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回来
施虎竖起耳朵一听,心中宛若死灰的气血霎时鲜活翻涌,生怕自己做梦似的,又仔细听了两遍,哆嗦着手将朱为治提起来,颤声大喝:“蠢货!你仔细听听這战报喊的是什么!大捷!嘉峪关大捷!我們赢了!”
朱为治恍然愣住,双手颤颤从耳朵上挪下来,大睁着两只眼仔细過了一遍外边的动静,忽然“哇”一声嚎啕大哭,扑到施虎身上就去狂拍施虎的肩,施老头一個瘸子又撑不住他,两人齐齐扭摔在地,差点又打起来。
皇帝亲自奔出门外接過战匣,从中取出战报一看,神情先是大惊,又是大喜,仰面大笑道:“秦盛小儿!胆大包天!居然敢使出假死之计欺瞒朝廷!朕一定要治他的罪!”
施虎這回沒心思同朱为治胡闹了,朝着那人惶恐叩首:“陛下!”
然皇帝垂首,眼中又有几分晶莹:“爱卿莫慌,朕的骠骑将军罪在一时,功在千秋,朕对他的赏要远大過于罚,且等他归来吧,你们也都散了,回家好生歇着等消息,不必再为漠南忧心。那些丢掉的城池都是他抛出的引子,如今蛮子尽数离巢,阴山四面又全被大凉将士包抄,想退也退不回去,只有乖乖受死的份儿,漠南十城,就是他们的坟场。”
近几十日来弥漫在皇城上方的阴云,顷刻消散了。
几個老头子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笑過哭過以后,方感觉近些日子来忽略的疲惫饥渴齐齐压到躯上,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老窝大吃大喝一通,再舒舒服服睡他個天昏地暗。
施虎本行過礼就要一道随着退下,正欲转身呢,却被那位叫住。
金雕玉砌的御书房,满头白发的老皇帝,坐在龙椅上,左右空无一人,唯有三许夕阳辉光折打在他的龙袍上。
他似乎也很累了,眸光聚着,却又很空很远,盯着眼前的人,却像看着天边的云。
“你猜,先生当年和我說了什么。”
施虎摇头:“臣愚钝。”
“你可一点不愚钝。”他笑了,笑完神情慢慢往下沉,似在回忆,“问生先生說,倘若有日大厦将倾,唯一生机,便是出在你施家。”
“那时我很不解,因为你只有三個女儿,生机?何为生机?待你百年之后,你施家连個成够承爵的继承人都沒有,生机在哪裡?”
话音落下,沉寂许久。他缓缓转头,望向外面灼目余晖,道:“但现在我知道了。我很庆幸当初听了先生的话,沒有杀你。”
施虎一动不动,宛如一块落了尘灰的老石头,良久后眨了下眼,终于抽回神似的,瘸着步子后退两步,拱袖躬身:“臣,告退。”
半月之后,京城又接战报,骠骑将军于漠南之边,阴山下,领四十万大军围剿百万返逃蛮人,血拼七日,大获全胜。当日进军阴山,被血染過的朱红色旗帜飘扬于阴山之巅。
阴山彻底被攻下。
蛮人,灭了。
弥漫在汉人几代人头上的那块巨大阴影,被一把掀去,永不复還。
中秋前夕,施虎闲不住,跑到大门口指导下人挂灯笼,也不知這老头什么毛病,年轻时粗枝大叶惯了,到老了偏在细枝末节上较真,那個灯笼不正正好好对齐,差一点他就心裡别扭。
“往南点!再往南点!哎呀南過了,再往西一点!”施虎仰個脖子看灯笼位置,眉毛都快皱到一块去了,后来干脆一撸袖子,“都下来!我自己上!”
一旁小厮哭丧個脸:“主子您消停点吧成不?小的给您搬把椅子沏壶茶来,您坐着慢慢指点如何?但可不兴亲自上的啊。”
施虎才不听劝,威逼着挂灯笼的家丁下梯子,自己一喷唾沫搓了搓手,一瘸一拐過去抓着梯子就要往上蹬,谁敢拦就瞪谁,弄得连個敢大喘气的都沒有,纷纷梗個脖子提心吊胆看着老头往上搁脚。
但一边鞋底刚沾上,铆足劲想往上爬呢,他就被人从后面一把给薅回了地面,愣是连個反应的机会都沒给。
施虎怔了下子,气得嗷嗷转头:“說了别管别管!谁那么大胆子敢碰老子!”
来者身材高大,一袭布衣,头顶笠帽,看着像個匆匆赶路的普通旅人,垂首时看不太清脸。
但当施虎对上那双灿若星辰的坚毅黑眸,立即如遭雷击,全身都动弹不了了。
秦盛面上的棱角比去年更加分明,双眉黑浓,鼻梁高挺,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一身威慑,使得他哪怕只是看人一眼,便令对方头皮发麻,遍体生寒。
也只有面对施虎,面对這位一手养他教他的老将领,眸中能流露出不加修饰的脆弱与依赖。
“父亲……”他轻轻唤了一声,眼眶通红。
施虎握紧拳头便照着他的肩膀来了下,怒喝道:“你還知道叫我一声父亲!還知道回来!那么大一件事,你不同我商量,自己偷偷就敢干,把整個朝廷当傻子耍!你眼裡哪裡有過我這個父亲!我安敢认你!”
老头边骂边哭,到后来已经一個字說不出,口中只剩呜咽,一把揽住秦盛的肩,再多的责怪,再多的担忧后怕,全变成一声小声缓慢的:“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秦盛到底沒能憋住,扶着施虎泪目哽咽道:“儿子這回回来,以后就不走了,留下给您养老。”
“我用你给我养老!”老头子火气又起,呜咽着大骂,“等着挨罚去吧!陛下那边我是管不了反正,你這小子欺上瞒下,差点把整個大凉给卖了,回头你自求多福去吧,我不管你!我光保住我家老二就是了!”
說到老二,施虎不禁止了泪,探头往秦盛身后一张望,果然看到女扮男装正靠在马下一脸看好戏的施老二。
两人视线一对上,施玉瑶刚感到不对劲,施虎那边鞋就已经脱了,一瘸一拐追着吼道:“你别跑!你给我停下!你看我今天不打死你!趁着你爹发疯漠南都敢闯!你怎么不上天你!你就非得把我气死才舒坦是嗎!”
父女俩沿着大街你追我赶了有半裡地,施玉瑶也不知道就她爹那個腿脚怎么就该有這能耐,反正她是沒劲折腾了,干脆心一横转身道:“打!打死我吧!”
施虎一鞋底子正要下去,突然想起来点正事,望了眼她小腹,鞋底子终究落到了自己手掌心上,气急败坏道:“回家!吃完饭收拾你!”
施玉瑶灰溜溜跟在亲爹屁股后头回去,进家门时同秦盛小声来了句:“我跟你說得沒错吧,他不会打我的。”
施虎在前面咳嗽一声:“别高兴太早!”
国公府后宅,施乔儿正在沐芳院中陪小无忧玩,笑着教她說:“姨姨。”
无忧:“爹爹。”
“姨姨。”
“爹爹。”
施乔儿仰天一叹气:“大姐啊,你们老三怎么叫什么都是爹爹啊?你平日是不是光教她這一句了!”
沐芳隔着轩窗在房中忙绣活,闻言笑道:“确实只教這句了,谁让我那么想她爹呢?唉,說起来便愁,如今仗也打赢了,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裡外也沒個准信,這是得等到何时。”
施乔儿:“我听我相公說应该是在路上了,仗一结束,消息不必加急,传得都慢。”
沐芳诧异:“清河又是怎么知道的?”
施乔儿无奈,有些吃味似的扬声說:“還能怎么知道,五皇子呗,那边刚确定回来日子,他就遣了快马给我相公送信了。三句裡两句都是问我相公安好,你說他一個在边关的,他不关心自己安好,倒整日惦记我相公?也幸亏是個皇子,若要是個公主,我家相公岂不是要被他抢走做驸马去了?”
沐芳忍俊不禁,笑时差点被针扎了手指头,“哎哟”一声道:“你现在醋劲儿是越来越大了,都成亲两年多了,還不腻歪啊?”
施乔儿捏着无忧的小肥脸,看她被逗得咯咯直乐,自己也笑道:“为什么会腻啊?他那般好一個人,我和他過日子過越久就越喜歡他,半天不见就要想死了。何况别說我了,你和姐夫三個孩子都生完了,他走這大半年,你哪天不在我耳边念叨他?咱们谁也别說谁了。”
沐芳笑着,将绣了一半的肚兜展开瞧了瞧,道:“不說這些了,你也进来看看我绣得如何,我不爱那些花啊兽啊什么的,就往上面绣了把长命锁,盼個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這何需我看啊,”施乔儿道,“大姐姐的绣活儿向来是挑不出错的,我娘成日拿你数落我,說你绣什么像什么,我呢,往料子上撒把米,鸡爪子挠出来的都比我强。不過话說回来,二姐在漠南這一待,定是到生完养好才会回来,你這么急就忙活這些,不怕到时候孩子大了,用不上啊?”
沐芳轻轻舒口气,倒是很想得开:“我心裡惦念着,不动手就不痛快,别管怎么着,到时候都是份心意不是。再說,她家的若用不着,不還有你等着嗎?”
施乔儿面色一红,清了清嗓子道:“我們才不急,我娘素日与我說得够多了,大姐姐你就不要再說了。你呀,還是安心给二姐留着吧,不要打我的谱儿。不過這一天天的,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
說到后面,施乔儿语气有些怅然。
這时四喜从外面奔来,兴高采烈道:“大喜事啊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作者有话說:
十二点前应该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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