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這條河有個美丽的名字,名叫流繁,倒是十分衬景。
尤其是近年来流寇山匪作乱后,货运重心逐渐转移到流繁河,去年又建了一座津渡口,分担原有渡口的压力。前者位置绝妙,水流平缓,有一处可供货船停泊检修的港湾,渐渐地取代了老渡口的地位。
老渡口只有一些小型货船来往,将船帆落下来,沉了锚便开始招呼伙计上船来搬货。
大沂内河航运发达,数十年来逐步制定了相应的法规,对于船舶的形制和大小都有明确的规定,所以這些船只都长得大差不差,最大的区别挂的是哪家的帆。
此时日头西斜,老渡口在背阴处,颜色暗沉。
乔玉宁合上大伞,将其抱在怀裡,左右看了看,开口道:“事不宜迟,去找张船主。”
小厮应声而去,少顷,渡口中有一艘船挂起了灰色的帆,沒有字。
轮椅上坐着的女子抬手将鬓边落下的一绺碎发捋到耳后,手背泛红一片,是很明显的烫伤,在皙白的皮肤上显得十分扎眼,方才一直隐藏在袖中,此刻肿得更厉害了。
她将手收回袖中,用衣袖遮挡。
女子掀起眼皮看了一眼渡口,又眯起眼,狐狸似的琉璃眼珠蒙上一层阴影,戴着桃色的面纱,眉心点缀着莲花花钿,虽盘着妇人的发髻,却并不精细,像是赶時間的粗糙之作,所以才在发髻上簪了两朵珠花掩饰,虽颇有些张扬,但也自有一番风情。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她轻声道:“我、咳咳……不能再耽搁了,接下来,让我,一個人走吧。”
嗓音像是被重塑過一般,每一個字节都說得缓慢,沙哑低柔。
乔玉宁推着轮椅登船,一边解释說:“缎蓝亭這一味香引对声带的影响非同小可,我們制香的时候只敢用极小的量,還要带着面罩才行,你直接吸了一大口,想必要遭些罪了。”
“沒事。”她說道,“就這一次了。”
乔玉宁只好作罢,继续說:“我還给你准备了一些别的,也许你的用得上,就在旁边的小包袱裡面,但是我制香手艺并不算太好,凑合用吧!”
女子說:“好,多谢你,玉宁。”
段小双還是沒有习惯這副嗓音,所以每句话都尽量的简短。
這艘船瞧着有些年头了,吃水不深,說明并沒有运载太多的货物,船员只有寥寥几人,被称作张船主的是個精神矍铄的老人,一见乔玉宁便热情地迎上来,喊她乔丫头。
“张伯伯,這就是我和你提起過的我的姐姐,乔玉荷。”乔玉宁笑嘻嘻地說,“她早些年嫁到裕州去了,好不容易回来看看我,這才几天呀,就要回去了。”
說罢,她朝披着乔玉荷壳子的段小双投去娇嗔一眼,将多年未见的姊妹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显然是比段小双更加适应当前编造的身份。
段小双也含蓄一笑,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语含歉意安抚道:“玉宁,以后阿姊会常来看你。”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乔云宁用力地点头,眼含泪光。
段小双本就貌若其母,如今扮起女子也并不违和,還特地描了眉,眼下擦了胭脂,一颦一蹙落在那双眼裡都尤为动人。但他面部骨骼相较于女子来說更加挺拔,他鼻梁高,唇线冷淡,戴着面纱,辨不真切,這些稍微有些突兀的地方便会化为朦胧的美。
戴面纱是乔玉宁主张的,在吹雪台跟着木达勒学习的几年,令她在各個方面都进步不少。
她性格好,人又机敏,很讨木达勒喜歡,所以她才能在能力范围之外做出這么多的安排,段小双能够猜到,這少不了木达勒的默许,甚至是暗中支持。
在祭拜段月儿时,吹雪台安排的人就在那裡提前等候,向他传达了今天的安排,让他无论如何都要前往那家制衣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段小双沒有犹豫,立即应下。只是他沒想到,在制衣铺看到的是乔玉宁。
木达勒知道段月儿的忌日,能推测到他会去墓前祭拜,特地安排人和他透口风,段小双便先入为主的以为是木达勒替他谋划這件事。
但看到了乔玉宁,他才知道這兴许是乔玉宁的主意,他向乔玉宁询问她外嫁的姐姐的时候,确实想過這個方法来金蝉脱壳,但他并不想将乔玉宁拉进他身处的漩涡中,如果他真的能借此逃脱倒還好,若是失败,一定会牵连乔玉宁。
乔玉宁从他的话裡推测出他的想法并为之实践,定然费了不少精力,木达勒看在眼裡,给予支持,才有了段小双今日的脱身。
为了掩饰和女子不符的身形,所以选了轮椅代步,无法直接改变样貌,那么就另辟蹊径,挽妇人发髻,描眉画眼,又用特殊的香引改变声线,做到這一步,段小双的痕迹已经逐渐淡去。
乔玉宁对张船主道:“她腿脚不太好,走陆路不太方便,我就只能来麻烦张伯你啦!”
张船主爽朗道:“乔丫头,见外了!你說要让我帮你個忙,弄得我紧张兮兮的,還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张船主六十有余,中年丧妻,儿子远游在外,凭借着早年出過海的经历租赁了一艘小货船,做一些运货的生意,一做就是十几年,对流繁河格外熟悉,年纪大了之后便很少出船了。
常年漂泊河海之上,他身上落下了诸多毛病,年轻的时候可以当做不在意,人老了便被病痛上门讨罪,最严重的就是头痛失眠,药铺抓的药见效甚微,好在有乔玉宁时不时送来的凝神香,在入睡时点燃,便能睡一個好觉。
段小双报以微笑,道:“给张伯添麻烦了。”
张船主摆摆手,不甚在意,只說:“去裕州最快也要四天,船上條件不比陆上,條件艰苦,還望夫人”
“不必直接去裕州。”段小双想了想,柔声說,“一来一回实在太耽误张伯時間,我想去遂水,不知是否可行?”
他补充道:“我夫家有位姨婆就住在遂水县,已有多年不曾走动,我想着就借此机会前去探望探望。”
去遂水走水路要不了一天時間,他如此說,对方也沒有拒绝的道理,又交代了两句,便准备起锚开船了。
乔玉宁看着他,肩膀松下来,說:“一路保重。”
段小双道:“除了赌坊,我還有两间铺面,做的都是小生意,我這一走便不知何时再回来,就一并托付给你了。契书就在三桃住的院子裡,我和三桃說過,他给你做了记号,以你的聪慧,解开他的记号并不难。”
名为托付,实则是转赠,乔云宁怎会不明白這個道理,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說:“我又不是为的這個……我不要。”
“你不要,那到头来就只能便宜店铺掌柜了。”段小双目光放远,看着流繁河,“木达勒养的试香侍者不论男女,到了十八岁都会解契放出吹雪台,你如今十五岁了,左右還剩下三年時間,我希望你有更多選擇。玉宁,不要有负担,做乔老板比乔姑娘要自由得多。”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乔玉宁道:“……那我也要开赌坊,還要开香料铺。”
段小双颔首:“好。”他看着船动起来,便說,“回去吧,我该走了,记得换一身衣服,接下来几天尽量不要露面。”
乔玉宁点点头,转身从踏板下了船,只留下两個小厮跟在段小双身边。
段小双在甲板上看着风津城逐渐远去,依稀可以看风津的街道上出现了骑着马的士兵,他们接手了城门进出的管辖,为首的那人正是邬樢。
此刻距离段小双脱身不到半個时辰,段小双也有震惊,同时出了冷汗,邬樢动作实在太快,如果是走陆路,這個時間显然不够,即使出了城,也很可能被抓到。
好巧不巧,连珩正从城外校场归来,身穿铠甲,身形更加高大,邬樢翻身下马,上前禀告,他或许话未說完便被连珩打断,接着便双膝跪地,硬生生挨了三鞭子却一动不动。
连珩入城,忽然驻足朝流繁河看過来。
明明隔得很远,段小双却莫名心悸,他收回目光,连身体都低下来,呼吸竟在這一眼中错乱。
又走远了一些,段小双才回头過,果不其然看到了渡口的船舶被截停,船帆纷纷落下来。
段小双在面纱下露出笑容,浑身轻松。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流繁河大大小小的渡口实在太多,连珩即使一手遮天,能将每一個渡口都布兵把守么,更何况,后续连珩必然脱不开身。
想到此处,段小双心情更好,這种愉悦的心情一直到他下船都未曾减弱。
遂水是群山坏绕,乘船并不能直达,他就在离遂水较近的渡口下了船,向张船主道谢,并建议他不要那么早返回风津。
在途中他遣散两個随行小厮,买了一匹马,专走山野小道,趁夜赶路,预计天明时就会抵达遂水县。
他将计划想得顺利,却不料意外横生。
遂水县周围的山多林密,人烟罕至,段小双就沒有换下這一身女子打扮,一人一马行走在山道之间,他甚至都沒有注意什么时候被人盯上的,发现的时候已经落入了陷阱当中,他的马被一箭毙命,他翻身躲在马的尸体背后,刚要趁着夜色躲避,下一箭直接射在他要躲的那棵树干之上。
马的哀鸣声近在耳畔,箭矢穿過了脖子,但是箭矢却十分粗糙,显然并不具有穿肉断筋的锋利,只能說明射箭之人力大无比且距离很近。
段小双收敛呼吸,沒有动,一手握紧了乔玉宁给的香粉,另一只手按在绑在小腿一侧的匕首之上。
乔云宁說,此类香粉十分辛辣,粉末细小如尘埃,撒在敌人面前,可令对方短暂失明并呼吸不畅,可趁机逃走。
深夜密林,又黑又暗,段小双视力受限,他不知道能有几分胜算。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周围响起,段小双估摸着大概有四人左右的样子,他收回匕首,捏着香粉畏惧地向后躲,头上戴着的珠花随之掉落,一半的乌发倾斜而下。
其中一人点燃火把,說道:“确实是個女人!”
另外三人在他身后,有两人都拿着弓箭,不知道刚刚射杀马的那一箭是谁发的。
另一沒有拿弓箭的人长得五大三粗,背后背一把大刀,接過火把,径直走到段小双面前,一把扯掉了他的面纱。
這人动作一顿,吞咽口水的声音很是响亮,粗声粗气地說:“他娘的,還是個美人!”
他回過头,“今天這一单老子不分你们的钱,這個女人先让老子爽一爽!”
段小双皱着眉,躲开了他摸過来的手,男人猥琐一笑,两只手都扑過来,段小双侧身一滚,拉开和他的距离,险些就要将香粉撒在他脸上,咬着牙忍住了。
另外三人有两人都会用箭,這么近的距离,一箭必死。
一人說道:“好說,先让她把银子交出来。”
“交什么,老子直接撕了她的衣服搜身不是更快嗎!”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段小双背靠树干,将钱袋扔了出去,說道:“各位好汉,钱你们都可以拿走,不要伤我性命。”他咬了咬牙,“风津知府章齐帆是我表兄,我途径此处正是探亲回家,還希望各位好汉放我通行,今日之事,我定会守口如瓶,不会向任何人透露。”
话未說完,又有一箭射在他脚下,段小双便不再說话。
不知是谁說:“来头這么大?那就更不能让你走了。”
一瘦高男人走上前来,捡起钱袋掂了掂,满意道:“還有嗎,瞧你穿的富贵,是哪家的夫人,夜黑风高的,怎么就你一個人?”
段小双道:“那匹马的包袱上還有银两。”
瘦高男人翻出银两,看了他一眼,又捡起地上的珠花,放在鼻子下深深一嗅,“真香,是你身上的味儿嗎?”
“我闻闻!”靠的最近的男人闻言立刻凑上来,抓着段小双的脚踝,“怎么這么香,妈的,真想干死你!”
段小双只收回来绑着匕首的那條腿,闭上眼,男人的手沿着他的小腿摸到大腿,他心裡直犯恶心,他等着对方靠得再近一点,手指捏的咔咔作响。
“行了,你想要就把她弄回去。”一直沒出声的那個男人摸着弓箭,“她說她和风津知府有关系,你想清楚,别给咱们惹麻烦。”
“狗屁!她真是知府的亲戚咋会一個人赶夜路?”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也对,那真是便宜你了。”火把凑近了,男人不怀好意地点评道,“确实是個美人,你可别玩死了,也让兄弟们也爽一把。”
“绑回去让她好好伺候哥几個!”
污言秽语传到段小双耳裡,他置若罔闻,表情平静,他甚至沒有预想中那么愤怒,愤怒会令他无法思考,這才是更恐怖的事。
最危险的两個男人是拿着弓箭的两個人,只要先搞定他们,段小双有把握从另外两人手中逃脱,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接近那两人。
他佯装害怕得颤抖起来,声音放轻道:“别杀我,我跟你们回去,我跟你们回去……”
男人粗鲁地摸了一把他的脸,啧啧感叹:“好嫩。”
密林之中响起一声狼啸,不知是哪個方向,令他们十分警觉,灭了火把,当即推搡着段小双往山下走。
“老三,山裡什么时候有狼了?”
“别他娘废话了,快走!”
段小双故意走得慢,又借口路不好走摔了两下,对方失去耐心,揪着他的衣服一路又推又扯,发髻上另一朵珠花也掉了。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這條路走得十分漫长,段小双分神记下路线,似有所感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山口处依稀出现人影,接着便有火光,光线映照着盔甲明明暗暗,马蹄声仿佛在段小双踩在段小双心上。
是巡防在此的赤旗军!
四個匪人也发现了异响动,俯下身体藏在草木之中,暗骂了一声:“操!”
有一人将要捂着段小双口鼻防止他呼救,段小双突然暴起,抬脚就朝着身边最近的人蹬去,对方一时不察被他踹倒,滚了两圈,制造出几声响动。
在另外三人立刻扑身過来压制,段小双反手洒出香粉,一边爬上坡,一边抽出匕首,喊道:“救命!”
香粉令几個男人自顾不暇,狼狈滚成一团,知道事态已经严重,便抽出长刀朝段小双横劈過来。
段小双的嗓子受到缎蓝亭香引的影响,尚未完全恢复,這一声更像是女人的惊声呼救。
一开始的颤抖沒有吸引上方赤旗军的注意,他這一声才算是真的令局势逆转。
为首的赤旗军的首领勒马而停,身形在火光中显得挺拔俊逸,如同黑色的剪影,他喝道:“什么人!”
身随声动,他已提枪而来,段小双抬起头,在模糊的视线中,只有对方朝他而来的身影,渐渐近了,才看清那人脸上带着的面具和飞扬的黑发。
內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閱讀段小双一身白粉衣裙,发髻半散,伸出手朝那人道:“将军!”
白鹤行手持一柄红缨枪,掷出去,几乎是从段小双身边擦過——他在马上动作也极稳,下盘几乎沒有晃动,掷枪的动作毫不犹豫,就好似枪的轨迹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段小双背后一声刺破皮肉的闷响令他动作一顿,回過头去,发现那柄长枪刺穿了瘦高男人的脖子,整具尸体被长枪的余力钉在树上,那道贯穿伤撕裂的更大,血肉爆出。
巨大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段小双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白鹤行已经来到他身边,沒有看那几個人,而是将目光轻轻地落在他身上。
“姑娘,你還好嗎?”他问道。
白鹤行依旧带着面具,露出一截下巴,在黑夜中衬得格外凌冽,他发现這個衣衫凌乱的女人好似僵住了。
应该是吓到了吧,应该收敛一点的。他心道。
他骑着马绕到她面前,挡住了那副血腥的画面,语含歉意,缓声道:“别害怕,我来救你了。”
段小双回神,转過头对上他的目光,一张艳若芙蓉似的脸袒露在月光树影之下,美得沒有一丝瑕疵。
白鹤行忽然忘记了自己要說什么,只觉得她额心的花钿可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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