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烂账
皇城的通干门和观象门下,文武大臣各占东西,手持玉笏,零星而出。
之所以只出来几個人,是因为此时仅仅刚结束早朝,按理全体官员该留在朝房等待御上批改奏折,以便随时面圣。
但有些实在年事已高的重臣,捱到上午极耗体力,平日又少有传唤,圣上仁慈,放人先行回去,有事再召。
施虎刚回到家中,云姨娘便围上去又是递茶又是擦汗,紧张兮兮道:“陛下沒留你到御书房,问你老九和咱乔儿之间那些事儿吧?”
虽然听說九皇子被亲爹打了一顿到现在沒能下榻,但云姨娘心裡头清楚,哪怕下手再重,天下老子就沒有不疼儿子的,别到时候摊上麻烦的還是她的宝贝闺女。
施虎饮了口茶水咽下,皱眉不耐道:“那算個什么大事,我跟着陛下這么多年了,我能不清楚他老人家?儿女之间胡闹罢了,从开始他就沒放到眼裡去,当时之所以动那么大肝火,是因为老九忤逆他的意思偷跑出宫。”
“噢,原来如此。”云姨娘松了口气,正想說别的呢,抬眼一看施虎神情,不解道,“那你這幅死了老奶奶的表情是怎么回事?陛下削你的爵了?抄你的宅子罚你的钱了?”
施虎一口茶喷出来,气得满口喷沫:“晦气!太阳還沒出来呢!赶紧给我呸出去!”
云姨娘内心翻了记极大的白眼,心想砍了一辈子人了到头来還信這一套,但還是哄小孩似的照做,往地上“呸呸”啐了两声道:“這下行了吧,赶紧给我說說您老是受什么刺激了。”
施虎冷静下来,顺了顺气道:“江南赈灾,皇子亲行,這你知道吧?”
云姨娘扶着老头慢悠悠往房中走,点头說:“自然知道,還是那個顾状元出的主意不是?要說這后生也实在有些本事,這才入朝多久,陛下一逢大事就要先取他的意见,可见翰林到底清贵,陛下自己选出来的人,自己用着也放心。”
施虎长舒口气:“今早早朝,你猜陛下选出来的哪位前往江南?”
云姨娘开始掰着手指头数了:“若是老九不受伤卧床,此事必定落在他身上,可既把他除去了,我一时也想不出陛下第二疼的儿子是谁,难不成是老八?”
施虎摇头。
云姨娘:“老七?”
施虎還是摇头。
云姨娘皱眉:“老六?”
施虎抬眼一瞥她,中气十足道:“老五!”
云姨娘傻了眼了,愣在原地寻思了好大一会子,最终追上去道:“不对啊!老五不是在那個什么……宗人府裡头嗎!”
……
迷迷糊糊的,施乔儿被身旁极轻的动静吵醒,撕开眼皮看到坐在床畔的背影,伸长手将人的腰环住,软着嗓子道:“相公,這就要走了嗎。”
沈清河本在系身前衣带,這下动作不得不停住,摸着腰间嫩如凝脂的柔荑,轻声道:“天要亮了,再不走该迟了。”
施乔儿支起上半身贴在沈清河后背,刚醒闹脾气的猫儿似的,哼哼唧唧道:“我不想让你走嘛,我要时刻和你贴在一起才好,相公,相公,好相公。”
沈清河清心寡欲了半辈子,对這场面确实招架不住。
他总算知道为何有“美色误人”這個說法了。
這何止是误人,简直是要了人命。
施乔儿刚醒就又被按住亲了一通,睡去之后再睁眼,日头已上三竿。
她先溜进长公主那裡請了安,又去了云姨娘那边,本来想再问问有关她大姐姐的处境的,结果一到就见亲娘愁容满面,顿时疑惑问:“娘亲怎么了?是大姐姐那边又不太好了嗎?”
云姨娘坐在檐下短榻上,看着小池塘中的锦鲤游来游去,瓜子都沒心情嗑了,愁云惨淡的一张脸,喃喃道:“此回与你大姐姐无关,但娘是真的有些怕了,外人看咱们国公府都只看到极近殊荣,实际全府上下百十口子人命,去留不都是上头那位一句话的事儿嗎。”
施乔儿心裡咯噔一下,感觉自己从未见過娘亲這般反常的样子,连忙坐下握膝道:“娘亲這是何出此言?爹爹這么多年来,一不贪污受贿二不欺压百姓,虽脾气差了些,但从未顶撞過御上,怎么就成您口中說的這般惨淡了?”
云姨娘看着自己的女儿,良久后,叹了口气道:“罢了,横竖你已长大成家,正经事也该对你說些了。”
施乔儿后背不禁挺直,水灵灵的眼睛一眨不眨,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云姨娘挥手让院中所有人都退下,握住女儿的手道:“你当真觉得你爹能加官进爵,平安走到今天這一步,是因为劳苦功高,与圣上生死与共過嗎?”
施乔儿眨了下眼,表情裡写着:“难道不是嗎?”
云姨娘:“可你是否知道,当年同你爹一样为陛下冒死奋战的人有六個,其余五個中两個抄家斩首,两個死在流放的路上,一個因病早早离世,但因独子袭了爵位外出征战,硬是死在了马背上。”
施乔儿心一惊,红着眼眶道:“二姐夫。”
這個“二姐夫”,自然不是說将军秦盛,而是昔日裡那個意气风发的小侯爷。
“你当真觉得,陛下从来沒猜忌過你爹嗎?”
云姨娘眼中湿润,向来强势個人面上竟流露出难以回想的后怕,低声道:“十年前太子谋反,你爹遭人陷害,被污蔑与太子是同党。他当时刚从战场回来不久,眼刚瞎,腿刚残,一身都是伤,硬是亲自前去镇压叛军以证清白。可班师回朝以后,陛下并沒有因此打消对他的猜忌,废爵抄家的诏书来到半路上,几乎离到施家只有一步之遥,硬是被宫中加急快马拦住,才沒有让全家上下人头落地。”
施乔儿显然被吓住了,可仍然不敢相信,声音打着哆嗦反驳:“這……這不应该的,母亲是陛下的亲妹妹,爹爹怎么說都是陛下的妹夫,他怎么可能……”
云姨娘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极力小声說:“傻孩子,太子可是他的长子嫡血,捉拿回朝后尚能下旨处死,太太再与他是血亲又能如何?再說受处置的是你爹,受牵连的是咱们,太太依然是公主,只不過大姐儿能不能保住就难說了。”
施乔儿惊呆了,感觉自己這些年過的根本就是另一种人生,十年前她六岁,一天到晚只顾玩闹,哪裡会在意大人世界中的惊涛骇浪。
更沒想到,在她连字都沒认几個的时候,家裡居然面临了那样一次灭顶之灾。
施乔儿回味着娘亲的话,句句细品,既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忍不住狐疑道:“娘亲刚刚說当时抄家的诏书传到一半,硬是被快马拦住,這其中隐情又是因何?难道是陛下突然忆起過去情分,于心不忍嗎?”
云姨娘嗤笑一声,语气中满是苦意:“怎么可能呢,陛下可不是個会轻易收回成命的人。”
施乔儿:“那是因为?”
云姨娘蹙起眉头,慢慢回忆:“好像是因为一個人的一句话,至于那個人究竟是谁,叫什么,你爹這些年来也沒跟我說過。但醉后曾给我提起過一回,說他们当年起义时被蛮人困在关外峡谷,差点就全军覆沒,是经一位路過的高人指点,所以才能逃出生天。后来陛下攻下燕云十六州,因周遭强邻环伺,曾犹豫要不要過早称帝,那位高人再度现身,取出乱麻一刀斩断,陛下瞬时顿悟,整军亮旗,因发迹凉州,便定国号大凉。”
“局势稳定之后,陛下也全天下寻找過那位高人,想给他封官进爵,尊为国师,但始终一无所获。谁曾想多年過去,再出现,便是在宫闱之中。”
而那人究竟对皇帝說了什么,能让他改变决定收回圣旨,甚至往后仍然将兵权放心交在镇国公手裡,世上无人能知。
說到最后,云姨娘叹气道:“对你說這么多,一方面是想让你知道咱们家的底细。另一方面,也是让你日后保持警醒,为人做事一定不要给人留下把柄。毕竟老五要从宗人府出来了,他与太子同为一母所生,虽因其无辜受连累,但毕竟是手足兄弟,你爹那时又是亲自镇压的太子,他若真想计较,不是沒有缘由。”
总之,因为当年那起子烂账,施老头现在两边不讨好。
……
夜晚,榻上,施乔儿鹌鹑似的缩在沈清河怀中,仍旧闷闷不乐。
沈清河嗅着她颈间香气,询问道:“三娘今日也是因为长姐不悦嗎?”
施乔儿摇摇头,搂紧沈清河的脖子,說:“相公,我有些怕。”
沈清河抚摸着她纤薄的后背,声音放轻:“怕什么?”
施乔儿闷闷道:“今日我娘同我說了好多东西,我才知道,原来我們家远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么风光,其实每個人都過得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被抄家灭族。”
沈清河:“所以,三娘在怕這個?”
施乔儿点头:“对,我胆小,可怕疼,可怕死了呢。”說着又蹭了蹭沈清河的脖子。
沈清河一天的疲劳在此时尽数散去,柔声說:“你可一点不胆小,为了那一卷简牍,大火都敢闯。”
施乔儿气呼呼:“那可不一样,你写那一卷写了七年,我若是为一样事情努力七年,一下子全沒了,我会生不如死的。所以我才一定要给你把它救出来。”
其实她甚至不懂那卷文书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钱花,放久了弄不好還会被虫蛀,但她知道那是沈清河的全部心血,那她就愿意拼上一回。
听着她的话,沈清河的心柔软得不像话,抬起她的脸看着她,十分郑重道:“但你现在要记清楚了,這世上对我而言沒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为重要,莫說七年,就是十七年,七十年,你也不能因为我,把你自己送入危险的境地裡,知道嗎?”
施乔儿被那双墨瞳中的坚决震慑住,過了好久才缓会神,再次搂紧了沈清河的脖子,甜甜答应:“好,听相公的。”
当晚事后,施乔儿累得昏睡過去,沈清河拿帕子给她清理身上的东西,干净后把寝衣给她穿好,最后躺下,把人抱了满怀,安然睡去。
次日早,学堂中朗朗读书声悦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猴儿有搭沒搭同众人朗读着,眼睛不住往四处瞟,忽然看到外面停下匹枣红色高头大马,马上下来名布衣少年,头顶還顶了只斗笠。
猴儿瞧那人身姿眼熟,仔细看了两眼,确定了是谁,忙唤沈清河:“先生!先生!”
沈清河本在批改案上作业,听到声音抬头看向猴儿,又见猴儿朝外努嘴,便随之望過去,一眼便望到乔装后的顾放。
朗朗读书声未停,沈清河同顾放走在学堂外的陌上小路,道:“你今日来,想必還是与江南赈灾有关。”
顾放点头,眉头微皱:“对,学生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会放着那么多皇子不用,而让五皇子从宗人府出来?当年太子谋反一案至今疑点重重,五皇子再一出,学生担心日后麻烦不断。”
沈清河望着天际的舒云道:“你伴君已久,不会看不出圣上生来多疑。如今他膝下皇子多已成年,派系盘根复杂,此行赈灾,原本合适者唯有九皇子一人,不仅因为九子年少气盛,眼中不容砂砾,還因为他身有异域血统,此生无缘东宫,背后也就自然不会有什么推波助澜者。但眼下他尚在卧榻,除去最佳人选,如若是你,你会選擇谁?”
顾放仔细思考一番,道:“除了九皇子,其余皇子私下皆与朝臣有密切联系,若将赈灾粮款交给他们,无非是换了個路子,进了同一群人的口袋。”
沈清河:“正是如此。”
“所以,要想此行赈灾成功,挑出来的那位,必须是百官臣服,但又与百官毫无牵扯。”
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嫡次子朱昭。
禁闭宗人府的十年时光,足够切断他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而且因为急于稳固地位,他会竭尽一切将差事办好。
“你也不必担心被牵扯进当年那场漩涡之中,你入朝晚,即便事因在你身上,清算也只会清算当年的人,麻烦远不会找到你這边,况且——”
沈清河抬头望向头顶艳阳,眯了双眸,抬手遮着光芒道:“一個被关了十年的人,再出来,最不敢旧事重提的,就是他自己。”
同日早晨,宗人府。
大门打开,出来一名蓬头垢面的青年男子。他身上的华服像是已经很旧了,花纹都有了磨损,不知多久沒有洗過,连颜色都辨不真切。
他步伐踉跄,抬头尽情沐浴着灼热的阳光,顷刻泪流满面,嘴裡吞吞吐吐哽咽着,跪下叩首,口中高呼:“皇恩浩荡!儿……儿臣,谢父皇隆恩!”
……
夜裡,施乔儿早早搬着小板凳在大门口等沈清河回家,伸着脖子张望的神情,活像一块望夫石。
四喜在旁边笑着說她:“姑娘你看看你现在,哪還有当初成亲前夕那宁死不屈的样子,幸亏云姨娘沒跟着出来,不然少不得又数落你一通。”
施乔儿瘪了嘴,眼睛直勾勾盯着来路,颇有些小恼怒道:“爱数落数落去吧,你们怎么能懂我的心情呢,我现在感觉我全身上下都是沈涧身上的气味,一睁眼看不到他就难過,一喘气脑子裡就全都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念他。哎呀你又沒成亲,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懂,不說了。”
四喜摇头感慨:“啧啧,原来這就是新婚夫妻嗎?”
蜜裡调油,诚不欺人。
施乔儿蹙着眉头,抬头看了眼夜色,算道:“不对啊,以往這個时辰他早回来了,今日怎么那么慢呢?”
待将头再底下,望到夜幕中那辆熟悉的马车,施乔儿立即起身欣喜喊道:“相公!”
沈清河赶马而来,正与一旁同在马上的顾放交谈。
顾放感觉与先生相处一天受益匪浅,临末想起来问:“户部尚书那裡,便要就此算了嗎?”
放火烧宅,好在沒出人命,故而事情可大可小。但回味起来,始终觉得甚是恶心。
沈清河嗤笑一声,侧脸容颜在灯下清绝温润,轻轻說道:“我何时說要就此轻易算了?”
那一瞬间顾放以为自己看错了,历来平和的先生,眼中居然闪過丝罕见的狠意。
但很快,随着前路一声娇娇脆脆的“相公~”,狠意荡然无存,全化成噙在嘴角的浅笑。
顾放注意到三小姐在往這跑,于马上对沈清河拱手一揖,策马离去。
沈清河下马,将哒哒扑来的小姑娘抱了個满怀。
施乔儿哼哼一声抱怨着:“你今日来得好生晚,我都等你许久了。方才你身边那人是谁?怎么见我一来就走了?”
沈清河细细解释:“那人是我過去一名学生,因如今大有些出息,平日裡盯在他身上的眼睛颇多,所以不便露面。”
施乔儿从沈清河身上下来,抱着他胳膊往家中走道:“大有出息?他考上秀才了嗎?”
沈清河想了想,点头:“也差不多。”
施乔儿恍然附和:“那确实是有些厉害!我听我爹爹說,男子想考中個功名比登天還难呢,可不是光有才华就能行,考场上得打点关系,吏部那边也得有人脉,請老师,拜座师,哪一样都不能少,连卷子上的字都有要求,必须得用那什么台……台……”
沈清河:“台阁体。”
施乔儿:“对对对!就是這個台阁体!考试的时候如果不用台阁体,那么即便是卷子写得再好,阅卷的官员也连看都不看,直接略過去,简直太可怕了。”
沈清河侧目望着她一本正经的小表情,不自觉笑道:“看不出来,娘子甚是见多识广。”
施乔儿先是“嘿嘿”一笑,然后傻乎乎道:“其实是我爹之前想把我许配给那個当朝状元来着,所以整天跟我說那人有多么多么出色,顺带着将這些有关考试的杂事也给我說了些。”
沈清河的笑慢慢僵在脸上,浅浅吸了一口凉气道:“那状元,可是姓顾名放字寻锳?”
施乔儿点头,天真烂漫的口吻:“可不就是他嗎,這几年裡,不就出了他這一個状元。”
說完后知后觉反应過来不对劲,抬头望着沈清河道:“不对,你怎么知道的比我還清楚?”
怎么知道的。
那位状元郎的字還是他给取的。
后半夜施乔儿是在榻上哭着過的。
她觉得今夜的沈清河十分之奇怪,過往都是轻着缓着,今晚却跟吃错了药一样,不仅话少了,人還凶了。
以前她一哭他就停下,今晚她越哭,他越不放過她,還一遍遍在她耳边问她:“三娘,你說你相公是谁?”
她若稍稍回答得慢了,時間便被拖得更加长,還抓住她的腰不让她乱躲,直折腾到天亮时分才有所收敛。
天一亮,人家把衣裳穿好,又是那個衣冠楚楚的沈先生,形容举止甚是温文尔雅,十裡八乡找不着的端正守礼。
她呢,躺在榻上气儿都要断了,眼裡噙着泪,全身上下沒有不哆嗦的地方,十天半個月别想将脖子露在外面。
太過分了,简直太過分了。
“沈涧!”
施乔儿含泪喊住人,忍无可忍道:“我今晚要跟你分床睡,谁都拦不住!”
沈清河噙笑:“当真?”
施乔儿:“言出必行!”
但到了当天夜裡,施乔儿辗转反侧到半夜沒能睡着,摸着旁边空下的枕头,总觉得心中也跟着空落落的,便想去看看沈清河睡沒睡着。
她偷偷溜到分厢房,开门的动作极轻,蹑手蹑脚,做贼似的。
摸黑走到床榻边,還沒分清地方,正寻思哪是头哪是尾呢,便被榻上之人一张手臂,裹入衾中。
作者有话說:
我!看!谁!再!說!我!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
出自《千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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