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沉默的守护者
罗飞和萧席枫在病房走廊内并肩而行。萧席枫一边走一边向罗飞介绍相关情况:“胡盼盼记得失踪前的事情,也记得离开仓库之后的事情,但中间所有的事她都想不起来。陆风平肯定是给她設置了记忆障碍,以我的能力,暂时還无法破解。”
罗飞“嗯”了一声,问道:“陆风平对胡盼盼的记忆做手脚,這事应该发生在他被捕之前吧?”
萧席枫道:“那肯定的。被捕后他和胡盼盼的接触時間非常短,来不及实施這么复杂的催眠术。”
“那就奇怪了。”罗飞继续问道,“陆风平被捕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胡盼盼怎么连最近几天的记忆也沒有了呢?”
“确实有点奇怪……”萧席枫斟酌了一会儿,說,“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陆风平是在那個仓库裡给女孩实施的催眠术,而他所設置的记忆障碍也和那個仓库有关。所以在仓库裡发生的事情胡盼盼都想不起来。”
“如果是這样,那至少给你突破障碍指明了方向。”罗飞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萧席枫,“仓库裡发生的事对警方来說還是很重要的。你知道陆风平有個帮手,当他被捕之后,都是那個帮手在料理女孩的事情。我們需要通過女孩的回忆来锁定這個人的身份。”
“我明白。我会尽力的。”虽然吐出了“尽力”两個字,但萧席枫說话时的语气却显得信心不足。
却听罗飞又道:“既然陆风平的能耐這么大,你說他有沒有可能给胡盼盼伪造一段记忆?”
“你的意思是,胡盼盼离开仓库之后的那段记忆也是假的,是陆风平伪造的?”
“对。有可能嗎?”
萧席枫哑然失笑:“罗警官,催眠术只是一种心理技巧,造成对象的失忆,或者是记忆紊乱,這都是有可能的。但要說凭空创造出一段记忆,那就是魔法了。”
罗飞点点头:“好的。”其实对方所說的正是他想要的回答。既然记忆无法伪造,那他就很有必要和那個女孩当面聊一聊。
萧席枫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脚步,伸手一指說道:“就是這裡了。”
罗飞上前轻轻敲了两下门。
屋内传来女人的声音:“請进。”
罗飞推开门走进屋内。這是一间单人病房,病床上半躺着一個年轻的女孩,正是胡盼盼,床头坐着個中年女子,却是胡盼盼的母亲黄萍。
“你好,我是刑警队罗飞。”罗飞首先向胡盼盼做了個自我介绍,然后又转头冲黄萍微笑致意,“我們见過面的。”
黄萍点头表示认可,然后对病床上的女儿說了句:“罗警官是個好人。”
胡盼盼看了罗飞一眼,沒有說话。她的气色看起来不错,身体应该沒什么大碍。
“感觉怎么样?”罗飞礼貌地寒暄着。
胡盼盼很小声地說了句:“還好。”
黄萍在一旁补充道:“医生說今天再做几项检查,如果沒事的话就可以回家了。”說话间她拉住了女儿的手,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
罗飞盯着黄萍看了一会儿。他感觉到笑容背后的滋味,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对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黄萍感觉到罗飞的视线,她转過头来问了声:“怎么了?”
“哦,沒事。”罗飞淡淡地带過话题,“我想和你女儿說几句话,可以嗎?”
“当然。”黄萍在女儿手背上拍了拍,然后起身退到了屋外。
胡盼盼低下头来捋着自己的头发。面对這個陌生的男子,她多少有些紧张。那條漂亮的麻花辫散开了,长发垂落肩头。
“我是萧主任的朋友。”罗飞又做了一次自我介绍。他知道女孩和萧席枫之间已经建立了某种信任,說出這层关系,或许能让对方感觉更自然一点。
果然,這次女孩抬起头来,主动說了声:“你好。”
罗飞拉了张椅子,顺势坐在女孩身旁,說道:“我想听你讲讲昨天晚上的事情,可以嗎?”
胡盼盼倒沒有拒绝,但她也露出为难的神色:“我有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沒关系,只讲你记得的那部分就好。”罗飞给了对方一個鼓励的笑容。
胡盼盼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片刻之后,她抬头說道:“我记得自己被关在一個笼子裡,那個笼子飞了起来。笼子外面站着一個男人,他隔着笼子抱着我。”
罗飞点点头。对方描述的正是陆风平搭乘铁笼逃离仓库时的情形,看来正如萧席枫所言,胡盼盼的记忆恢复仅限于离开仓库之后。
“你认识那個男人嗎?”罗飞试探着问了一句。
“应该不认识。”胡盼盼皱着眉头,“但好像又有一点熟悉。”
“嗯。”罗飞借此判断了一下对方失忆的程度,然后又接着询问道,“后来呢?”
“后来笼子落到了地上,那個男人从笼子上下来,开始往远处跑。”胡盼盼顿了顿,继续說道,“但是沒跑多久,从天上突然掉下来一块大石头,正好砸在了那個人身上。”
所谓天上掉下来的大石头,指的就是那块塔吊配重了。之前罗飞正是根据這段描述,最终找到了那具被砸成肉饼的尸体。
“關於這段记忆,你确定沒有問題嗎?”罗飞看着女孩,很认真地问道。
“沒問題啊。”
“你亲眼看到石头砸在了那個男人身上?”
“是的。”
“晚上能看得清楚嗎?”
“有月光的。而且那個地方很空旷,能看清。”胡盼盼接连应答,基本上沒什么迟疑。
“好的。就這样吧,谢谢你。”罗飞沒有再多的問題了,他站起身来在女孩肩头轻轻一拍,“你好好休息吧。”
胡盼盼“嗯”了一声,又低下头开始把玩自己的长发。
罗飞出了病房,看到萧席枫和黄萍正在门口等待。见罗飞出来了,黄萍简单打了個招呼,继续回屋去陪伴女儿。
罗飞目送着黄萍离去,然后问萧席枫:“她们母女俩相见的时候,你在场嗎?”
“在啊。”昨晚萧席枫和陈嘉鑫把胡盼盼送到医院救治,并且在第一時間就通知了黄萍。黄萍很快就赶到医院,等胡盼盼体征和情绪都趋于稳定之后,院方便安排母女俩见了面。
罗飞接着說道:“你跟我讲讲她们见面时的情形吧。”
“倒也沒什么特别的。”萧席枫回忆道,“胡盼盼先喊了声‘妈’,接着当妈的說了声‘孩子,你受苦了。’然后两個人就抱着哭了一会儿。”
“胡盼盼沒有问父亲的事?”
萧席枫一怔,說:“沒有。”
“当妈的也沒提?”
“沒有。”萧席枫见罗飞的表情比较严肃,反问,“怎么了?”
罗飞告知道:“胡盼盼的父亲叫作胡大勇,几天前刚刚死于一场凶杀案。”
“哦。”萧席枫分析道,“也许当妈的怕女儿伤心吧,所以沒提。”
罗飞摇了摇头,他眼前又浮现出黄萍在病床前的那個微笑。凝思片刻后,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說了句:“对了,你帮我看個东西。”
“什么啊?”萧席枫探头看了一眼,包裡貌似装着一沓文件。
不過罗飞首先掏出来的却是一双白纱手套:“這是凶案物证,你得把手套戴上。”
萧席枫依言戴好手套,罗飞指指包裡的文件:“看吧。”
萧席枫把文件掏出来,大概有三四页的样子,粗粗一扫,却见抬头一行大字:“精神状态测试问卷”,下方一行字略小:“被测试人:胡大勇”。再往下则是一系列的選擇题,已经用对勾标注了被选出的答案。
罗飞說道:“這份文件是在胡大勇遇害现场提取到的。你对這东西应该比较了解吧。”
“這是给精神病人做的问卷啊。”萧席枫反问道,“這個胡大勇的精神状态有問題?”
“他是精神病院裡挂了号的。不過這问卷有点意思——”罗飞提醒萧席枫,“你翻到最后一页看看。”
萧席枫把问卷翻到最后一页,却见最下方的结论栏裡写了一行小字:“结论:问卷答案同向偏差显著,被测试者逻辑能力正常。”萧席枫立刻饶有趣味地“哦”了一声,道:“他這是在装病呢?”
罗飞眯起眼睛:“你知道這裡面的名堂?”
萧席枫又把文件翻到前页,這次他把问卷上的题目和答案大致過了一遍,完事之后他心中更加有数,便以确切的口吻說道:“這是一套思维逻辑测试题。题目很简单,只要你有正常人的思维能力,应该都能选出正确的答案。不過這個胡大勇答得就有意思了,他所有的選擇都是错的。這就有装疯卖傻的嫌疑了。”
罗飞追问:“怎么讲?”
萧席枫解释道:“如果真是精神病人,他的思维是散乱的,沒有任何规律性。那么這种四选一的测试题,他做对的比例应该也是四分之一,就跟瞎蒙一样呗。而這套卷子沒有一道题做对,反而說明被测试人是有逻辑思维能力的,但他却一直故意在選擇错误的答案。”
“装疯卖傻。”罗飞看着萧席枫,“有意思吧。”
萧席枫感觉到对方话裡有话,便合了文件,反问:“有什么意思?你這是跟我打哑谜呢?”
罗飞却蓦然间跳了话题,他问道:“胡盼盼是個双眼皮,你注意到了嗎?”
“注意到了啊。”萧席枫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对方为什么突然问起這個事。
罗飞又问:“你觉得她的双眼皮是不是做手术割出来的?”
萧席枫想了想,摇头道:“不像。”
罗飞点点头,若有所思般說道:“我也觉得不像……”
九月十九日,上午十点零七分。工人新村五号楼102室。
屋门紧闭,窗帘也全都拉上。虽然是白天,却营造出一种暮色般的昏暗感觉。只有這样的氛围才能隔断外界的一切干擾,让屋中人完全沉浸在這個封闭的小世界之中。
這裡曾经是陆风平的住所,但那個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罗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独自沉思。
江边工地上那具尸体的指纹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和陆风平留在看守所的记录相符。但罗飞心中仍有太多的困惑。
曾经的每個上午,陆风平都会在這裡等待一個尊贵的客人,這是他雷打不动的习惯。为了這個习惯,他甚至可以拒绝梁音的邀约。
陆风平是跟随梁音才来到這個城市的,在他心中,還有谁会比梁音更加重要?——這是困扰罗飞的第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是:那個人在哪裡?
罗飞第一次登门拜访时,曾被陆风平拒之门外。当时陆风平自称在等待要客来访,但他同时又說那個客人不需要从大门进入。罗飞本以为這都是胡诌之词,现在看来,却需要重新审视。
這两天,警方以陆风平为中心展开了全方位的排查。但无论是监控视频還是通讯记录中,都查不到可疑的相关者。陆风平在龙州的活动轨迹根本就是独来独往,除了去声色场所寻欢作乐之外,他与外界最密切的联系就是参与了梁音所在的专案组。
于是罗飞相信:那個每天上午都会来拜访的客人,一定是通過某种极为特殊的方式和陆风平展开联络的。
但无论如何,這种联络一定是在這间屋子裡完成的。所以罗飞要亲临现场,试图解开其中的谜团。
罗飞设想自己就是陆风平,正在等待神秘访客的到来。那個人,究竟会如何出现?
罗飞的视线在屋中慢慢地巡视,他的思维则在狭小的空间内飞速旋转。他寻找并分析着每一個细节,设想出各种可能性,却又一一排除。最后他的脑力接近耗竭,却仍然觅不到那個人的踪影。
問題在哪裡呢?
要想了解怪物,首先要成为怪物本身。带着這样的想法,罗飞拿起了茶几上的一個烟斗。
石楠木的材质,嘴部玲珑有致,斗部通透圆润,一看便是個精细的物件。罗飞略略把玩片刻,又从口袋中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块由植物干叶聚集在一起压成的饼状物,色泽微微发黄。罗飞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撮下几片干叶,放在了烟斗中。他把烟斗叼在嘴裡,单手在茶几上翻找片刻,很快便找出個打火机来。罗飞点燃打火机,把火苗凑到烟斗上,同时用嘴轻轻地嘬了一口。
当烟雾沁入咽喉的时候,罗飞忍不住开始想象:如果陈嘉鑫知道自己居然在陆风平家中吸食大麻,小伙子会露出怎样惊骇的表情呢?
想了一会儿之后,罗飞咧开嘴笑出声来。他知道這是四氢大麻酚的作用,這种由大麻花蕊分泌出来的树脂可以直接影响人的中枢神经,使吸食者出现兴奋、傻笑等诸多症状,严重时還会产生各种奇怪的幻觉。
罗飞体验了一下,觉得效果還不够明显,于是他又狠狠地深吸了几口。更多的烟雾侵入他的咽肺之中,四氢大麻酚钻入肺泡,然后又进入血液循环系统,最终来到大脑,刺激着罗飞的神经中枢。
罗飞的眼神变得迷离,当他再次举目四顾的时候,他发现那间小屋竟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他看到了一個人的踪迹,并不是某個具象的身影,而是各种存在的痕迹。餐桌上的一朵装饰花,椅背上一個红色的靠垫,冰箱门把手上缠着的半片纱巾,還有厨房水池边的小瓶护手霜……点点滴滴聚在一起,让他强烈地感受到:這個屋子裡应该還有一個女人!
是的,那個客人并不是从外面来,她一直都在這個屋子裡!
四氢大麻酚调动着罗飞的脑部神经元,让他的思维强大到几乎能够重组时空。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视着,不肯放過每一個能传递信息的细节。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入户门口,门内有一双女靴,不远处的衣架上還挂着一件红色的大衣。
罗飞的神情有些恍惚,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過来。就在這转瞬之间,一個女人突然出现了。她半弯着腰,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脱去脚上的靴子。看起来她刚从屋外回来,红色的大衣上沾染着仆仆的风尘。
“你是谁?”罗飞嘶哑着问了一句。
女人抬起头来,但她的面庞却是模糊一片。
一定要看清她的脸!罗飞在心中呐喊着。他的手在茶几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一個水杯,杯子沉甸甸的,裡面应该是装满了茶水。
罗飞掀起杯子,将冰凉的茶水全都浇在自己的脑袋上。他以为這样就能够恢复清醒,能够看清那女子的容颜。然而事与愿违,当他的视线变得精准之后,那女人反倒彻底消失了。
罗飞颓然靠在沙发上,伸手揉着微微发涨的额头。他知道自己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拼图,但终究還是缺少最重要的那一块。
十月二日,傍晚六点三十九分。聚香阁餐厅。
罗飞急匆匆推开204号包厢的房门。他知道自己已经迟到了,虽然比约定時間六点半沒晚多久,但他一贯严谨守时,迟到几分钟也觉得不可原谅。
一进屋便听见梁音的声音嚷嚷起来:“飞哥,你怎么才来啊?就等你一個人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罗飞连连道歉,“队裡正好有点事,一时走不开。”
“好啦好啦。今天放假,不谈队裡的事。”梁音把手一挥,气势豪迈,“赶快入座。”
罗飞找到唯一空着的那张椅子坐下来。桌上除了梁音、张雨、陈嘉鑫之外,還有一個年轻的小伙子,戴了副眼镜,文质彬彬。
罗飞知道這人就是梁音的男友,趁国庆假期過来和恋人相聚,顺便請大家吃個饭。不過是第一次见面嘛,他還是伸手一指,笑呵呵地說道:“梁音啊,這位给介绍介绍吧。”
“這是我男朋友,周凯;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罗飞罗队长。”梁音正儿八经地介绍完了,忽地画风跳跃,一拍那小伙子的肩膀說道,“凯子,還不赶紧叫飞哥?”
周凯倒是听话,立刻老老实实地叫了声:“飞哥。”
“你好。”罗飞主动起身和对方握手,同时打趣道,“你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啊,怎么被這小丫头片子治得服服帖帖的?”
周凯只是笑了笑,看起来他的性格有些腼腆,不善言辞。他刚刚坐下,梁音便用胳膊肘在他肋部一捅,催促道:“赶紧叫服务员上菜啊。”
“哦。”周凯连忙站起身,到包厢外找服务员去了。
梁音目送他离去,一摆手道:“看,一直在学校裡待着,连請客的规矩都不懂。”她嘴上似在责备,但眉眼间却笑意盈盈,充满了甜蜜。
罗飞看着如此阳光灿烂的梁音,在气质上确实比以前改变许多。他想起杨兴春曾說過梁音心思重,罗飞当时看不出来,现在有了比较,才知道杨兴春的观察力真是毒辣。
罗飞又想到,也许因为都是有心思的人,所以更容易互相感知吧?
片刻后周凯回到包厢内,随后服务员开始上菜。梁音又叫了一箱啤酒,给众人倒了一圈。
周凯举杯领了個酒辞,无非是初次见面,感谢大家平时对梁音的照顾之类。大家纷纷献上祝福,然后一块把杯中酒干了。
接下来便是吃喝闲聊。周凯话不多,全靠梁音撺掇着大家频频举杯,气氛倒也欢乐融洽。
酒過三巡之后,周凯忽然主动站起身来,他端着一杯酒說道:“今天和大家初次见面,非常高兴。在座都是梁音的良师益友,我先敬大家。”說完便把杯中酒一干而尽。
梁音轻轻拉了他一把,悄声道:“哎,你慢点。”
周凯回了声:“我沒事。”他把空酒杯放到桌上,又道,“今天正好請大家作個见证。”
众人见他一脸严肃的样子,都略感诧异,便纷纷放下手中的杯筷,静待下文。
周凯从口袋裡掏出個小盒子,转過身来面对着梁音。然后他忽地单膝跪地,同时說了句:“梁音,嫁给我吧!”
梁音毫无心理准备,她张大了嘴,一副完全愣住的表情。
周凯打开那個小盒子,双手托举送到梁音面前,盒子裡是一枚白金钻戒,钻虽然不大,但也亮闪闪的,璀璨喜人。
张雨首先反应過来,鼓掌喝彩道:“好!”罗飞也笑眯眯地跟着鼓掌。陈嘉鑫虽也鼓掌了,神色间却带着些许妒意。
回過味来之后,梁音心中已然乐开了花。
不過女孩在這個时候总得端着点架子,于是她故意板着脸问道:“你要我嫁给你,总得给個理由啊。”
周凯大喊一声:“我爱你!”那副舍我其谁的气势,和先前的腼腆劲儿判若两人。
梁音追问:“爱我什么?”
周凯立刻回答道:“爱你心地善良,爱你热情开朗,爱你貌美如花。”這段辞說得干脆利落,看来是早已做好了准备。
在這样真诚的赞美声中,梁音情不自禁地翘起嘴角,欢喜的表情跟抹了蜜糖似的。张雨在一旁适时地推波助澜,說了句:“答应他吧。”
“师父都发话了,我就答应你啦。”梁音笑嘻嘻地正要伸手时,忽地又想起什么,說了声,“等会儿。”
周凯略带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這事我也得請她作個见证。”梁音转身翻了翻挎包,掏出個钱包。她把钱包打开,竖着立在了桌上。
“你這是請的谁啊?”张雨半开玩笑般问道,“毛爷爷嗎?”
梁音把钱包翻過来展示了一下,原来裡面夹着一张女人的照片。“是她,那個阿姨。”梁音微笑着解释道,语气中有七分喜悦,亦有三分伤感。
所谓阿姨正是当年搭救梁音之人,那女人对梁音恩同父母,的确有资格作這個见证。大家都知道這個关节,于是便不再多话,静待梁音和周凯之间的恩爱戏码。
梁音把手伸到周凯面前,后者拿起那只钻戒,戴在了爱人的手指上。梁音把钻戒凑到眼前,翻着手掌鉴赏了一会儿,然后又傲娇般說道:“我這就貌美如花啦?你還沒见過我留长辫的时候呢。”
周凯起身,憨笑着說道:“那你以后一定要留给我看。”
梁音一口答应:“好啊。”
罗飞坐在梁音对面,看着那女孩幸福洋溢的模样,他心中也充满欣慰。同时他对那個曾改变梁音命运的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便指着桌上的钱包问梁音:“那张照片能给我看看嗎?”
梁音把钱包递给罗飞,罗飞翻出照片端详。却见那是一個中年女子,圆脸,微胖,面容慈祥,但眉宇间又隐隐透出一股英气。
罗飞和這個女人从未谋面,但不知为何,看着那照片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罗飞很想找到那种感觉的来源,便拿着照片细细思量。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轻轻地“啊”了一声。
有两個形象在他脑海中重叠在一起,终于构成了一块完整的拼图!
“怎么了?”梁音见罗飞神态异常,便询问了一句。其他人也纷纷转头看着罗飞。
“沒什么。”罗飞把照片连同钱包一块還给了梁音,随口编了個理由道,“和我的一個同学长得蛮像的。”
梁音笑笑說道:“不可能是同一個人的,這是十多年前的照片,她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
“是啊。”罗飞迅速调整情绪,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接下来酒宴继续。有了求婚成功的话题,众人免不了要举杯祝贺。周凯是個实在人,又赶上心情大好,于是来者不拒,杯杯见底。他酒量倒還撑得住,但這啤酒太占肚子,两三轮之后便胀得受不了,只好起身去厕所排解一下压力。
一泡长尿撒完,顿感轻松许多。到门口洗手的时候,周凯迎面遇上了罗飞。小伙子打了個招呼:“飞哥。”
罗飞并不是来撒尿的,他对周凯說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這会儿方便說嗎?”
“方便啊。”
罗飞道:“那你跟我来。”說完便转身出了男厕。周凯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来到了楼梯拐口。這個位置相对隐蔽,梁音等人若是从包厢内出来,也不会立刻就看到他们。
“什么事啊?”周凯见罗飞神神秘秘的样子,心裡难免忐忑。
“你别紧张。”罗飞笑了笑,然后切入正题,“你上中学的时候,有一次和梁音在小摊上吃饭,遇到了陆风平,那家伙把一瓶啤酒倒在了你的裤子上,有這事吧?”
“你怎么知道?”周凯的表情有些尴尬,“是梁音告诉你的?”
“我沒有要取笑你的意思。”罗飞语意诚恳,“我只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陆风平为什么要這么做?”
“怎么了?”周凯躲开罗飞的目光,显得很不自在。
罗飞看出对方内心有些波动,决定采用一种迂回的方式。于是他换了個话题问道:“你刚才喊我什么?”
周凯道:“飞哥。”
“很好。”罗飞看着对方,“我希望你不光嘴上這么喊,心裡也把我当成你哥,行么?”
周凯点点头。
“那你跟我說实话。”罗飞顿了顿,又强调說,“我知道那件事有隐情的,你骗不了我。”
周凯抬头看了罗飞一眼,欲言又止。
罗飞猜到对方的顾虑,主动给出承诺:“我不会告诉梁音的。”
“其实那天……”周凯又踌躇了一会儿,终于把真相說了出来,“那天我太害怕了,尿了裤子。别人都不知道,但陆风平看出来了。”
“哦。”罗飞明白了,“所以陆风平把啤酒浇在你身上,其实是想帮你掩饰尿裤子的事?”被淋一身的啤酒虽然丢人,但和吓尿裤子相比,這点羞辱就不值一提了。
“应该是這样。”周凯羞愧地低着头,“這事太丢人了,我不是個勇敢的男人。”
“沒什么可丢人的。”罗飞把一只手搭上周凯的肩头,“勇敢固然是可贵的品质,但我觉得诚实更加重要。而且說出真相本身也需要很大的勇气。”
“谢谢你的理解。”周凯抬起头来,真诚地喊了一句,“飞哥。”
“你是個好小伙,以后好好照顾梁音。”罗飞拉起对方的胳膊,笑道,“走吧,咱们還得再多喝几杯。”
十月十八日,下午四点二十一分。浙江某市公墓。
墓碑的瓷砖上印着逝者的遗像,那是一個圆脸的中年女子。一個男子已在墓碑前矗立了良久,最后他摸出一根自制的卷烟,叼在嘴上点燃。深吸几口之后,那种熟悉的感觉开始蔓延。
女子走下了墓碑,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男子的眼眶渐渐湿润,他唤了声:“妈妈。”
女子笑了笑,问道:“她還好嗎?”
“是的,她很幸福。”
“我就知道你能把她照顾好的。”女子显得很欣慰,“她若是好好的,我做過的事情就值得。”
男子也笑了,问道:“那你呢,你還好嗎?”他一边說一边向前迈了一步,想要拉住对方的手。可那女子却幻化成一团烟雾,随风飘散。
男子的鼻翼阵阵发酸,他摸出第二根卷烟,正想点燃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探手搭住了他的肩头。
“思念一個人,一定要靠毒品来麻醉自己嗎?”那人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男子转過头来,看清来者之后,他似笑非笑地问了句:“是你?”
“是我。”来人正是罗飞。
“你来抓我嗎?”
“我想抓你的话,早就动手了。”罗飞态度淡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不想抓我?”接着大麻的醉意,男子挑起嘴角调侃,“难道你想陪我聊天?”
“是的。我想和你聊聊。”罗飞正色回答,他往右前方指了指,那裡有张供扫墓者休憩的长椅,“我們去那边?”
男子点头道:“好啊。”說完率先往长椅处走去。坐到椅子上以后,他再次把卷烟叼在口中,点燃了打火机。然而罗飞紧跟着走過来,一把将那根烟卷摘掉,又扔到地上用脚踩了踩。
男子愣愣地看看罗飞,又看看地上的烟卷,直到那烟卷变成一摊稀烂的粉末。他只好无奈地把身体往后一靠,仰头长叹。
罗飞在男子身边坐下,侧脸问道:“我应该叫你什么?陆风平,還是傅逸聪?”
男子冲罗飞翻了個白眼:“你知道了還问?”
的确,罗飞既然能找到這裡,說明他已经知道了很多事情。
突破口就是发生在江边的那起配重坠落事件。
当时梁音在工地标语的引导下来到塔吊处,在陆风平即将逃脱的关键时刻,梁音赶到塔吊操作台,与裡面的神秘黑衣人展开了搏斗。她一脚踢出,正好踹到了控制杆,吊臂失控后急速旋转,导致尾端的配重脱落,而這块配重正好砸到了地面上的陆风平,令后者完美的逃脱计划功亏一篑。
這就是那起事件在表面上呈现出的前后因果,梁音将這种因果描述为“天意”。可罗飞却是個不相信天意的人,他相信事在人为。
能勾起梁音回忆的标语,误打误撞踢出的一脚,精准坠落的配重,這三件事都太巧了。有一個巧合罗飞尚能接受,三個巧合同时出现,那就绝不是巧合,裡面必然隐藏着逻辑。
或许這一切都是源于陆风平的设计。
梁音曾遭受過陆风平的催眠,后者由此掌握了对方的“心穴”,他复制了梁音记忆中的那個标语,由此来引导她走向塔吊。此逻辑成立。
黑衣人的身手远非梁音可比,在搏斗的過程中可以完全掌控局势。他早就設置好令吊臂失控的程序,只等一個合适的时机。所以梁音那一脚踢在哪裡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黑衣人让她什么时候踢出這一脚。一脚踢出,配重便按计划坠落。此逻辑亦成立。
最令人困惑的是:那块配重如何能够精准地砸到地面上的死者?
那死者被砸成了一摊肉泥,只能通過指纹比对以及残留的衣物来判别身份。
死者的指纹与陆风平被捕时采录的指纹相吻合。但考虑到陆风平有個厉害的帮手,并不能排除看守所内指纹资料被替换的可能性。而残留的衣物则关联着一個重大的疑点:陆风平为何要在出发前换衣?
如果死者不是陆风平,而是另一個替身,此疑点便可转化为一种合理的推测:陆风平早就谋划好金蝉脱壳之计,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预测自己被捕之后所穿的囚衣编号。所以他必须在出发前换上预先准备好的衣物,這样才能混淆死者的真实身份。
胡盼盼說亲眼看见配重块砸中了陆风平,考虑到当时是夜晚,配重坠落处和铁笼之间尚存一定的距离,陆风平在奔跑途中利用地形使個障眼法也并非难事。比如让替身事先藏匿在某個土堆之后,趁陆风平经過土堆的时候实现换人。
但仍有一点难以解释:配重块从几十米的高空落下来,即便是经過精心布局,真的能如此准确地砸中地面上的一個人体目标嗎?
罗飞把自己假设成布局者,既然已经设计出如此精密的计划,他绝不会允许在最关键的环节上出现這么大的不确定因素。這块配重掉下来,必须要百分之百把那個替身砸成肉泥。
如何达到這百分之百?靠高空瞄准,地面定位?這太不靠谱了,罗飞不可能接受這個方案。
這时罗飞想起了那根绳子。
梁音曾說過,当配重坠落的时候,她看到有根断掉的绳子也随之飘落。這给了罗飞一個美妙的提示:——要想让配重块百分之百地砸中替身,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替身和配重块一起坠落。
那根绳子的作用,就是要将替身提前绑缚在配重块的底部。在绳子上可以安装如汽车安全带一样的卡扣。当配重松脱之时,替身按下卡扣上的按钮,绳子自动弹开,与配重块脱离。而替身则被坠落的配重块死死压住,直到与地面相撞,化为血饼。
罗飞试图找到那根绳子,但找遍了整個工地也未能如愿。這反倒坚定了他的判断。梁音看到的不是普通的绳子,而是对手计划中的一环。所以对方特意把绳子带走了,因为那根绳子上留有破解此计划的线索。
至此那三個巧合已经能够用一种内在的逻辑联系在一起了。
然后另一個疑问又接踵而来:如果說替身是和配重块一同坠落的,那又该如何解释胡盼盼的证词?
女孩說得明白:她亲眼看见配重块砸中了在地面上奔跑的男子。這個场景用障眼法绝对无法解释。
所以罗飞特意向萧席枫咨询:陆风平有无可能伪造女孩的记忆?而萧席枫给出了决然的否定答案。
如果女孩的记忆无法伪造,那就只剩一种解释:——胡盼盼在撒谎。
這听起来不是一种合理的解释,罗飞一开始也确实沒往這块去想。直到他看到了黄萍的微笑。
当时在病房裡,黄萍母女讨论着回家的事情,黄萍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那笑容如此轻松,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可她们要回的那個家刚刚失去了男主人啊。她们将要面对的未来,应该是艰难而又迷茫的。在這种情况下,劫后余生的苦涩才是正常的情绪吧?
可這种情绪在母女俩的脸上却一点儿也找不到。
正是从這一刻起,罗飞开始重新审视這個家庭的格局,尤其是胡大勇和母女二人之间的关系。
按照遗传学理论:既然胡大勇和黄萍都是单眼皮,身为女儿的胡盼盼就不可能是双眼皮。梁音曾借此断言胡盼盼的双眼皮是做手术割出来的,而罗飞对此却有了另一种猜测。随后罗飞向萧席枫探询母女俩重逢时的场景,事实证明两人对胡大勇的生死并不关心。
在胡大勇死亡现场提取到的精神状态测试问卷亦是一條值得玩味的线索。从時間上来看,问卷完成于今年的三月二日,即胡盼盼失踪后约半個月。问卷的测试单位是龙州市下属某县的精神卫生疾控中心。三月二十日,黄萍收到胡盼盼报平安的短信,到南城派出所要求撤案。为此事胡大勇对黄萍实施了暴力攻击,随后胡大勇被龙州市精神病院确诊为精神分裂症患者。
這一時間线让罗飞产生某种有趣的联想。胡大勇首先有了伪装成精神病患者的计划,他特意去临县检验這個计划的可行性。他在当地装疯寻衅,被制伏后送往精神卫生疾控中心并接受了测试。在這次测试中,他刻意追求答案的异常,反而露出了破绽。鉴定结果为精神状态正常,他为此寻衅行为被行政拘留五天。但這次经历足以让胡大勇吸取相关经验,从而在市院的第二次测试中顺利地伪装成一名精神病患者。
回想起来,胡大勇后来劫持梁音的举动用心可谓险恶。他在一帮警察面前坐实了自己精神病患者的身份,随即他便从精神病院逃脱,试图对陆风平实施伏击。可以想象,如果他得手杀死对方,精神病患的身份便可保护他逃脱法律的制裁。
一個心胸如此险恶、布局如此缜密之人,如果知道自己的女儿并非亲生,他又会如何度過這二十年的光阴?
从另一個角度分析,如果胡大勇认定是陆风平绑架了自己的女儿,他为何要着急将对方杀死?陆风平死了之后,他岂不就失去了寻找女儿的最后一條线索?
结合黄萍对此案的暧昧态度来分析,或许胡盼盼的失踪并非是遭人绑架,而是在刻意躲避胡大勇。那陆风平的角色,应该是协助胡盼盼完成了躲避。
所以胡大勇对陆风平恨之入骨。
所以黄萍不希望警方介入调查。
所以陆风平不肯說出真相。
所以胡盼盼会用谎言来帮助陆风平。
……
這么顺下来,很多事情都能說得通了。
而罗飞最为确定的一点,就是陆风平并沒有被压在那块配重下面,他已经在黑衣人和胡盼盼的掩护下顺利逃脱。
那個黑衣人到底是谁?這一度成为罗飞最为关注的問題。
胡大勇很可能就是被此人所杀,在這一点上罗飞认同梁音的判断。而凶手故意把那份精神鉴定问卷留在案发现场,很明显是想给警方一些暗示。
身手不凡的神秘人为何要帮助陆风平?难道他真的只是一個被催眠术控制的傀儡嗎?
为了解开這個谜团,罗飞进入陆风平的住所。他想在此处找出有关某個“尊贵客人”的线索。在大麻的刺激下,他确实有所发现,不過這個发现却和黑衣人无关。
罗飞感受到的是一個女人的存在。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形象,所以罗飞看不清那女人的容颜。直到两周之后,罗飞看到了梁音钱包裡的照片,照片上那個女人的气质让罗飞立刻联想起自己在陆风平住所中感受到的幻觉。
局面至此豁然开朗。
邓燕,一個普通的名字,属于一個普通的女人,而這個女人却在十一年前做了一件并不普通的事情——她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拯救了一個刚刚步入花季的女孩。
罗飞查询了邓燕的户籍资料,得知她有個儿子叫傅逸聪。罗飞一眼就认出了傅逸聪的照片——正是那個化名为陆风平的催眠师。
一個喜歡居住在老宅中的人,如果不是受经济所限,那他一定是不忍放弃某些东西。
傅逸聪租住的房屋与家乡的旧宅极为相似,屋中的陈设也照搬而来。邓燕的大衣和鞋子就摆放在门口,仿佛那個女主人随时都会回来。
每天上午,傅逸聪会把自己关在家中,在大麻的帮助下,他会和母亲跨越时空相聚。
知道了催眠师的真实身份,罗飞也就知道了那人与梁音之间的纠葛起源,同时他也知道该去哪裡找到对方。
十月十八日,邓燕的祭日。罗飞在公墓等了整整一天,终于等来了傅逸聪。他還有许多疑问,必须由对方来解答。
“所以說,這一切都是你布下的局,你想让梁音亲手‘杀死’那個凶手,這样才能帮她彻底解开心结。对嗎?”罗飞看着傅逸聪,认真地问道。
傅逸聪自鸣得意地微笑了片刻,說道:“這是她的成年礼。”
罗飞“嗯”了一声,又道:“我還有很多事情要问你。”
“我凭什么和你說?”傅逸聪歪着头斜了罗飞一眼。因为烟卷的事,他心中的不满尚未散去。
“你說了,也许我就不必再去打搅梁音。”
傅逸聪立刻把手一摊,道:“你赢了,问吧。”
罗飞首先便问:“你的帮手,在塔吊上袭击梁音的那個黑衣人,是谁?”
傅逸聪說:“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罗飞皱起眉头,深表质疑。
“我不认识他,是他主动找到我的。”傅逸聪解释道,“他有求于我,所以愿意帮我這個忙。”
“你不知道他的名字?”
“不知道,我甚至都沒看到過他的面容。”
“哦?能详细說說嗎,到底怎么回事?”
“大概一個月之前,我上了一辆假冒的出租车。车上有人把我勒晕了過去……”傅逸聪的目光看向远处,陷入回忆。
醒来之后,傅逸聪首先感觉到身体无法动弹。慢慢回味,才发现自己被绑缚在一张椅子上。
那绳子密密匝匝的,几乎把他捆成了一只粽子。因为绑得太紧,连脑袋都无法转动,他只能看到挡在面前的一堵白墙。
還好嘴巴沒有被封住,傅逸聪试探着喊了一声:“喂?”
一個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醒了吧?现在听我說话。”
“听着呢。”
那人說道:“我有一個朋友,也是個催眠师。他曾经对很多人实施了催眠。他给那些人种下了心锚,可以通過這個心锚去控制他们。心锚的設置方法只有他自己知道。现在這個朋友死了。”
傅逸聪猜测到对方的用意:“你想让我帮你破解這個心锚?”
“是的。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催眠师。”
“有你這样請人帮忙的嗎?”傅逸聪扭动着被捆绑的身体,愤愤不平。
“這是为你的安全考虑。”
“为我的安全?”
“你和我的接触越少,就越安全。”
“好吧。”傅逸聪懒得和对方费這些沒用的口舌,他把话题扯了回来,“我有什么理由要帮你呢?”
“理由,当然有。”那人嘿嘿地怪笑起来,“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你肯定无法拒绝。”
“是嗎?那我很有兴趣看看呢。”
一双手从傅逸聪身后探出来,手裡捧着一條又黑又粗的大辫子。那人把辫子放在了傅逸聪的腿上。
“我操。”傅逸聪嘟囔了一句,“這是什么玩意?”
那人道:“十一年前,你的母亲遇害。這個凶手后来又做了好多起案子,他的嗜好就是搜集被害者的长辫,然后把它们编在一起。”
傅逸聪精神一振:“你找到那個浑蛋了?”
“不但找到,而且已经对他执行了死刑。”
傅逸聪低头看着那條辫子,唏嘘良久。末了他叹息着說道:“确实是件令人无法拒绝的礼物。”
“除了這個礼物,我還会帮你解决一個麻烦。”
“什么麻烦?”
“胡大勇。”
“那個神经病?”
“他是装的。”身后人冷冷地說道,“他装疯的目的就是为了杀你。”
傅逸聪怔了怔,苦笑道:“那還真是個大麻烦。”
“我可以帮你解决,彻底解决。到时候胡盼盼也可以回家了。”那人把嘴巴贴到傅逸聪耳边,慢悠悠地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成交。”傅逸聪痛快地作出選擇,随后他又补充道,“不過你帮人得帮到底。”
“哦?你觉得我帮得還不够?”
傅逸聪道:“我母亲当年遇害,是为了救一個女孩。你這么神通广大,這事应该知道吧?”
“知道,那個女孩叫梁音,现在当了法医。這些年来,你一直在照顾着她。”
“她有個心结,我想帮她解开。”
“這事……”那人胸有成竹地說道,“我来安排。”
听完傅逸聪的回忆,罗飞问道:“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沒看過他的脸?”
“是的。”
“后来在工地上的那個局,全都是他安排的?”
“是的。”
既身手了得,又足智多谋,還有能力修改公安档案中采集的指纹,這人到底什么来头?按照傅逸聪的說法,此人手上至少有两條人命了。不管他作案的动机如何,他都是個极为凶险的罪犯。
另外還有一條人命多半也要算在這家伙的头上。
“被塔吊配重砸死的那個人。”罗飞问道,“你知道是谁嗎?”
傅逸聪看着罗飞微微一笑,道:“你认识的。”
“哦?”
“他自愿求死,而且不想留下尸体。被砸成肉饼就是他梦想中的归宿。”
罗飞蓦然想起一人,脱口问道:“是杨兴春?”
傅逸聪点点头。
杨兴春以這种方式死去,他就成了永远无法归案的在逃人员,刘宁宁也就永远不会受到打搅。
“老杨……”罗飞露出悲伤的神色,“這值得嗎?”
“当守护成为一种责任,再多的付出也会心甘情愿。”傅逸聪說出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透出一种惺惺相惜般的赞赏。
罗飞一声长叹。他知道杨兴春肯定還有事情瞒着自己,可惜再也无法找对方问個明白了。沉默片刻后,罗飞又继续问傅逸聪:“胡盼盼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盼盼不是胡大勇的亲生,当年她母亲出轨,怀上這個孩子。胡大勇为了报复,对胡盼盼实施了多年的性侵,母女俩既不便报警,又不敢反抗。后来胡盼盼遇到了一個男孩,对她很好。但胡盼盼心裡有阴影,不敢接受這份感情。那天我在咖啡馆和胡盼盼偶遇,我看出這女孩心思重,就在公园裡给她做了個催眠,封闭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后来胡盼盼就跟那男孩走了。因为担心再受到胡大勇的骚扰,所以我一直不敢說出胡盼盼的去向。”
“胡大勇這事……”罗飞摇摇头,“为什么不报警呢?”
“你以为警察能解决一切問題?”傅逸聪用嘲讽的眼神看着罗飞,“你们可以把胡大勇抓起来,但胡盼盼怎么办?這事传出去,女孩一辈子全都毁了。”
从這個角度考虑,对方的处理方式确实更有人情味。罗飞看了看傅逸聪,又问道:“你怎么不给梁音做個催眠?”
“你是說给她也做個记忆障碍?”
“对。让她忘了那段可怕的经历不就行了嗎,何苦要费這么大的周折?”
“如果她忘记了那段经历——”傅逸聪郑重其事地說道,“那我母亲就真的死了。”
“是的……”罗飞理解了对方的心境,“那你以后怎么打算?”
“换個身份,先四处游历一下吧。梁音已经长大了,而且有了另一個男人照顾,我也该放手了。”
话虽這么說,但傅逸聪的语气中仍然透着眷眷的不舍。
“在梁音心裡,你会永远成为她最痛恨的那個人。”罗飞有点为对方鸣不平的感觉。
傅逸聪却笑道:“這样最好,我不想让她觉得欠我的。這么多年我都隐藏着自己的身份,也是這個目的。”
這是真正的无私付出,从一开始就不求任何回报。为了不给对方留下心理负担,宁可把自己打造成对方最痛恨的那個人。
“那在你心中呢?”罗飞又问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角色?”
“该怎么形容?”傅逸聪沉默了一会儿,喃喃說道,“有时候像母亲,有时候像恋人,有时候像妹妹,有时候又像是女儿。”
“那我替她谢谢你了。”罗飞语气诚挚。
傅逸聪回应道:“我也替她谢谢你。”
“谢我?”罗飞有些讶然,“谢我什么?”
“你答应不去打搅她。”
“是的。”罗飞虽然看破了真相,但這些真相确实沒必要让梁音知晓。
傅逸聪又道:“我可以给你一些回报。”
“是嗎?”罗飞饶有兴趣地看着对方,“什么样的回报?”
傅逸聪回视着对方,片刻后他悠悠說道:“在你心中也有一個秘密,那個秘密让你恐惧。”
罗飞一凛,愕然道:“你知道了?”
傅逸聪沒有正面回答,他微笑道:“其实让你害怕的并不是那個黑影,而是你自己的本性。”
罗飞变了脸色,半晌之后他慢慢回過神来,下意识地反问道:“那我该怎么办?”
傅逸聪把嘴凑到罗飞耳畔,轻轻地說了句什么。
罗飞的眼神随之一亮。
傅逸聪站起身来伸了個懒腰,然后他低头问罗飞:“你還有問題沒有?沒有我要走了。”
罗飞還沉浸在先前的思绪中,恍然不觉。
于是傅逸聪便自顾自地迈开了步伐,晃悠悠走出十多步之后,他忽地又停下来,回头冲罗飞喊了句:“那個女孩,刘宁宁——”
罗飞终于清醒,他抬起头问道:“怎么了?”
“要想克服她的幽闭恐惧症,其实很简单——在房间裡给她准备充足的食物就行。”
罗飞一愣。食物?他突然间产生了某些联想。
“等等,你的意思是?”罗飞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赶上对方的步伐。
傅逸聪抬起手向身后一推,做了個止步的手势。“你别跟着我了。”他顿了顿,又道,“你知道嗎?我是個有恩必报的人。杨兴春帮了我一個忙,所以,我也帮了他一個。”
罗飞蹙起眉头追问:“什么?”
“我给刘宁宁設置了一個记忆障碍,除了我之外,再沒人能打开她的记忆。”傅逸聪扔下最后一句话,他一路大步前行,再也沒有回头。
十月十九日,上午九点五十一分。
一個头发斑白的老人守着自己的小店,门口的招牌上写明了他的行当:配钥匙,开锁。
罗飞走进店内。老人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配钥匙啊?”
罗飞摇摇头,他拉了张椅子坐在老人对面,說道:“老师傅,问您個事。”
“什么事啊?”
“十多年前,有個警察喊你开锁。有两個小姑娘被锁在家裡,這事您应该记得吧?”
老头打量着罗飞:“你是谁啊?”
罗飞展示了自己的证件:“警察。”
老头的警戒心打消了,他叹息道:“能不记得嗎?多惨哪。”
“当时那屋子裡還有一條狗吧?”
“对啊。”
“我想问问,您开锁进屋的时候,那條狗是活的還是死的?”
“死的。”老人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被那大娃给咬死了。”
“谢谢您了。”罗飞起身离去。他终于知道杨兴春到底在隐瞒什么了。
杨兴春是“净化工程”的追随者,杀李军,杀秦燕,都符合逻辑,杀高永祥却解释不通。
案发当天,杨兴春前往龙州大学的路上便开始躲避监控,這事不合情理。按照杨兴春的說法,他是接到刘宁宁的电话,出发去高永祥住所解决事情。当时他還沒有产生杀害高永祥的念头,为何要躲避监控呢?
合理的推测是:当时高永祥已死,杨兴春接到刘宁宁的电话之后,是去处理后事的。所以他随身带了分尸的锯子,而不是行凶所需的刀具。
客厅裡那個所谓的“杀人现场”,完全是杨兴春伪造而成。所谓现场取材的“工具包”,也并不存在。
杀死高永祥的人其实是刘宁宁——這才是杨兴春拼死都要藏住的秘密!
割掉高永祥的头颅和双手,是因为高永祥和刘宁宁发生過搏斗,在他的指甲中会留有刘宁宁的血肉,在他的头颅上也一定存有与凶案真相有关的秘密。
只是罗飞一直想不出刘宁宁为何会杀死高永祥,也想不出头颅上的秘密会是什么。
直到傅逸聪给了他提示。
刘宁宁的幽闭恐惧症,根源在于对食物的担忧。那么在当年的那场噩梦中,她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为什么一接触到那场回忆,她首先想到的便是“黑娃”?
或许在那個封闭的修罗场中,她其实是一场残酷生存竞争的最终获胜者。
所以当高永祥用暴露疗法对刘宁宁展开治疗的时候,刘宁宁的记忆又回到了当年的情境。她把高永祥当成了自己的生存竞争者。
同时,也是她的食物。
杨兴春割去了高永祥的头颅,他想隐藏的,应该就是死者咽喉上的咬痕。当时刘宁宁死死咬住高永祥的咽喉,导致对方机械性窒息死亡,這正是动物界最原始的杀戮方式。
杨兴春为了掩盖這個過程,刻意伪造了用电话线勒死高永祥的假象。而他把杀人现场弄得和秦燕之死如此相似,也是故意要把警方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吧。
這些都是罗飞的推测。鉴于杨兴春已死,而刘宁宁的记忆也无法再恢复,這些推测已经很难驗證。
即便有机会唤醒刘宁宁的记忆,罗飞也不想再去尝试。
高永祥的家人已经得到了经济补偿,而刘宁宁精神失控时的行为也无法承担刑责。既然如此,何必再打破那個用生命去守护的秘密呢?
尾声
十月二十一日,晚上七点十七分。
下班经過警局大门的时候,罗飞被传达室的王师傅叫住了:“有你一封信。”
罗飞接過信笺。信封上有自己的名字,却沒有寄信者的落款。
罗飞把信封撕开,裡面只有一页纸。
短短的一段话,却让他脸色大变。
8102号学员,你该還记得我吧?
序曲结束之后,正章应该开始。這相隔的時間确实是太长了一些……不過,這一天总算還是到来了。
想想那即将展开的华丽乐章,我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你不想加入进来嗎,我的老朋友?
我知道你也早已期盼了太久。
我能想象你看到這封信笺时的表情——你会激动得颤抖起来,是嗎?热血在燃烧,无穷的力量正在躯体中聚集!——正和我此刻的感觉一样。
我已经嗅到了你的渴望,你的愤怒,甚至是你的恐惧……
快来吧,我在這裡等你。
该来的终究会来。
值得庆幸的是,此刻罗飞已经有勇气去战胜心底的恐惧。
催眠师的话语犹在他耳边回响:
“能控制烈马的并不是缰绳,而是马儿心中的方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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