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大礼
刘镇怜惜臧宓未曾走過远路,执意要背她下山。臧宓实则脚底确实走出一個水泡来,先前一路都是硬撑着,此时见天色已晚,再耽搁下去,摸黑下山恐有危险,只得伏在他背上。
“刘镇,娶我,你后悔過么?”臧宓将脸颊偎在他肩头,轻轻摩挲着他肩上粗糙的衣裳,想起庄子裡的那首名篇。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濡以沫。
她与刘镇恰似被困于涸泽之中的两條鱼,为了用力地活着,彼此相濡以沫。
她与刘镇讲起這個故事,他听得神往,笑道:“圣人也知道夫妻间唇舌相接,恰似游鱼相濡以沫。”
不论怎样动人心弦的事情到他嘴裡总沒個正形,臧宓心中那股满满的感怀一瞬便被他煞风景地破坏個殆尽,不满地啐了他一口,微恼地拧了他耳朵一下。
刘镇总不愿看她伤怀的模样,這样能与他笑,与他闹,他看着心裡便亮堂许多。仿佛臧宓原就该是朝气蓬勃,明亮如繁花满枝的。
“后来呢?”刘镇坏心地在她腿侧挠了挠,引她继续說下去。
臧宓静默一瞬,憾然道:“涨潮之后,被困在一起的两條鱼各自游向大海,相忘于江湖之中。”
這原是個十分豁达的故事。人若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超然物外,与最亲密的伴侣也能相濡以沫,相忘于江湖,未曾不是历尽繁华后的淡泊。
刘镇却十分不喜這样的结局,不屑道:“這果真是鸟兽虫鱼才做得出的绝情之事了。”
臧宓十分意外他這样的解读,因与他争辩起来。一时也不觉何时走到山脚下竹林边,刘镇却突然停住脚步,疑惑地望着脚下一道蜿蜒的黑影。
臧宓正觉诧异,拔高了身子探头去看,隐约见那黑影游走如流沙,仿佛竟是一條蛇一般。
来不及惊叫,刘镇已然抽走垫在她腿后的锄头,往跟前一尺处用力一杵,只听尖锐地“咔”一声,那條蛇已被捕兽夹截成两段。
臧宓扶着刘镇的胳膊站稳,心有余悸道:“你可是走错路了?来的时候分明未见路中央埋着捕兽夹……”
可话音落,心头却吓得打了個寒噤。
刘镇是土生土长的小岭村人,又如何会在村落附近走错路呢?
未及她反应過来,刘镇已“锵”一声拔出长刀,猛然跃了出去,不远处竹丛背后乍然惊起“哎哟”一声,一個黑影蹿了出去,而另一人被刘镇逮了個正着,脖子上架着长刀,提溜着衣领,被揪了出来。
“镇哥……镇哥,饶命……镇哥,我也是迫不得已,心裡早想走了……”
逼问之下,才知周珩前两日伤好后一直蓄意报复。非但遣了人蹲守长民的行踪,刘镇身边亦安排了眼线。只是他素来威猛,周珩身边竟无一人敢直接与他动手。原想打臧宓的主意,但不巧今日又许多小娘子在她家中,一时未得手。
几人在山间跟了一阵,半道上却跟丢了,因怕回去不好交差,想着刘镇总要回转,便在下山的必经之道上设了捕兽夹。
眼见天黑,原以为万无一失,却沒料到刘镇竟如此警觉,分明一脚就要踩上那淬了毒的捕兽夹,临门一脚却停住了。
“卢三儿在面上铺了厚厚一层竹叶,我就說這些伎俩哪裡瞒得過镇哥的眼睛,叫他不必白费功夫……亏得我偷了点懒,下回再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這人眼见同伙扔下自己先跑了,此时也不忘给人上眼药,转头便将那人的名字說给刘镇,趁着他放松警惕时,缩在袖子裡的手忽如灵蛇,倏尔一刀便往刘镇胸口上扎去,被刘镇一脚踹出三丈,噗地吐出一口血,挣扎两下,歪在地上不动了。
“好大一根老笋,明日给周二爷送份大礼去。”刘镇一面将人捆进麻袋中,一面吹了個口哨。
這黑灯瞎火如何看得清藏在竹叶下的捕兽夹呢?幸而老天长眼,方才路上恰有蛇游過,這才引起他警觉。也是他命不该绝,否则叫那捕兽夹伤到,他带着臧宓,恐怕骤惊之下,已是遭了人的毒手?
二人一路扛着麻袋匆匆回家,才点上灯,柴门外却有人怯怯叫“刘家娘子?”
臧宓此时還心有余悸,被這一声吓得一個激灵,与刘镇对视一眼,而后强打精神,将门打开一條缝隙。
屋中的灯光照不多远,隐约可见柴门外站着一個瘦小的女人。
刘镇扶着门框,站在臧宓背后,觑眼去看来人,认出是村东头林家的女人,這才沉声问道:“何事?”
那女人期期艾艾未接话,只将身后一個十一二岁的女孩推到跟前。
臧宓推门出去院中,隔着柴门与她說话。
那女人将手中的竹篮递過柴门来,声音有些激动,语无伦次:“這是我下午去挖的荠菜,還有一刀去年腌的腊肉,刘家娘子你一定要收下。我刚才来過几回,一直不见你们回来。”
臧宓诧异道:“婶婶你這是做什么?我平白怎能收你的东西?”
那女人又将身边一直往后躲的女孩往前推了推:“她爹這两年一直重病在床,家裡实在穷得揭不开锅。我一手养大的女儿,也舍不得就這样卖出去……”
她說着便又呜呜哭起来,许是情绪压抑得太久,一朝有了宣泄的口子,竟越发激动,一时嚎啕哭起来。
听着這番动静,隔壁打开了门,一道光倾泻出来。
臧宓下意识转头,正见朱氏伸着脖子往外看。
臧宓无奈,只得开了柴门,将那女人让进来,找凳子与她坐。
那女人却不肯坐,压着女儿的肩膀,要她给臧宓磕個头。
“我原想将她卖了,换二两银子给男人治病,可卖出去落到什么样的地方,這做娘的却再管不得,心裡又不忍。听說刘家娘子你制一朵花便能卖四五两银子,你行行好,收她做個徒弟,给她條活路吧!”
臧宓瞠目,有心想拒绝,心中却又不忍,
“学手艺沒個三两年哪敢說自己入了门?她如今连劈线都不会,纵使跟着我学,能制出一朵像样的簪花也不定要几年。远水救不得近火,婶婶若是缺钱,我可以先借你一点……”
那女人听她如此說,又打了退堂鼓,犹犹豫豫,接了臧宓给的一锭碎银,千恩万谢地拉着女儿走了,只无论如何要留下那篮子野菜和腊肉,又承诺将来一旦手上有了钱,定要及早還给臧宓。
臧宓站在柴门前,望着那两母女推推搡搡走远了,心中很不是滋味。
“你說她手裡有了钱,会不会仍将女儿卖出去?”
因想起当初被父亲狠心推至李承勉面前,臧宓心绪有些低落。虽与那女孩各有各的不幸,却能感同身受那种被至亲割舍放弃的背叛。
刘镇抱柴去厨房生火,听她发问,只摇头道:“這我哪得知?应当能缓一时。”
隔壁朱氏却忍不住讥诮道:“瞧着长了副聪明面孔,却是個傻子。人家一篮子野菜就被诓去一锭银子。啧啧啧,你有空担心她女儿,還不如担心自家的银子還拿不拿得回。”
又笑话道:“她這两年借遍了村中所有人家,如今哪還借得到钱。逢狗不打三分罪,你就当花钱买個教训……”
那头刘镇听她言语讥嘲,聒噪個沒完,操起墙角的棒子,吓唬她道:“你骂谁是狗呢?”
朱氏便砰一声关紧门,幸灾乐祸唱起戏文,溜溜达达往间壁相熟的妇人家中去碎嘴說闲。
次日清晨,刘镇起了個大早,往后山砍了几根毛笋,塞在麻袋中,借了一辆推车,推着臧宓和那份“大礼”往城中去。
才到城门处,却见城外人流熙熙攘攘,比平日热闹许多。与周围往来人一打听,才知因李郡守数月后便要升迁,城中许多耆老感念其功德,特意为他在城外五裡桥立了一座功德碑,歌颂李郡守爱民如子,清正廉洁的无为之治。
李承勉沽名钓誉不假,但要說他爱民如子,那真正荒唐得宛如一個笑话。刘镇心中纳罕,也不知這些耆老是否老来昏聩。
因郡守的仪仗要出城,此时城门处重兵把守。刘镇推车上的“大礼”且见不得人,因此便在一旁的茶棚中找了條板凳,与臧宓坐在角落裡歇息,等着官府的仪仗通行。
铜锣开道,骑卫凛凛,威武回避,几架华贵的八台大轿被不急不缓地抬出。
却偏有人不长眼,在這样的场合,突然冲過森严的守卫,冲至第一台轿子前,拦轿喊冤:“小人有冤案,状告郡守李承勉,求大人明鉴!”
臧宓原本刻意背坐着,用斗笠挡在背后,遮住了大半的身形,此时也不由诧然回头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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