。比如說——”萧席枫眯起眼睛问道,“你能暂时忘记来這裡的目的嗎?”

  罗飞沉默片刻,道:“我可以试试。”

  “你可以试着告诉自己,休息一下吧,休息一下吧……”萧席枫给对方作出一些指导,“在心中反复默念這句话。”

  罗飞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目光也不像先前那么锐利了。

  “很好。”萧席枫鼓励地說道,“你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地放松。你的脑子原本很涨,因为裡面塞了太多的东西。现在你可以把那些东西暂时排出去——伴随着你的呼吸,从鼻孔中排出去。你每呼吸一次,你脑子裡的压力便会减少一分。”

  罗飞下意识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而厚重。

  萧席枫又道:“现在你可以试着闭上眼睛,這有助于你更好地放松。”

  罗飞的眼皮先是合上了,但仅仅数秒钟過后又突然睁开。他的神情有些紧张。

  萧席枫关切地询问道:“怎么了?”

  “我不能睡着,這很危险。”罗飞喃喃說道,“我不能失去对思维的控制。”

  “为什么?”

  罗飞沉默不语,原本均匀的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了。

  “好吧,如果你不愿意闭眼,那就不用闭。”萧席枫退让了一步,“你只要放松自己,别去想那些给你带来困扰的事情。你要相信,這裡很安全。”

  罗飞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情绪和呼吸节奏。

  萧席枫的身体旋转了一下,靠向自己身后的墙壁。墙上有一個可以旋转的电灯开关,他伸手過去慢慢地拧了小半圈。

  屋子裡的灯光变得更加暗淡,为了适应這种变化,罗飞的瞳孔本能地放大了,他的视线也因此变得散乱。

  “现在感觉怎么样?”萧席枫问道。

  “很好,”罗飞的身体陷在沙发裡,他說,“這個椅子很舒服。”

  感觉到时机差不多了,萧席枫又开始接触先前的话题:“你刚才說不能失去对思维的控制,這就是你不愿入睡的原因嗎?”

  “是的,我不能让别人进入我的潜意识。”

  “哦?”萧席枫意识到了什么,“其实你是害怕被别人催眠?”

  罗飞沉默不语。

  “催眠并不是什么坏事,”萧席枫循循诱导,“它可以帮助我們更好地认识自己。”

  罗飞的态度却依然抗拒:“不,我不能……”

  萧席枫观察着罗飞的表情,然后他猜测着问道:“因为你心裡有個秘密,害怕被别人发现?”

  “這件事非常危险……”罗飞再次强调說,“我不能失去控制。”

  “好的,我明白了。”萧席枫略作停顿,随后他总结般說道,“就是這個秘密让你无法入睡。因为你害怕有人会趁你意识散乱的时候操控你的思维,那样的话你的秘密就会被对方发现,进而引起某种可怕的后果。”

  罗飞点点头,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那到底是個什么样的秘密呢?”萧席枫凝起目光问道。

  罗飞提高声调警觉地喊起来:“我不能說!”

  萧席枫连忙做了一個安抚的手势:“好吧,你不想說就不用說。”

  罗飞紧张地吸了一口气,喉头在下颌处滑动着。

  萧席枫思量了一会儿,然后提了個建议:“既然你這么害怕這個秘密,我們可以把它藏起来。”

  罗飞饶有兴趣地问道:“怎么藏?”

  “比如說,我們可以在你的精神世界中创建一個保险箱,然后把那個秘密放进保险箱裡。你還可以設置一個密碼,這個密碼只有你自己知道,這样就不用担心秘密被别人偷走了。”

  “這事听起来有些虚幻……”罗飞略带质疑地问道,“真的可以实现嗎?”

  萧席枫用不容置疑的确切口吻回答說:“当然可以。对催眠师来說,這是一种很常规也很实用的心理辅导术。”

  “那好吧。”罗飞表现出配合的意愿,他主动问道,“我們要怎么开始呢?”

  “首先我們需要一個保险箱,”萧席枫說道,“我会帮你创建的。现在我想請你闭上眼睛——”

  罗飞下意识地抗拒道:“不,我不想闭眼。”

  “你不用担心,”萧席枫解释說,“你不会睡着的,我只是要你集中精神。我会创建一個保险箱出来,你得根据我的描述展开想象,并且将這個保险箱深深地镌刻在你的脑海裡。”

  “這样的话……那好吧。”罗飞犹豫了一会儿,终于還是把眼睛闭上了。

  萧席枫便开始描述:“這是一個白色的保险箱,它的高度将近一米,长和宽都在半米左右。保险箱是用钢板制成的,非常厚实,把东西藏在裡面一定很安全。在保险箱正面的柜门上有一個电子密碼锁,你可以用它来設置开门的密碼。总之,這是一個制作精良的非常可靠的保险箱。”

  罗飞闭着眼睛倾听对方的讲述,他此刻的神情非常平静。

  “你能想象出這個保险箱的模样嗎?”萧席枫问道。

  罗飞无声地点了点头。

  萧席枫似乎還不放心,又问:“它的样子是不是很清晰?”

  “是的,很清晰。”

  “很好。”萧席枫的嘴角略略挑起一丝笑意,然后他又說道,“现在你可以打开柜门,把那個秘密放进去。請在完成之后告诉我。”

  罗飞的眼球在眼睑后面慢慢地转动着,仿佛在跟随某個极为重要的物件。片刻后他开口說道:“放好了。”

  “柜门关好了嗎?”

  “关好了。”

  “现在請設置密碼吧。注意,這個密碼只有你自己知道,决不能让其他人看见。”

  罗飞伸出右手食指,同时把左手五指并拢,形成手掌覆盖在右手食指的上方,然后他的右手食指借着左手手掌的掩护凌空虚按了几下。萧席枫默默关注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等罗飞把双手收回之后,他便用一种庆贺的口吻說道:“好了,那個秘密已经被你锁起来了。再也沒人能够将它偷走。”

  罗飞如释重负般长出了一口气。

  却听萧席枫又道:“现在我要你牢牢记住這個密碼箱的样子。這裡藏着一個可怕的秘密,你千万不能忘记。”

  “我记住了。”罗飞认真地說道,“這是一個钢制的白色密碼箱,半米见方,高一米。密碼箱的正面柜门上有电子密碼锁。我已经設置好了密碼,但我绝不会告诉你。”

  “好极了,”萧席枫赞道,“那個秘密已经非常安全。现在你還在担忧什么嗎?”

  罗飞把双手平放在自己的腹部,他說:“我感觉好多了。”

  “既然這样,”萧席枫建议說,“你可以试着睡一会儿。”

  罗飞的双手松弛下来,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平缓。萧席枫不再打扰对方,只坐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两三分钟之后,罗飞的脑袋轻轻地歪在一边,很显然他已经睡着了。因无人說话,书房裡变得非常安静,只听见罗飞均匀和厚重的呼吸声。

  一個人若在非常疲倦的状态下入睡,通常会睡得很沉。這种慵懒的气氛似乎感染到了萧席枫,他也把身体靠向自己的椅背,摆出一副大功告成般的悠闲姿态。

  可罗飞却在這时突然醒了過来,他从沙发上直起身问道:“已经结束了嗎?”

  萧席枫也跟着坐直了身体,他瞪大眼睛看着罗飞,一脸讶异。

  “你的催眠已经结束了嗎?”罗飞又问了一遍。他的目光炯炯发亮,看不出一丝睡意。

  萧席枫意识到了什么,他愕然问道:“你根本沒有睡着?”

  罗飞笑了笑,這個問題明显得已不需要回答。

  萧席枫便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那你刚才……”

  “我只是在配合你。”略作停顿之后,罗飞进一步解释,“从你把我带进书房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想对我实施催眠。所以我索性配合你的表演。”

  萧席枫有种遭受到愚弄的感觉,他无奈地苦笑道:“你……你何必要這样?”

  “我做了一個实验,”罗飞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說,“实验的结果将决定到我对你的某种判断。”

  萧席枫茫然摇了摇头,他不明白对方在說些什么。

  “好了,现在已经沒必要兜圈子了。”罗飞看着萧席枫說道,“接下来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包括一系列催眠杀人案的真相以及我深夜到访的目的。我希望你能认真地听我讲述,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你随时可以提出来。”

  看着对方的表情,萧席枫知道此事一定非常重要,于是他也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

  罗飞的讲述起始于那起系列杀人案中最大的转折点:

  “李凌风死后,警方高调宣布结案。但事实上這起案件還远远沒有落幕。后来张怀尧和朱思俊也都死了,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是的,我還听說小刘也遭遇了不测。”萧席枫的语调略带悲伤,随后他又說道,“虽然警方沒有公开這几個人的具体死因,但我猜到一定和案子有关系的,恐怕就像你所担心的,李凌风最终完成了‘七宗欲’的杀人计划。”

  罗飞曾向萧席枫讲解過“七宗欲”的计划并請求后者对朱思俊实施救助,但他今天却要彻底推翻自己先前的论断:“所谓‘七宗欲’杀人只是一個假象,真正的凶手并不是李凌风。”

  “凶手不是李凌风?”萧席枫无法理解,“這怎么可能呢?”

  “這事的细节我回头再解释,你先跟上我现在的思路。总之是有人利用李凌风布下一個精妙的迷局,当所有人都以为李凌风就是凶手的时候,真凶就可以成为逍遥法外的‘隐形人’了。”

  萧席枫忍不住要问:“那真凶到底是谁?”

  “這十天来,我名义上是在休假,其实一直在暗中寻找真凶。”罗飞瞥了萧席枫一眼,直言不讳地說道,“经過一番调查之后,我觉得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你。”

  “是嗎?”萧席枫沉住气反问道,“凭什么呢?”

  “真凶为什么要煞费苦心,布下這样一個庞大而又复杂的杀人迷局?要知道,事情搞得越复杂,可供警方追寻的线索就越多。”罗飞开始解释自己的思路,“凶手既然弃简从繁,那必然会有一個充分的理由。所以我推断,這個人一定和案件有着非常明显的利害关系。也就是說,如果按照正常的调查程序去分析此案,這個人必定就会成为警方的重点目标。所以他必须找一個替罪羊来吸引警方的视线。這個過程虽然复杂且带有很多不确定的风险性,但总比把自己直接暴露在警方的火力下要好得多。”

  萧席枫“嘿”了一声說道:“因为我是涂连生唯一的朋友,所以你就认为我最可疑。”

  “我调查了涂连生的社会关系,他沒有任何亲人,也沒有其他的朋友。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出還有谁会和這案子有关联。這进一步印证了我刚才的分析,作为唯一的关联人,你无论如何也要营造出一种让自己‘隐身’的效果,否则警方怎么可能轻易放過你呢?”

  “這個理由确实很充分,不過,”萧席枫为自己辩解道,“最初案发的那两天,我根本就不在龙州,我是沒有作案時間的。”

  “你那两天在北京出差,不但有来回乘机的记录,還有在北京宾馆的入住记录,确凿无疑。可是這不能摘清你的嫌疑。换個角度想一想呢?你這個人是很少出差的,近一年来几乎就沒有离开過龙州,偏偏就是案发那两天你不在,這未免太巧合了吧?”

  萧席枫露出苦笑:“這么想的话不在场证明反而成了新的罪证,看来我至少也是個同谋。”

  罗飞道:“我当时猜测你可能是通過催眠的手法,让李凌风成了被遥控的杀人工具。”

  “通過催眠术遥控一個人,然后让這個人再用催眠的手法来完成连环杀人案?”萧席枫咧嘴看着罗飞,“罗警官,你不觉得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嗎?”

  罗飞也承认:“确实夸张了一些。但就当时所掌握的信息来說,這也算得上是個合理的思路。”

  “好吧,合不合理另說。”萧席枫把手一摊說道,“不過這些终究只是猜测,办案的话還是要讲究证据。”

  “沒错,所以接下来我就试图找到证据。”罗飞冲着萧席枫微微一笑,“你知不知道,我已经跟踪你整整一個星期了。”

  “是嗎?”萧席枫瞪着罗飞,表情既愕然又无奈,片刻后他尴尬地问道,“那你发现了什么呢?”

  “我发现你每天下班都很早。大概下午四点钟左右你就会离开咨询中心,然后你会前往双桥新村七幢602室——涂连生生前的住所。每天你都要在這裡待到七八点钟才离开,我猜你是吃過晚饭才走的,因为有几次你還特意从超市买了菜带過去。”

  萧席枫摸了摸鼻子說:“沒错。”

  “所以問題就来了,你一個有家有室的人,为什么总要往那套旧房子裡跑呢?我想到你曾经說過,以前涂连生出长途时会把家裡钥匙交给你,委托你照看房子。但你又說涂连生并沒有养什么花草宠物,当时我就有些奇怪,沒有花草宠物,這房子有必要托人照看嗎?然后我又想起朱思俊說過的话,他說半年前处理那起纠纷的时候,本来涂连生是不肯给死狗下跪的,是姚舒瀚威胁說要带人抄了他的家,砸了他的房子,涂连生這才屈服。于是我突然间意识到,那间旧房子裡或许藏着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呢!不過我的思维還是不够开阔,沒有想到那东西竟是……”說到這裡罗飞摇了摇头,在自责不够敏锐的同时,他也禁不住感慨事情的真相太過离奇,实在叫常人难以揣度。

  萧席枫叹了口气:“所以你今天晚上偷偷进入了那套旧房子,目的就是要看看那裡面到底藏了什么?”

  “沒错。既然那东西這么重要,或许和案件也有关联呢?”罗飞顿了顿,又道,“說起探索那套房子的過程,也真是一波三折。嘿嘿,我一进屋就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东西,你肯定知道是什么吧?”

  “是那個飞碟?”

  “嗯。一個飞碟……已经非常奇怪了。我一度以为這就是自己要找的目标呢,我還对着它钻研了很久,但是并沒有发现太多名堂。那东西奇怪是奇怪,可也不需要让人每天都過来照料啊,涂连生也不至于为了它给一條死狗下跪。或许屋子還有别的秘密,所以我就继续到其他地方去寻找。”

  萧席枫“哼”了一声,他似乎很不希望接下来的事情发生,可惜他已经无法阻止了。

  “我注意到厨房的水池刚刚使用過,有几只筷子是湿的,卫生间裡的毛巾也是湿的,我以为這些都是你留下的痕迹,這也說得過去。可是卧室裡的床铺那么整洁,屋子裡所有的窗户都遮着厚厚的窗帘——我居然還沒有嗅到真相……嘿嘿,我也真是够迟钝!”略发感慨之后,罗飞又接着說道,“后来我走进了书房,那满屋子的书显然不是给涂连生看的。我开始猜测這些书或许就是我要寻找的目标,萧主任就是被這裡琳琅满目的书籍所吸引,所以才流连忘返?只是涂连生为了书下跪就有些說不過去了,难道他也是爱书如命的人?”

  萧席枫苦笑道:“他就算是爱书也看不懂啊。”

  “所以這事還是透着怪异。”罗飞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萧席枫的眼睛說道,“最后我终于在墙角发现了那只保险柜。”

  萧席枫无奈地垂下了眼睑,他似乎不愿和对方的视线接触。

  “一看到這個保险柜,我立刻知道自己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目标。因为那個柜子实在是太特殊了。我注意到柜门上有個小孔,就试着往裡看,却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不過就在我把眼睛凑在小孔上的同时,我突然间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這感觉终于帮我看破了屋子裡的秘密,”罗飞停下来问道,“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嗎?”

  萧席枫摇了摇头,也說不清是不知道呢還是不愿回答。

  罗飞缓缓地给出了答案:“我感觉有人正在那個柜子裡面看着我!”

  萧席枫只是叹气,不愿多言。

  罗飞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說:“在那一瞬间我甚至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谁能想到世上竟会有如此诡异离奇的事情?但诸多细节却在支持我的猜测,在這间屋子裡藏着一個身形小得出奇的活人!所以水池边会有一张供攀爬的椅子,卫生间裡沒有坐便器而是蹲式的便池,电脑桌很矮而配套的椅子却很高,在书房裡還配备了折叠梯供其上下取书,而那個保险柜就是专门供其躲藏的吧?所以柜门上才特意钻出了一個可以透气和向外观察的孔洞。這個人多年来就這样生活在一個与世隔绝的空间裡,从来沒有外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是谁?他为什么会在這裡?”

  面对罗飞的提问,萧席枫仍然用沉默作为回应。

  “即便你不开口我也会找到答案。”罗飞态度强硬地說道,“如果不想浪费彼此的時間,就請你主动讲一讲這個‘隐形人’的故事吧。”

  事情已经到了這一步,再回避也沒有意义了。萧席枫终于抬起头来,他反问罗飞:“你觉得那会是一個什么样的人?”

  “能够躲进保险柜裡的,或者是小孩,或者是侏儒。”罗飞分析着說道,“综合现有的情况,我觉得应该是后者。”

  “你错了。他不是小孩,也不是侏儒,他其实是一個……”萧席枫略带悲伤地给出了答案,“垂暮的老人。”

  罗飞诧异道:“哦?”

  萧席枫這时又补充道:“一個十来岁的老人。”

  “十来岁的老人?”罗飞皱起眉头,他无法理解這句话中的逻辑。

  萧席枫叹了口气,他问罗飞:“你知道早衰症嗎?”

  “听說過,但不太了解。”罗飞眯起眼睛,他似乎窥到一些端倪了。

  “那是一种先天性的遗传病,无药可治。”萧席枫讲解道,“患者在婴儿时期就提前步入衰老的過程,他们的身体发育会停留在幼儿的水平,但是心智年龄却和普通人沒什么差别。”

  “那個人就是一個早衰症患者?”

  萧席枫点点头,然后继续說道:“早衰症患者的衰老速度比正常人要快五到十倍,所以病童的寿命一般在七到二十岁之间。他還算幸运,衰老的速度只是正常值的五倍,所以能够多活一些年头。即便這样,他现在的生理年龄大概也有八十岁了。”

  原来如此。“十来岁的老人”這個看似荒谬的词语却代表着一种极为真实的存在。

  罗飞接下来自然要问:“這個人和涂连生又是什么关系呢?他们怎么会生活在一起?”

  “他是涂连生收养的弃婴。”萧席枫思绪流转,陷入了某段回忆,“那应该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当年涂连生還在环卫集团开车。一天傍晚他在垃圾站旁边发现了一個弃婴。在這個婴儿身上找不到任何信息,他从哪裡来,叫什么名字,出生于何年何月,全都沒有,”說到這裡,萧席枫特意看着罗飞问道,“你知道這意味着什么嗎?”

  這個世界上总有一些父母出于种种原因要遗弃自己的骨肉,他们通常会在遗弃地点留下一张纸條,写明這個孩子姓名生日等信息,以供好心的收养者获悉。可是這個婴儿却沒有任何信息,而且他被遗弃的地点還是一個垃圾站……罗飞据此判断:“他的父母并不希望這個孩子活下去。”

  “是的。”萧席枫幽幽說道,“听起来多么残酷,可事实就是如此。当时那個孩子应该還不到两岁,但他的症状已经非常明显了:他的身体干瘦干瘦的,脑袋则大得夸张,同时他的脸颊和下巴又非常窄,這使得他全身上下看起来都极不协调;他的牙齿還沒有长全,头发倒已经掉光了,眼睛深陷在脸颊裡,皮肤褶皱而松弛……总之在他身上你看不到一丝属于人类婴儿的可爱之处,他就是一個怪物,一個连父母之爱都不配拥有的怪物。”

  說到這裡,萧席枫深深地叹了口气,仿佛在感怀那個孩子的悲惨身世。不過他随即又带着温柔的笑容继续說道:“但是涂连生一点都不在意。他把這個孩子带回家裡悉心照料,他的疼爱和体贴绝不亚于天下任何的亲生父母。”

  罗飞沉吟道:“他对待這個孩子就像是童年时那只残疾的小猫——不仅仅是疼爱了,裡面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复杂情感。”

  “沒错。”萧席枫赞许地点了点头,“他给那個孩子起的名字就叫涂小猫。他们以父子相称,十多年来朝夕相处。他们之间那种彼此依赖的情感普通人是无法理解的。”

  “既然這样,”罗飞提出了一個疑问,“涂连生为什么不走正常的手续来收养這個孩子呢?”

  “因为他不想让涂小猫和這個社会有任何接触。”萧席枫轻叹一声,然后解释其中的原因,“涂连生自己饱尝了世态艰辛,一生受尽欺凌和侮辱。他太了解一個‘怪物’在人间的遭遇了,他不想让涂小猫也承受這样的痛苦,他要把這個孩子呵护在自己的翅膀下,在一個足够安全的世界裡度過此生。”

  “足够安全的世界……”罗飞挑起眉头问道,“你指的就是那套封闭狭小的老房子嗎?”

  萧席枫无声地点点头。

  罗飞至此终于了解到一個“隐形人”产生的過程。难怪外界从来不知道這個人的存在,因为涂连生早已用一种特殊的关爱将他彻底屏蔽。罗飞一時間有些茫然,他不知道這种密不透风的关爱对于涂小猫来說到底算不算真正的幸福?

  感怀片刻之后,罗飞又问萧席枫:“那你呢?你和這個孩子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萧席枫回答說:“我是唯一知道涂小猫存在的外人。涂连生只相信我一個,他觉得其他任何人都会对涂小猫造成伤害。涂小猫本人则管我叫叔叔。你之前的猜测沒错,每当涂连生出长途的时候,我就会過来照顾那孩子。還有涂连生也的确是为了那孩子的安全才答应给死狗下跪的。后来他不放心,還特意买了個保险柜,供涂小猫在意外时躲藏。說起那個保险柜,嘿嘿,今天還是第一次用到呢……”

  罗飞又打断对方问道:“你教過那孩子催眠术吧?”

  萧席枫坦承說:“是的。”

  罗飞追问:“为什么要教他這個?”

  “因为他想学。”萧席枫解释說,“涂小猫在這种环境下成长,心理上多少会出现問題的,有时痛苦,有时迷茫。我便常常用催眠的手法帮他排解治疗。在這個過程中涂小猫对催眠产生了兴趣,就让我教他。”

  罗飞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他的催眠水平怎么样?”

  萧席枫愣了一下,說:“這我不太清楚。他整天足不出户的,根本沒机会实施催眠术啊。不過如果有机会练手的话,我想他一定会很厉害的。因为他很聪明,是個天才。”

  “天才?你指哪方面?”

  “很多方面。他的智商极高,有着超出常人的记忆力和理解力。如果不是得了這种病,他的人生不可限量!”萧席枫一边說一边惋惜地摇着头。

  罗飞想起了那满满三個柜子的书籍,他忍不住开始假设,一個萧席枫口中的天才,如果十多年足不出户,整天就是看书和学习,這個人的知识能力究竟能到达一個怎样的境界呢?

  萧席枫仿佛看出了对方所想,他主动给出了几個例子:“你知道嗎?這孩子在十岁那年就自学了所有的高中课程,此后便开始广泛閱讀各类专业书籍。他对数理化和计算机一类的知识尤其感兴趣。而且他的动手能力也很强,十二岁的时候就会修理家用电器,对了,你看到的那個飞碟也是他自己设计制造的呢。”

  罗飞神情肃穆地沉思了一会儿,随后他凝视着萧席枫說道:“我帮你总结一下吧,涂小猫才是這個世界上和涂连生最亲密的人,他是一個精通理工和计算机知识的天才,而且他具备着令人难测深浅的催眠能力。”

  萧席枫感觉到对方的语气有些不对,他皱起眉头问道:“你什么意思?”

  “你忘了我为什么会坐在這裡嗎?”

  “你在寻找系列杀人案的真凶。”說出這個答案的同时萧席枫隐隐有了种不安的预感。

  “真凶是一個和涂连生有着密切联系的人,我曾经觉得這個人非你莫属,可现在看来,涂小猫显然更加值得关注。”

  “這怎么可能?”萧席枫激动地提出抗议,“你如果怀疑他,那還不如继续怀疑我!”

  罗飞摆了摆手說:“从你通過实验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不是凶手。”

  萧席枫困惑地看着罗飞,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对方說的“实验”究竟是什么意思。

  罗飞开始解释這裡面的关节:“当我在涂家旧宅研究那個保险柜的时候,躲在柜子裡的涂小猫也看到了我。当我离开之后,涂小猫肯定和你通過电话吧?所以你已经提前知道我去過涂家旧宅的事情,对不对?”

  萧席枫点点头。

  罗飞继续說道:“我們见面之后,你把我带到书房裡。這时我已经猜到你想对我实施催眠。于是我将计就计,假装中招,我的目的就是要看看你到底要对我做些什么。你用话术诱导着我,表面看来是要帮我解开失眠的心结,但你真正的目的是要给我設置一個记忆障碍。你把我心底最恐惧的东西和那個保险柜联系在了一起。如果你的催眠成功了,我就会彻底抛弃要打开那個保险柜的念头,所以涂小猫也就不会再受到我的威胁。”

  “你說得一点都沒错,”萧席枫自嘲地苦笑道,“原来我的阴谋早就被你看透了,我像個傻瓜一样在那裡自說自话……那些所谓的催眠其实毫无意义。”

  罗飞却說:“并非毫无意义。至少你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萧席枫不解:“怎么证明?”

  “你可以设想一下,”罗飞提示对方說,“如果你是凶手的话,你会对我实施怎样的催眠?”

  萧席枫想了一会儿說道:“肯定要设法解除你对我的威胁,比如說通過某种思维的植入或者转接,让你认为李凌风确实就是真凶,或者把你的查案的思路转移到其他的方向上。如果狠一点的话,我甚至会针对你单独设计出一個杀局。当然了,所有這些事的前提是我能够成功地将你催眠。”

  “看起来已经成功了,不是嗎?”罗飞微微挑起一侧嘴角,似笑非笑,“当时我的思维已经完全听从于你的引导,我甚至在你的催眠作用下进入了梦乡,這可是一种完全不设防的精神状态啊。”

  “是的,”萧席枫尴尬地咧着嘴,“虽然是假象,但我确实信以为真了。”

  “可你并沒有对我实施进一步的蛊惑,你只是针对那個保险柜做了一個记忆障碍,然后就静静等待我醒来。所以你所关心的只是如何守住涂小猫的秘密,而对于我查案這事却毫不在意。”罗飞一步步地解析道,“由此我断定你绝不是案件的真凶,甚至连知情人都不是。所以我才会继续坐在這裡,和你展开坦诚相见的探讨。”

  “好吧,我要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萧席枫看着罗飞說道,“但你不能因为排除了对我的怀疑,就随便又抓個人過来作为替代品吧?”

  “怎么会是随便抓的呢?”罗飞反问对方,“我刚才已经总结過了,难道涂小猫不符合真凶的特征嗎?”

  “就這么简单一說,那确实符合,但你還要考虑具体的实际情况啊!”

  罗飞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势:“有什么实际情况,我們现在就一块讨论。”

  萧席枫首先质疑道:“自从涂连生死后,我几乎每天都和涂小猫在一起,他怎么可能瞒着我做出這么大的案子?”

  “所谓每天在一起,其实也就是晚饭前后的那個時間段吧,其他時間涂小猫在干什么你就无从知晓了,而案发的头两天你又恰好不在龙州,现在想想,這可不是什么巧合,是涂小猫特意選擇你不在的那两天动手呢。”

  “涂小猫是個足不出户的病人,难道他就坐在家裡遥控作案?”

  “案件的前期策划完全可以通過網络进行,确实可以坐在家裡,而真正作案的那两天可不行,事实上涂小猫亲自抵达了每一個案发现场。”

  “這更不可能了。”萧席枫瞪着眼睛问道,“涂小猫根本沒有独自出门的能力。而且你们不是拍到了案发时的监控视频嗎?抵达作案现场的从来只有李凌风一個人!”

  “除了一個人,還有——”罗飞一字一顿地强调道,“一、個、包!”

  一個包?萧席枫记得那些监控照片,照片上的李凌风确实背着一個硕大的黑色登山包。

  却听罗飞又继续說道:“其实我早就觉得那個包有些古怪。李凌风一直背着那個包,但這個包的具体作用却不明朗:赵丽丽、姚舒瀚、李小刚遇害的时候,所用道具并沒有装在包裡;林瑞麟被催眠时,既然包裡的菜肴都是虚构出来的,那么包本身又有什么实际的存在意义?最后李凌风在朱思俊家门口被抓,那么大的一個包就装了一坨狗屎,实在是大材小用。所以我始终沒想明白,李凌风到底为什么要背着那個包?”

  萧席枫隐隐猜到了罗飞的意思,他愕然道:“难道說……”

  “涂小猫就藏在那個包裡。”罗飞說了对方心中所想,然后他又据此展开解释,“在最初案发的那两天,涂小猫就是通過這种隐蔽的方式来到现场,他亲自对赵丽丽、姚舒瀚、李小刚和林瑞麟实施了催眠。至于后来用黑包装狗屎则是为了保持连贯性,造成一种‘黑包就是李凌风随身物品’的假象。”

  “那对李凌风、张怀尧還有朱思俊的催眠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呢?”萧席枫被罗飞的思路带动了,他第一次顺着对方来提问。

  罗飞耸了耸肩膀:“那就不一定了。”

  “你的意思是除了那两天之外,涂小猫在别的時間也外出過?”

  “那当然了。难道你现在還以为他真的会足不出户?”

  萧席枫反问:“那他要怎么出去呢?每次都藏在李凌风的黑包裡?可是张怀尧和朱思俊都是在李凌风死了以后才出事的啊。”

  “他既然能催眠李凌风,把对方变成自己的‘腿脚’,难道就不能再催眠其他人嗎?”罗飞“嘿”了一声,又道,“我就知道他至少還有另外一個可靠的‘腿脚’。”

  萧席枫立刻追问:“是谁?”

  “你们的邻居,601那個独居的女人。”

  “啊?”萧席枫一愣,“黄欢?”

  “你知道她的名字?看来你们還比较熟悉。”

  “毕竟相邻這么多年了嘛,多少会有些了解。不過黄欢从来不知道涂小猫的存在啊,你凭什么說她也是涂小猫的‘腿脚’?”

  “黄欢单身一人,可她家裡却有一辆儿童推车,你不觉得這事有点奇怪嗎?”

  萧席枫意识到什么:“你是說涂小猫会乘坐黄欢的儿童推车外出?”

  罗飞点点头,随后又說:“我询问過黄欢为什么家裡会有童车,她当时表现得非常激动,我猜测是有人对她施行過记忆障碍的催眠术。随后我让人调查了黄欢的個人情况,多年前她曾经结婚并怀孕,但不幸遭遇难产,孩子沒保住,自己也失去了生育能力。后来她丈夫還因此和她离婚。所以說黄欢内心深处对孩子非常渴望,但有关孩子的记忆又是她不愿触及的一個心结。這两点恰好能被涂小猫利用,他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一個孩子,让黄欢先为自己服务,完事之后再抹去对方的记忆。”

  萧席枫长時間地看着罗飞。必须承认,对方的這套說辞已经越来越像是真事了,但在内心深处他仍然不相信涂小猫就是系列杀人案的真凶。

  罗飞知道自己還得拿出点够分量的论据,于是他又对萧席枫說道:“其实我心中還有一個猜测,如果這個猜测也得到印证,你就不会再怀疑我的论断了。”

  “什么猜测?”萧席枫忐忑而又急切地问道。

  “你說過,李凌风之所以会和你联系,是因为他看到了你在網上发表的那篇纪念涂连生的文章,可我知道你并不是一個喜歡上網的人。现在請你如实回答我:你当时怎么想起来要去網上发文章的?是不是受到了涂小猫的影响?”

  這個問題仿佛点破了对方心头的一层面纱。萧席枫愣愣地怔了许久,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是的……的确受了他很大的影响。”

  “很大的影响?”罗飞笑了笑,他的神情愈发自信,“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其实也受到了他的催眠?”

  萧席枫低着头不說话,他的脸色有些难看。這显然代表着一种默认的态度。

  “现在可以大致概括出這起案件的全部過程了。”罗飞挥了挥手,然后开始侃侃而言,“涂连生自杀之后,涂小猫决定要为自己的养父报仇。他通過網络查到了拦车救狗事件的主要参与者,并且锁定赵丽丽等七人为复仇目标。涂小猫知道,如果他直接动手杀死赵丽丽等人,警方在探案时必然会重点分析涂连生的社会关系。到时候只要一搜查涂连生的旧宅,自己就无处可藏。所以他必须设计出一個精巧的杀人计划,既要完成复仇大计,又要把警方的视线彻底引开。”

  “這個计划的第一步就从你身上开始。涂小猫利用你对涂连生的情谊,鼓动你去網上发表了那篇纪念文,以此伪装成案件的导火索。随后涂小猫便把李凌风引到龙州并对其实施了催眠,李凌风欲望被撩拨起来,他心甘情愿成为涂小猫计划中的一枚棋子,因为他深信這個计划能让自己一举成名。”

  “李凌风化名为‘愤怒的犀牛’和你通了电邮,他把赵丽丽等六人列为自己的‘惩罚对象’,随即杀人计划便正式展开。很显然,所有的杀人手法、包括道具的制作等等都是出自涂小猫的设计,李凌风只是一個具体任务的执行者。涂小猫還给李凌风提供了一個巧妙的逃生方案,后者以为完成计划后就可以全身而退。他怎会想到自己其实也是涂小猫计划中的目标之一?”

  “李凌风被捕之后,涂小猫又对朱思俊实施了催眠,让后者成为整套计划后半段的执行者。同时他還在李凌风的电脑中留下线索,用‘七宗欲’的思路来误导警方。一切正如他的计划进行:朱思俊撞死了李凌风,自己最后也难逃一死。当‘七宗欲’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死亡之后,涂小猫的复仇计划便大功告成。大家都认为李凌风就是案件的元凶,谁能想到背后還深藏着一個不露踪迹的‘隐形人’?”

  萧席枫默默地听罗飞說完。尽管书房裡开着空调,但他的额头上還是渗出了一层汗水。

  罗飞问道:“现在你怎么想?”

  萧席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竭力凝聚着残存的勇气。他抬头和罗飞对视了片刻,然后說道:“是的,你說的這一切都非常的合理。但我還是那句话,警方办案光凭合理的猜测是不行的,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

  “证据一定会有的。技术人员会对那個黑包进行痕迹检测,裡面应该能找到涂小猫的皮屑样本;同时我們会仔细排查李凌风和涂小猫的电脑数据,或许会有些通信记录沒有清理干净;双桥新村附近的监控也是我們排查的重点,涂小猫不管是跟着李凌风還是跟着黄欢出行,总会有相关的影像资料留下来;我們還会請来高明的催眠师,扫除黄欢思维中的记忆障碍……总而言之,涂小猫既然实施了這样一起复杂的连环杀人案,他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只要警方将他纳入视线,這些痕迹迟早会被找出来。”

  罗飞說话时的声音平淡却又充满了自信,他知道自己已经拿住了凶手的软肋。

  一個构思庞大的计划,目的就是要营造出“隐形”的效果。当凶手不再隐形的时候,整個计划也就失败了,因为那個庞大体系中的每一條分支都会给警方提供追查的线索。

  有的放矢,万箭齐发,焉能不中?

  萧席枫有种浑身乏力的感觉。他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脑门,痛苦乞求道:“我求你们不要這样!這個世界既然已经抛弃了那個孩子,就不要再来折磨他了!這也是涂连生最后的遗愿。”

  “我能理解你的情感,我甚至能理解你们每個人的情感。但是,”罗飞唏嘘叹道,“作为一名刑警,我必须以法律作为行事的最高准则。”

  萧席枫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他又艰难地說道:“那我只有一個最后的請求……让我先和那個孩子谈谈。”

  罗飞和萧席枫来到涂家旧宅楼下,与一直在此处等待的阿九会合。后者认得萧席枫正是602的户主,神色便有些诧异。罗飞也沒必要和他解释,只吩咐阿九上楼把入户门解锁,随后便打发对方先行离去。

  按照事先的约定,萧席枫独自进屋和涂小猫私聊,罗飞暂且在户外守候。

  大约過了一小时,萧席枫从屋内出来。他耷拉着眉头,眼角下垂,显得非常疲惫。

  “請进屋吧。”萧席枫用略带嘶哑的声音对罗飞說道,“涂小猫在书房等着你。”

  罗飞便跟随萧席枫而去。屋子裡开着灯,但厚厚的窗帘遮住了灯光,从屋外看的话好似黑暗一片。這也是涂小猫多年来隐藏行迹的一個重要手段。

  书房的沙发上坐着一個小小的人形,看身材只有三四岁的年纪。当罗飞走进来之后,那個人便转头看了過来。他的动作异常迟缓,就像是個行将就木的老人。

  罗飞知道這就是涂小猫——一個在黑暗中蛰伏了十多年的“隐形人”。从真实的年龄来說,這還是個不到二十岁的孩子,然而他的躯体已然垂暮如斯。

  尽管已经听過萧席枫的描述,但初次见面时罗飞仍然难以抑制心中的惊骇感觉。如果要用一個词来形容這個孩子,那沒有比“怪物”二字更合适的了。

  首先那家伙有個硕大的脑袋,這脑袋各部分的比例又极不匀称:额头又大又宽,眼睛往下的部分却狭小得如同得了萎缩症。头部的毛发已全部掉光——沒有头发、沒有眉毛,也沒有睫毛,眼窝深深凹陷,鼻子也缩塌了,只剩一层皱巴巴的皮肤包裹在鼻梁上。

  和脑袋相比,這人的身躯显得异常瘦小,四肢更是瘦得如芦柴棒一般。他沒有脂肪,沒有肌肉,有的只是畸形的骨骼和褶皱的肌肤。

  如果不是有一双大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转动着,罗飞简直觉得自己看到的就是一具风干的骷髅。

  涂小猫也在看着罗飞,等对方走近之后,他瘪瘪嘴說了句:“对不起。”当他的嘴唇翻开时便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床,上面的牙齿早已脱落殆尽。

  “嗯?”罗飞沒想到对方会以這句话开场,他有些意外。

  “对不起。”那個年轻的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他說,“你的助手死了——我为此感到抱歉。”

  罗飞心中一痛。如果小刘還活着,此刻应该也来到了现场。想到這裡罗飞便下意识地往身后瞥了一眼,那是小刘常常跟随的位置,如今却只剩自己孤单的影子。他的鼻翼轻轻抽动了一下,难以掩饰心中的悲伤。

  良久之后,罗飞黯然地說了一句:“他是個好人。”

  “我也不想看到這样的结果,”涂小猫解释說,“我只是把朱思俊心头的魔鬼释放了出来,后来发生的事情并不受我的控制。”

  罗飞不知该用什么情绪对待眼前的這個“怪物”。按理說此人就是害死小刘的元凶,但罗飞却怎么也无法凝聚起心中的仇恨,他只是长時間地看着对方,似乎要用目光来驱散心中所有的困惑。

  “怪物”也和罗飞对视着。他的眼球又黑又亮——這双眼睛恐怕是他全身上下仅存的青春印迹。

  罗飞决定抛却情感上的干擾,他只想做一個纯粹的执法者。于是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问道:“你承认自己就是系列杀人案的真凶嗎?”

  涂小猫点点头,用虚弱的声音說道:“我承认。”

  “那就請你和我一起回警队接受调查。”

  涂小猫沉默了,他把瘦小的身体缩在沙发裡,像是要躲藏起来似的。但他明白自己已无处可躲,最终只能无奈地轻叹一声。然后他又抬头看着罗飞问道:“我很想知道,我到底是哪裡露出了破绽?”

  “李凌风的死亡动机。”罗飞回答說,“他既然为了‘名气’的欲望而死,为何却沒有把‘七宗欲’這样的完美计划透露给公众呢?這便不合逻辑。所以我猜测李凌风对‘七宗欲’的计划并不知情,幕后的真凶另有其人。”

  “原来如此……”涂小猫舔了舔干瘪的嘴唇,黯然說道,“是我太過谨慎了。”

  “太過谨慎?”罗飞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要這么說。

  涂小猫解释說:“为了彻底达到‘隐身’的效果,我不想在網络上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只要是和網络有关的事情,我全都是操控李凌风来完成的。包括所有網络賬號的申請和使用,所有網帖的撰写和發佈等等。但你知道,我可不能通過李凌风向網络發佈‘七宗欲’的计划。”

  “嗯。”罗飞点点头說,“因为這個计划本身是要瞒過李凌风的。”

  涂小猫又道:“其实我也想過,要不要用李凌风的口吻写一封电邮,把‘七宗欲’的计划透露给各大媒体。這封电邮可以在李凌风被捕前写好,設置好延时,等李凌风死后再发送出去。但我還是有顾虑。首先這封电邮用谁的賬號来发呢?用李凌风的賬號就有可能被李凌风发现,但使用新賬號又会给警方留下疑点。另外我還担心警方会对邮件进行语言痕迹比对,进而从遣词用句中找到漏洞。出于這些顾虑,我最终放弃了发邮件的想法,因为李凌风的死亡动机也不算什么大漏洞吧,最多只是一点点不完美的瑕疵,沒必要为此冒险。呵呵,真是沒想到,连這一点点的瑕疵都沒能逃過你的眼睛。”

  “你既然在制造假象,那必然会露出不真实的痕迹。”罗飞郑重地告诫对方,“這就是所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含义。”

  “罗警官,你确实是一個非常敏锐的人。”涂小猫幽然叹道,“你对案情的分析几乎是滴水不漏,但有一点你弄错了。”

  “什么?”

  “我策划出這個杀人计划,让自己隐身事外,我并不是为了逃避惩罚。你看看,我已是個行将就木的人,病魔早就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又有什么好畏惧的呢?”

  這话确实不错。以对方這副垂暮的状态,就算能给他定罪,恐怕他也无法支撑到审判的那一天了。

  罗飞便追问道:“那你又何必费尽心机?”

  “我害怕,但不是害怕惩罚,而是害怕外面的世界。”涂小猫凄然一笑,“要让我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下,這才是最残酷的事情,我不愿在那种难以想象的痛苦中度過余生。”

  “外面的世界就那么可怕嗎?”罗飞摇了摇头,“或许只是你在黑暗中生活了太久,所以才会惧怕阳光。”

  “你并不了解……”涂小猫盯着罗飞看了片刻,然后他问道,“你想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說有多残酷?”

  罗飞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涂小猫的目光又转向了一旁的萧席枫:“叔叔,其实我最近认了一個妈妈,這事你知不知道?”說這话的时候,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带着种温馨的心情。

  萧席枫猜测着问道:“你指的是隔壁的那個女人嗎?”

  “是的。”涂小猫的视线有些迷离,他陷入到某段回忆中,“我第一次和她见面是前年的冬天。那次爸爸出长途去了,他告诉我会在三天之后回来。到了第三天晚上,我实在太想爸爸了,干脆开了门坐在门槛上等他。”

  “也不知等了多久,我真的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我一下子激动起来,眼睛也瞪得老大。我满怀期待地盯着下方的楼道拐角。片刻后有人走了上来——但那個人并不是爸爸,而是一個我从未见過的女人。”

  “我转身想回到屋内去,但那個女人已经看到我了,她叫了一声:‘哎呀,這是谁家的孩子?’当时我戴着帽子和口罩,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她看不到我真正的样子,她還以为我是個小孩子呢。她的口气非常关切,让我有一点感动。我就回過头来看着她。”

  “那個女人走到我面前,她蹲下来看着我,又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会在這裡?’她的目光打动了我。我突然想:‘如果她是我的妈妈该多好。’想到這裡,我就下意识叫了一声:‘妈妈。’那個女人听到之后也愣住了,她一下子变得眼泪汪汪的,像是被触动到什么心弦。我很享受這样的感觉,于是就对那女人用了一些技巧。”

  所谓的“技巧”是個隐晦的說法。萧席枫翻译道:“你对她催眠了?”

  涂小猫缓缓地点点头:“那個女人曾经失去過一個孩子,她的情感也需要寄托。這种情感正好让我們俩人可以相互慰藉。我叫她‘妈妈’,她叫我‘宝宝’。当然這一切都只在催眠的状态下发生。”

  “后来你就通過催眠来控制她。”罗飞插话道,“你会经常坐着她的童车外出吧?”

  “也不是经常……只是趁着爸爸出长途的机会,我有时候会出去转一转。”

  “原来你早就出去過了。”萧席枫惊讶地說道,“我和你爸一直都蒙在鼓裡。”

  “我不敢告诉你们,因为爸爸从来不允许我外出。”

  萧席枫忍不住要问:“那你出去做些什么呢?”

  “也沒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走一走,看一看。其实你们不用担心,因为每次我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会让别人看到我的样子。我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一個公园,妈妈会带我坐在一张长椅上。那裡人不多,我可以尽情呼吸新鲜的空气。偶尔也会有人過来和我們同坐,這些人都以为我是個孩子,喜歡逗我聊天。我就趁机进入他们的精神世界,我会探索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還有他们心中的欲望。”

  罗飞暗暗点头。难怪涂小猫深谙催眠之术,对每個受害者的欲望掌控更是准确无比。這般本领不可能一朝一夕间形成,必然要经历一個从初习到精通的過程。而涂小猫天资聪颖,饱读群书,又有外出练习的机会,他最终拥有的强大能力也就不足为奇了。

  罗飞又问道:“在你作案的過程中,那個女人也是一個的重要帮手吧?”

  “是的,不過她自己并不知情。每次我們分别的时候,我都会给她設置一個记忆障碍,所以她清醒时完全不记得我們之间的交往。”說到這裡,涂小猫对萧席枫提出了一個請求,“叔叔,你可以帮我把她叫過来嗎?”

  萧席枫愣了一下:“现在嗎?”

  “是的。請你先把她的记忆解锁,然后带她来见我。”涂小猫顿了顿,又道,“你可以告诉她,這或许是我們之间最后的母子缘分了。”

  萧席枫暂时离开了书房。涂小猫的视线又转回来看着罗飞,他继续着先前的话题:“罗警官,我虽然很少出门,但我非常了解外面的世界,我很清楚那個世界对我来說意味着什么。”

  罗飞的目光在书房裡转了一圈。“你是通過網络或是书籍来了解的嗎?”他问道。那台连接着網线的电脑和满满三柜子的各类图书便是佐证。

  “那只是一方面。我還有更直接,也更真实的途径。”涂小猫轻轻抬了一下干枯的手腕。

  “哦?”罗飞饶有兴趣地追问,“什么途径?”

  涂小猫回答說:“我可以閱讀我爸爸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催眠?”

  “是的。在我当初学催眠术的时候,唯一可以施用的对象就是我爸爸。爸爸也很乐意配合我。在很长一段時間裡,每当爸爸从外面回来,我都会对他进行催眠,這甚至成了我們之间的一种生活习惯。我会进入爸爸的精神世界,閱讀他在外面世界的种种遭遇。我知道外面那些人是如何歧视他、欺辱他,也知道他是如何坚强地承受着這一切。爸爸就像是一道闸门,他把所有的风雨都挡在门外,留给我的只有平静的阳光。”涂小猫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感慨地說道,“所以說,世上再无哪对父子能像我和爸爸那样。因为我們有着共通的精神世界,我們甚至能称得上一個人,只是作为爸爸的那一半承担了所有的痛苦和屈辱,而我则自私地享受着他创造出来的幸福生活。”

  罗飞诚恳地赞美道:“你爸爸确实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涂小猫翻起眼皮,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罗飞:“你說我爸爸了不起?”

  “是的。”罗飞的态度非常明确,“他那么宽厚善良,虽然遭受到很多不公平的对待,但他从未心生怨恨。从這一点来說,他确实是我见到的最了不起的人。”

  涂小猫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动容道:“谢谢你。你是一個警官,而我爸爸只是個卡车司机。而且他长得那么丑……沒想到你能给他這么高的评价。”

  罗飞认真地說道:“一個人真正的价值在于他的精神世界,而不是他的社会地位,更不是他的外貌。”

  “如果我爸爸能听到這话,他该有多高兴。”涂小猫露出欣慰的笑容,不過他随即又摇头道,“可惜绝大多数人并不是這么想的。在很多人眼中,我爸爸只是一個卑微的怪物。他的价值从未得到认可,从来沒人尊重過他,甚至沒有人会在意他,除非他们想要嘲笑他的丑陋……他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還不如一條死狗。”

  罗飞喟然一叹。人不如狗,這正是导致涂连生自杀的心理根源。

  想到涂连生之死,罗飞心中又有了一個新的困惑:“既然你经常和你爸爸进行精神沟通,那在他自杀之前难道沒有察觉嗎?”

  涂小猫酸涩一笑:“我当然知道。”

  “你阻止不了?”

  涂小猫反问罗飞:“你觉得要怎么阻止?”

  “当然是用催眠的手法。你本来就是個催眠高手,你爸爸又对你完全信任,应该有希望吧?”之前罗飞曾和萧席枫讨论過涂连生的心理問題,他知道心穴治疗术在這裡是行不通的,便针对另外一個思路试探道,“比如說做一個你最擅长的一個记忆障碍。”

  涂小猫缓缓摇头道:“所谓障碍,是要用大东西遮住小东西。你觉得有什么情感能遮挡住那段给死狗下跪的屈辱记忆?”

  罗飞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逻辑,他恍然地点了点头。

  這时又听涂小猫低声說道:“其实我也阻止過的,用的是另外一种方法。”

  “哦?什么方法呢?”

  涂小猫呢喃說道:“我利用了他对我的爱……”

  罗飞猜到了什么:“你让他舍不得离开你?”

  “是的。我通過催眠的手法,把一种极度依赖的感情灌输给爸爸。虽然他受尽屈辱,痛不欲生,但是一想到我在這個世界无依无靠的,他就不忍心自杀了。”

  “那后来为什么又……”

  “后来情况又恶化了。”涂小猫无奈地苦笑道,“我用這個方法坚持了将近四個月,但终究治标不治本。爸爸虽然沒有自杀,但他的痛苦一点也沒有减少,他只是为了我在顽强支撑。這种情绪压抑在他的心裡,時間越长,造成的危害就越大。最后爸爸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罗飞猜测道:“他把你放弃了?”

  “不。”涂小猫抬眼看着罗飞,“他想要带我一起走。”

  涂小猫的目光中带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刺得罗飞心中阵阵发寒。后者很清楚“一起走”的含义,這是一种多么纠结的選擇,在残酷的无奈中又夹杂着悲伤的真情。

  “当我发现爸爸产生了這样的想法,我知道再挽留也沒什么意义了。让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只不過是继续增加他的痛苦。所以我解除了对他的催眠。随后爸爸便留下一封遗书,他把我托付给萧叔叔,独自一人离开了這個世界。”說到這裡涂小猫深深地垂下头,泪水从他凹陷的眼窝中滚落出来。

  罗飞深受触动,他又想起了夏梦瑶曾信奉的理论——“与其在绝望中生存,不如在希望中死去”。他竟然有点喜歡這句话了,至少对涂连生這样的人来說,死亡或许不仅仅是一個悲惨的结局。

  良久之后,涂小猫渐渐止住了悲泣。他把身体尽量坐直,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坚毅起来。他似乎想要展示自己小小躯体中的某种力量。

  “我并不是不想和爸爸一起走。对我們来說,死亡原本就是一种解脱。”他的语调也变了,隐约透着森森的寒意,“但我還不能走,我還有事情要做。”

  罗飞嗅出了敏感的气息,他默然一叹:“你要为爸爸报仇?”

  语意被点破之后,涂小猫反倒平静下来,他淡淡地說道:“爸爸照顾了我的一生,我也要为他做些什么。”

  “难道你爸爸会支持你的所作所为嗎?”罗飞提醒对方,“如果他還活着,他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

  “可是我爸爸已经死了。他死得无声无息,半年前伤害他的那些人,沒有一個会为此事负责,也沒有人会感到内疚,对他们来說,我爸爸卑微得就像是一只蚂蚁。谁会在意一只蚂蚁的生死荣辱?他们以为那只蚂蚁根本沒能力影响到他们的生活。可他们错了,蚂蚁也能改变他们的世界;当蚂蚁愤怒的时候,也能让他们在恐惧中颤抖。這就是我——一只卑微的蚂蚁——要向這個世界发出的呐喊。”

  因为体质极度虚弱,涂小猫說话时的声音并不大,但那声音在罗飞耳中却产生了振聋发聩般的效果。

  是的,不管再卑微、再弱小的人,他都会有着自己的情感和尊严,当這些宝贵的东西被肆意践踏的时候,他终有一天也要发出愤怒的呐喊,而整個世界都会在這样的喊声中颤抖。

  罗飞沉默了,他不知该怎样回应对方這番宣言般的语句。

  一阵脚步声传来,打破了這份尴尬的静默。

  屋内二人同时向着书房门口看去,一個女人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

  這是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子,她穿着一身睡衣,神情有些惘然。之前她已经睡下了,是萧席枫将她从梦中唤醒。随即某段封闭的记忆被打开,她想起了那個管自己叫“妈妈”的孩子。

  女人随萧席枫而来,她站在书房门口,带着一种急迫而又忐忑的心情向屋内张望。

  涂小猫在沙发上平平地转過身体,就像曾经有過的多次见面一样,他首先开口叫了声:“妈妈。”

  這是女人第一看到涂小猫真实的容貌,她显然被吓到了。她张开嘴想要叫喊,但那声音却卡在了喉口。她抬起双手,紧紧地捂住了自己的下方面颊。

  涂小猫冲着女人笑了笑,露出一嘴干瘪的牙床。女人的叫声终于喷薄而出,随即她转過身体,惊慌失措地向着屋外逃去。

  “小黄,小黄!”萧席枫在女人身后唤了两声,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但這种努力毫无效果,两三秒钟之后,隔壁传来“砰”的关门之声。

  罗飞叹息着,目光重新看向沙发上那個垂暮的孩子。后者的情绪却很稳定,他摊开手掌对罗飞說道:“看见了嗎?对我来說,這就是外面的世界。”

  萧席枫回到了书房内。他垂着头,看起来有些沮丧。

  涂小猫似乎已无话可說,他把双手拢在一起,藏在了两侧的衣袖中。在沉寂良久之后,才听他又唤了萧席枫一声:“叔叔,你能抱我去那個飞碟嗎?”

  萧席枫点点头,他弯腰将那孩子从沙发裡抱了起来。他的动作非常轻柔,就像是抱着一片随时会碎裂的枯树叶。忽然间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整個身体僵了约一秒钟,不過他很快便掩藏住情绪,开始迈步向客厅走去。

  罗飞紧随在萧席枫身后,他看着对方将涂小猫放进了飞碟的座舱。

  涂小猫把身体靠在椅背上,他的双眼慢慢地转动着,似乎想要寻找些什么。片刻后他幽幽說道:“小时候爸爸会教我识字,還会给我讲故事。我最喜歡听的故事叫作《外星人》,故事裡有個外星人,他长得就像是個怪物。一個好心的孩子收留了他,保护他。最后外星人坐上了飞船,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在他的家乡,再也沒有人会欺负他,嘲笑他。他可以正常地生活,他有很多朋友,還有疼爱他的家人——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他们再也不会抛弃他。”

  說完這番话之后,涂小猫拢起的双手从衣袖中分开。他轻抬左手,按下了控制面板上的开关,飞碟在支撑轴上缓缓地摇动起来。

  “可這只是一個故事,对嗎?”涂小猫看着萧席枫,略带伤感地问道。

  “不,他真的回家了。”萧席枫伸手轻抚着孩子光秃秃的脑门,他柔声說道,“闭上眼睛吧。”

  涂小猫合上了眼皮。

  萧席枫的声音娓娓而出:“想象一下,你现在正坐在一個飞碟裡。飞碟已经升空了,越飞越高,渐渐驶出了大气层,你的气息开始缓慢,你的身体也慢慢地漂浮起来……”

  涂小猫跟随着萧席枫的指示,他的身体变得非常松弛,两只手软软地搭在飞碟座舱的边缘。

  罗飞忽然看到那孩子右手的手腕上有一個刀口,浑浊的血液缓缓流出,早已浸染了半边衣袖。他大吃一惊,正要叫喊时,却见萧席枫郑重地冲自己摇了摇手,眼含泪花。

  罗飞明白了。他愕然怔了片刻,终于還是把冲到嘴边的喊声咽了回去。

  萧席枫冲罗飞点点头以示谢意,然后他继续对涂小猫展开最后的催眠。

  “飞碟還在上升,现在已经来到了太空中。你或许觉得有些冷,沒关系,這是正常的反应。你会慢慢睡着,当你再次醒来的时候,你就能回到自己的星球。那裡是你的家乡,有你很多的小伙伴,還有你的爸爸、妈妈,他们都在等着你回来……”

  涂小猫的嘴角先是浮出些笑意,但他很快又失望地說道:“可我看不见那個星球,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萧席枫迟疑了一下,继续引导說:“就在前方,在黑暗之中的某個角落,那個星球正在闪闪发光……”

  涂小猫的眼球在眼皮下转动着,急切而又茫然。

  罗飞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快步走进书房。沙发边上有一盏立式的台灯,配着半封闭式的全黑的灯罩。

  罗飞将灯罩取了下来,然后他掏出随身携带的多功能瑞士军刀,用其中的锥子在灯罩的顶面刺了数十個小孔。刺孔的同时他在屋内走了一圈,将沿途的电灯全都关闭,最后返回了客厅。

  萧席枫有些狐疑地看着罗飞,不知对方要做些什么。

  罗飞将客厅裡的那盏灯也关闭了,整间房屋顿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這时罗飞又掏出了那只警用的强光电筒,他打开电筒开关,蹲下身将电筒倒着竖立在飞碟旁的地面上。一道光束射出来,投向了上方的天花板。接着他又把那個灯罩扣在了电筒上,光束闯過灯罩上的小孔,在天花板上留下了数十個闪亮的光点。

  萧席枫明白了罗飞的用意,当他再次开口的时候,言语中更多了几分自信。

  “睁开眼睛吧,”他用手掌在涂小猫的额头轻轻地抚了一下,“看看头顶满天的繁星。”

  涂小猫睁开双眼,在一片黑暗的世界中,他终于看到了那些温柔闪烁的光点。

  “啊,我看到了——”他惊讶地赞叹道,“多么美丽的星空。”

  “那裡面有一颗最亮的星星,你找到它了嗎?”

  “是的,我找到了,它就在那裡。最亮最大的那一颗。”

  “那就是你的家乡,你的星球。现在飞碟正向着那個地方飞去。”

  在数秒钟的沉默之后,涂小猫轻声說了句:“我要回家了……”他的声音是那么的虚弱,同时也是那么的平静,就像是個即将入睡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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