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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噩梦

作者:塞外客
“时辰到!行刑——”

  宽背大刀卷席雪花,寒光一闪,落到了女子柔嫩的脖颈上。

  “不!不要!”

  施乔儿在睡梦中挣扎,唇齿之间发出呜咽。

  窗外天色漆黑,细雨滴答响。

  紧靠窗口有张花梨木月牙桌,桌上奉着只八吉祥琉璃香炉,孔中冒出的袅袅香烟既清且直,香气蔓延至整個屋子,沁人心脾。

  大丫鬟四喜匆忙掌灯,钻进床帏中摇着被梦魇所困的少女,神情担忧:“姑娘?姑娘?”

  其余侍女也纷纷披衣起身,忙不迭围了過去。

  碧纱帐中,少女约十四五岁的光景,身穿月牙色如意纹寝衣,面庞细嫩无暇,白中晕着淡粉,宛如一颗新鲜水灵的蜜桃。

  就是不知梦到了什么,贝齿将红唇紧咬,眉宇间沁了一层薄汗。

  四喜被唬住了神,眉头紧蹙,赶忙又轻轻唤两声:“姑娘?姑娘?”

  少女這回醒了過来,一双原本灵动娇俏的杏子眼此刻蓄满了泪水,一把搂住四喜便哭:“四喜!我脖子沒了!我的脖子被砍掉了!”

  四喜忙拍着她的后背安抚:“脖子在呢,姑娘别害怕,你只是做噩梦了。”

  施乔儿抹着泪,一副芙蓉泣露的可怜可爱模样,被安慰了好半天才缓過心情。待将其余众人都遣出去,她愣着神,忽然一把抓住四喜的腕子道:“你說!九皇子会造反嗎!”

  冷不丁一句话,差点将四喜魂魄吓飞,连忙伸手掩住施乔儿樱唇,极力压低声音:“三姑娘!這话咱可不兴說!弄不好真要掉脑袋的!”

  施乔儿抽泣着,心道:“掉脑袋的滋味,我已在梦中尝试過一次了。”

  疼,真疼啊。

  過往她以为最疼不過磕着绊着,从未想過砍头之痛会落到自己身上。

  那种疼不是破点皮或青一块的疼,是你脖子上悬着一把冰冷的大刀,大刀寒气彻骨,不知道何时便会狠狠落下,眨眼功夫割破皮肉砍断骨骼,将身体彻底一分为二的疼。

  施乔儿紧了紧身上的寝衣,明明都要到仲夏时节了,她却感到异常的寒冷。

  這個梦做得太過真实,她甚至都還记得头颅滚到地上,意识却未消失,睁着两只眼睛看向自己残躯的感受……

  四喜见施乔儿嘴唇仍在哆嗦,知晓主子還未从噩梦中抽离,便唤人斟了盏桂圆茶喂给她喝。

  待小丫鬟出去,四喜不好问施乔儿究竟梦到了什么,但也猜到個八九不离十,便劝慰她道:“姑娘以后再不要說那话了,梦只是梦,和现实都是反着来的。再者說,等到天亮您就要登绣楼了,等九皇子接到绣球,您二位就要正式议亲了。”

  沒想到施乔儿听到“议亲”二字,如同炸毛的猫儿一般一把将茶盏推开,身体蜷缩,双臂抱住自己的膝盖便哭:“不要再說了!我不嫁了!也不抛绣球了!谁爱嫁谁去嫁!”

  梦中不光被斩首的感受太過真实,连行刑前那道阴柔的太监声音也分外真实——

  “皇九子朱启,大逆不道欲图谋反,即日起贬为庶人,赐鸩酒一杯,同谋者一并斩首示众。”

  那声音每次在父亲受赏赐时都能听到,是御前太监夏公公的特有动静,她算是从小听到大的。

  只不過沒想到最近一次听到,是梦中宣布自己将要被斩首。

  四喜见她反应如此激烈,以为是犯了癔症,忙派人去西屋請云姨娘。

  云姨娘是三姑娘生母,性子略泼辣,别人家的侍妾进府前,要么是画舫歌姬,要么是花楼头牌。云姨娘不一样,她是杀猪的,且声名远扬。

  或许原先也当過几天小家碧玉,不過爹死得早,家中又无兄弟倚仗,便褪下女儿妆改拎杀猪刀,女承父业成了京城远近闻名的“猪肉西施”,能和流氓对骂能把痞子追杀,性情即便进了国公府也沒改過。

  唯一的例外,是对女儿百依百顺。

  不過再百依百顺也有個度,比如当施乔儿扑到云姨娘怀裡,哭哭啼啼說自己不愿意再抛绣球招亲,更不愿意嫁给九皇子时——

  云姨娘第一反应是将女儿从自己怀中一推,正色道:“胡闹!”

  施乔儿浑身一哆嗦,低头咬唇抽泣,不敢言语。

  云姨娘柳眉一竖:“当初是你闹着我让我求你爹给你办绣球招亲的!還說九皇子同样对你有意,只不過他生母燕贵妃看不上你是個庶女罢了!如今怎么着?苞米穗子出倭瓜——转了性儿了?”

  施乔儿眼裡滚着泪珠子,打湿了胸前一片衣襟,抽抽噎噎胡乱找個理由道:“我就是觉得……我好像配不上他……”

  “早干嘛了!”

  云姨娘真发起脾气来亲闺女也不留情,伸出手一件件跟女儿数:“你爹是跟礼部报了备了绣楼也找好了,日子更是紧紧挨在了跟前!一家老小就等着你天亮登楼选婿了!你现在說你不嫁了!你這不是把你爹的老脸往百官手掌心推,上赶着让人家打嗎!”

  施乔儿仍是哭,不敢提梦中分毫。

  不仅是這梦做得大逆不道,传出去弄不好真会给国公府带来灾难,更因为如果仅仅是一個梦便放弃了好不容易求来的大好姻缘……太令人难以理解了。

  而只有施乔儿自己知道,被砍头的滋味有多疼,身首异处的情景有多真。

  见女儿只是哭不說话,云姨娘更是怒火中烧:“看来我和你爹平日裡真是太惯着你了!”

  镇国公无子,膝下只三個女儿,施乔儿排行老幺,是国公的老来女。

  因是早产,打小身子便弱,又长得雪团儿一般,虽是個庶女,府中上下却都爱娇惯她。老国公尤甚,施乔儿三岁之前基本是在亲爹怀裡长大的,乳母都沒怎么近身過。

  云姨娘气得在房中踱步:“你爹之前跟你說的那個状元郎!那個叫顾什么的来着!一手八股文写得那叫一漂亮!结果你又是嫌人家瘦又是嫌人家丑!你娘我就不明白了,画像上多白净清秀的一年轻人,人家哪儿就丑了!怎么你就一门心思扑那九皇子身上了!”

  施乔儿头一回被数落得這么厉害,還涉及到她的眼光問題,“啊呜”一声哭更凶了。

  這真不能怨她。

  镇国公是個武将,她义兄是個武将,九皇子自幼习武,如今又任中郎将,归根究底也是個武将。

  武将的共同特点——身板儿壮、皮肤黑、双目炯炯有神。

  而国公府的门槛儿再高,施乔儿也毕竟是個庶女,各大家族以及宫中的花宴聚会,沒有一次将請柬发到她手裡過,大家小姐又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正儿八经的男人一共就见過這仨,乍一看白面书生,只觉得不顺眼。

  可为了身家性命,也为了不连累镇国公府,施乔儿掀起眼皮,可怜兮兮望着娘亲道:“那我现在同意……還来得及么?”

  “晚了!”云姨娘一记狮吼,不仅把施乔儿再次成功吓哭,還把满屋侍女吓得身板抖三抖。

  窗外雨声渐歇,云姨娘也不等丫鬟撑伞遮残雨,兀自气鼓鼓往外走,到院子裡时停下脚步,转身指着众下人道:“都给我看结实她了!等天一亮!捆也得给我捆绣楼上去!”

  施乔儿听见,身子一软瘫到了绣被上。

  若她沒记错,梦裡的時間应该就在三年后,那时的她早已是朱启的九皇子妃,身为枕边人,她自然也包括在圣旨中“同谋者”的范围内。

  可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无论是梦中還是现实,她只知道九皇子是天上云,是她一個公府庶女绞尽脑汁费尽心机,才以正妃之位嫁进皇子府的人物,九皇子为什么要谋反?他身为陛下最宠爱的儿子,皇位对他来說不是唾手可得才对嗎?

  她理不清這其中的條條框框,只好暗自垂泪。

  四喜望着三姑娘圆润漂亮的后脑勺,也替她无奈:“奴婢听外出采买的婆子說過,說是顾状元自从今年春日入朝,至今很是得陛下宠信,时常被召到宫中谈事。如今又是科举当道的年月,說他一句前途无量也不为過,姑娘当初要是考虑他,想来也能成就一段佳话。”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施乔儿哭得心力交瘁,迷迷糊糊中又睡過去,临睡着前听到四喜最后的话,心中鄙夷道:“什么顾不顾的,就算重来一次,不中意便是不中意。”

  也不晓得刚刚是谁哭哭啼啼的,說现在同意還来得及嗎。

  半個时辰后,雨彻底停下,东方天际逐渐翻出一抹鱼肚白,万物熹微朦胧,街上人迹稀少。

  忽的,一匹黑马从朱红宫门中飞驰而出,马上有個朱袍乌纱的少年郎,少年郎眉头紧缩双唇紧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問題。

  一人一马就這样沿着长安大街一直跑,路過了权贵云集的书院路,最终到了城北静谧安逸的乌衣巷。

  哒哒马蹄声停在正中一户人家门口,朱袍少年利索下马,冲着正门一揖到底道:“学生顾放!求见老师!”

  等了得有片刻,懒洋洋的一声“来了”从门裡飘到门外,声线稚嫩清亮,像個孩子的。

  随着门栓被拨开,门“嘎吱”一声也朝两边撇去,探出個黑黢黢的小脑袋瓜来。

  青衣小童看着也就八九岁的模样,长得清清秀秀,头发分作左右两半,各在头顶扎成了一個结,状如羊角,是谓“总角之年”。

  见是顾放,小童揉着惺忪的眼皮,神情随意道:“顾公子来得太早了,今日学堂休沐,先生昨夜裡又翻查古籍直至丑时,這会子還沒醒呢。”

  顾放知道老师不喜急躁,便放缓了神情语气道:“不着急,我在门外慢慢等就是了,還請猴儿小兄弟替我留意一下,若老师醒来,务必告知我,我有重要問題相问。”

  话音刚落,房中便有道声音浅浅传出:“进来吧。”

  這声音舒缓清朗,又透着一股子慵懒气,听上去朦胧胧的,像眼下還未散开的薄雾。

  顾放拂了下两袖,又理了理袍子,這才敛容屏气迈了进去。

  入目是堵青灰影壁,无花纹无题字,只在前面栽了两丛修竹,竹子长势很好,修长挺拔,当下又沾了雨水,越发显得青翠欲滴。

  再往裡走,空旷偌大的宅院便尽收眼底,院中简洁如斯,两個水缸,两缸荷花,荷叶底下盖着簇小锦鲤,五彩斑斓的,听到脚步声,跃跃欲试地想往上跃。

  天将亮不亮,雨雾将散未散。

  烟雨朦胧中,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将檐下卷帘缓缓掀起一個角。

  未看到全身,只能瞥见一袭灰色直裰,肩上半披靛蓝袍子。再往上,便是有些苍白单薄的下巴,下颏清瘦,唇形精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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