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Chapter35导师
登船梯缓缓放下,在人群聚集的港口码头开辟出一個小小的真空地带。
来到码头的人很多,衣着各异,不同行业甚至不同年龄的居民们挤在一起,默默地看着那艘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舱门打开的那一刻,密集的人潮仿佛被某种沒有实体的利刃从中劈开,留出一條笔直宽敞的道路。
光明神殿的信徒们,正在等待那位传承神明意志的殿下归来。
而你,站在登船梯上随意一瞥时,惊讶地发现港口附近的空地甚至都挤满了人。同时被那么多人近距离注视让你倍感压力,你扶着栏杆站在船舱门口,罕见的有些迟疑。
“安德莉亚殿下!”有人突然高声喊道。
你朝着发声的方向看過去,看到一张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
对方在察觉到你的目光的那一刻愣了一下,而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這個有着淳朴的棕色眼睛的年轻铁匠,你认识他,他和在场的人们,都是曾经沐浴過神降甘霖的信徒。
安德莉亚,這個并不罕见的名字像是溅到热油锅中的一滴水,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
你听见无数声呼唤你的声音,青年男女,老人幼童,无数声调不同音色不同的声音都在喊着你的名字与尊号。
他们的热情像是不断奔涌的海浪,将你从头到脚吞沒。
你有些不知所措。
“无需紧张,圣女殿下,他们只是等待太久了。”祭司微笑着低声說。
“所以,這么多人……都是来迎接我的?”你喃喃,“我有点受宠若惊。”
“是的,”祭司看向欢呼的人群,声音带着几分笑意,“所有信徒都敬爱着您,殿下,歷史上沒有哪一位圣女能真正像您一样,平等爱着所有人,无论贵贱高低。”
你被他们直白的赞美夸得脸颊发烫。
“這是我的职责。”你解释道。
“殿下,您是不一样的,在所有人心目中。”神使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表情诚挚。
你抿着唇,沒有再继续解释。
這不是几句话能說得通的。你自认为已经逐渐适应了這個信仰至上的世界所奉行的规则,然而你還是无法彻底融入這個世界。
因为你接受的教育让你始终将自己和千千万万的普通人放在一起。這是你刻入灵魂的,真正属于你的信仰。
可是他们不会理解,你也无法将自己的理念推广,除非你想彻底地颠覆這一切。
而你也很清楚,完全沒有任何经验的自己是做不到的。
现在你能做的就是提起過长的裙摆走下登船梯,在人群的欢呼中缓缓走過,走到人群之外停着的,镶嵌着教廷标志的马车面前。
现在是春光最明媚的时候,晴空无云,阳光投射下来时仿佛蒙着一层特殊处理過的金光。丝丝缕缕的金色光芒仿佛被糅进随风飘拂的薄纱车帘裡,闪烁着细碎的光。
漂亮得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的纱帘被拉开了一條缝隙。
对上那双仿佛藏着万千星河的眼眸时,你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特别是,穿着整齐严肃的教皇随意坐在马车车厢内,朝着你微笑的时候,你真的很难控制自己的泪腺。他沒有說话,但是他的表情,他的动作,甚至他這個人都在向你反复传达着這样一個念头:欢迎回来。
就好像,一個第一次踏出家门进入社会打拼的小孩终于回到家见到熟悉的亲人,见到面的一瞬间,那种复杂的心情你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某种程度上,克裡斯托弗不仅仅是你的导师,還是你潜意识裡既戒备又依赖的存在。
“冕下,日安。”你深吸一口气,踩着脚凳登上那辆马车。
就在你刚刚弯腰进入车厢时,一直沒动的教皇突然抬起手,宽大的绣着金边的袖口从他手腕处向下滑落,露出一段洁白修长的手臂。他的皮肤上還残留着某种淡淡的熏香,就這么擦過你的脸颊,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风。
你顺着他指向的方向回头,发现他正按着想跟着进来的娜塔利,把她挡在了纱帘外。
“娜塔利,你去下一辆马车。”克裡斯托弗淡淡地說。
你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目光落在你们中间那足够容纳一個人的宽敞空间,又看了看一脸“就是沒有位置”表情的教皇,最后把话吞进肚子裡。
本能告诉你,现在不說话才是最好的選擇。
你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娜塔利。
這個還沒做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女孩正睁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你们。疑惑,不悦,无助,她脸上的表情转变如此之快,让你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不忍心,下意识地又将目光投向淡然微笑的教皇。
“为什么要把我和莉莉分开?”娜塔利压低了声音,看向克裡斯托弗的目光渐渐的冷下来,“這一路都是我陪着她,现在理应也是如此。”
她微微向后退,不留痕迹地避开那只碍眼的手,保持着一种要进又不进的姿势。
流动的空气似乎有半秒钟的停滞。
“娜塔利,你的权限還不足以让我同意你参与到接下来的对话。”克裡斯托弗慢條斯理地說,收回手换了一個稍显随意的坐姿。
原来是這样。你恍然大悟,打消了劝他让娜塔利进来的念头。
你安抚着面露不虞的年轻学徒,看着她皱着眉,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之后走向另一辆马车。等到车轮转动时,你才听见耳边传来一声故意放得很轻的叹息。
下一刻,温热的手掌覆盖住你的双眼,遮蔽所有可能的光源。、
你陷入一片带着香味的黑暗,眼睫毛轻轻蹭着他摘下手套后的掌心。感觉在视线被遮挡时变得敏锐,你察觉到克裡斯托弗靠了過来,他长而柔顺的银发滑落下来,发梢摩擦着你的手背。
你想要說话时,克裡斯托弗又发出一声叹息。
只是這次他呼出的气息喷洒在你的额头上,距离近到让你有些紧张。
他薄薄的唇似乎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你不敢乱动,生怕自己在看不见的时候做出任何僭越的举动。
“我并沒有什么必须要支开其他人的秘密……”他說,“我只是想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你张了张嘴,想要反驳說娜塔利不是其他人,但是你敏锐地觉察到他话语间难以掩盖的低落。
你想不明白,這次出使落日联邦明明是大获成功,他的情绪为何還会如此低落呢?难道還有什么是你沒有注意到的問題么?
“莉莉已经不再是那個需要我来做决策的小姑娘了。”教皇說。
他的眉眼间是那样的哀愁,你看不见。
“這是一件好事,你在不断成长,朝着我最为期待的模样。但是,有些时候我也会觉得怅然若失,毕竟——”他笑了笑,“当初的你是那么稚嫩,但也是那么乖巧,讨人喜歡。”
你愣了一下。
“当初那個追着我要赐福的小女孩,如今也真正拥有了新的赐福。”教皇說。
你忽然明白過来他在說哪件事,脸颊由于羞愧而发热。
决定返回之前,你将所有的见闻都录入教廷专门用来传递信息的魔法阵,唯独沒有提及阿德裡安给予你的人鱼心鳞。這是你的私心,也是你为数不多想要隐藏的秘密。
但是你忘记了眼前這位老师也是至高神,黑暗神都能觉察的存在,他沒有道理看不出来。所以,意识到這一点的你,下意识绷紧了神经,飞快地思考如何将這件事盖過去。
但是克裡斯托弗就是故意要提這件事的,不然他也不会亲自過来接你。
神明是仁慈的,但那仅仅是祂们乐意向信徒展示的一個面,更多时候,作为全知全能的超越存在,祂们更符合人类關於“残忍”的定义。对于至高存在的光明神来說,你的一举一动都瞒不過祂的眼睛,然而祂只是在用一种温柔的强迫来推动着你坦白,或者說愧疚。
显而易见的,祂的目的达到了。
“冕下,我……”你嗫嚅着,不知道该說什么。
這是你的私心,是合理的,你沒有什么错。可是因此而怅然的教皇冕下也沒有错,他只是一位沒有安全感的长辈而已。陷入冲突的你一边觉得沒問題,一边又忍不住开始愧疚。
“這不是你的错误,莉莉,我只是有些感叹,”克裡斯托弗将一個吻贴在你的额头,“未来的某一天,或许某個时刻,你就不再是我的莉莉了。”
“你会拥有全新的一切,而我只是你记忆中的一道灰尘。”
“請不要這样說!”你突然拔高了音量,握住了他放在你眼前的手。
你将他的手贴在脸颊上,眼前的光线很明亮,刺激得你微微眯起眼睛。教皇由着你动作,非常好脾气地坐在你对面,用那双银白的眼眸注视着你。
“无论如何,冕下,都,都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你很少会对别人表露心迹,此时說得有点磕磕巴巴,像個对着喜歡的人表白的小学生。
“即使我回归時間之海,灵魂沉寂在光辉中,我也无法忘记您。”难得說一次這种类似于舞台剧台词的话,你不禁涨红了脸。
這一刻,你再也分不清這种冲动到底是原本圣女残留的情感在起作用,還是那些存在于你心中的隐约好感在生效。
回应你的是一個轻柔的拥抱。
克裡斯托弗将你按在胸口,你将脸颊埋在他前襟层叠的褶皱裡,似乎這样就能让你滚烫的脸颊迅速降温。你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在他近乎安抚的轻抚中渐渐的放松下来。
“乖孩子。”你听见头顶传来的,浸润了笑意的声音。
克裡斯托弗抱着你,目光却投向薄纱之外,被遮掩的朦朦胧胧的窗外。
他并不是一個喜歡一进则进的人,在得到预期效果时就不会再有所动作,完美藏匿所有展露出来的攻击性。他对你的性格了如指掌,深谙掌控人心之道,你自然不会察觉到他若有若无的诱导。
這样就够了。他对自己說。
他不会再用话术逼迫你坦白具体的事情,因为這样做只会招致你的戒备,而不是像现在這样,通過示弱增强你的愧疚,从而顺利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但是有件事……克裡斯托弗微微皱眉,那张俊美到沒有任何瑕疵的脸上露出不太愉快的神情。他轻轻地摸了摸你的脑袋,把靠在他怀裡的你叫起来。
“莉莉,關於娜塔利,我想和你聊聊。”他說。
這還是克裡斯托弗第一次主动和你谈及娜塔利的情况。
你有所准备,但很明显,作为光明神化身的教皇看得比你更透彻,更犀利。他轻描淡写地点出你沒有察觉到的問題,而你无法回答,或者說,你沒有足够的经验去处理這些事情。
往更深层次探究,就连你本身的心理成长,都是個谜。
初中,高中,看起来短暂实际上又很漫长的六年裡,你的世界裡只有做不完的试卷、永远都在变化的排名和两点一线的生活方式。
在那些一边哭一边做文综模拟题的深夜,你从来沒有想過你的心理状况,你的爸爸妈妈也沒有注意過。因为他们也沒有经验。大家都是在茫然的状态中走過来的,沒有人意识到這個問題,你也是如此。
但是现在你不得不重新思考娜塔利的心理状态。
你是她的老师,是她在教廷中最亲密的朋友,但是你不应该是她眼中的全世界。换句话說,娜塔利有些過度依赖你了。她甚至能在你不同意的情况下偷偷跟着你到落日联邦去,甚至還不眠不休找了你很久很久。
這是之前的你沒想過的,但是它真实存在着,是发生過的事。
“莉莉,再這么放任下去,如果有一天你离开了這個世界,娜塔利会怎么办呢?”教皇叹息一声,“你在她身上倾注了太多心血,而她将会走向你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你心神俱震。
确实,在事情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之前,克裡斯托弗提醒了你。
“娜塔利应该接触更多的同龄人,总是待在教廷对她来說并不是一件好事。你,我,神官和祭司们始终不是她的同龄人。我們可以教育她,但是不可能真正陪伴她。斐兰的海德洛学院正在招收新生,或许我們应该送她去交流一段時間。”克裡斯托弗摸着你的脑袋說。
他看起来是那么真心实意为了娜塔利着想,你为之前猜测他们关系恶劣而羞愧。
“這件事交给我吧,我去和她谈谈。”你坚定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