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清白
刘镇的拳头生生顿住,咬着后槽牙,一把将刘全推了個趔趄,撞在旁边的墙壁上。
他拉住臧宓的手腕,打算暂时忍下這口气,先将臧宓送回家。
今日的账,对方不想就這么算了,他自然更不会就這样善罢甘休。但事有轻重缓急,若他有個好歹,臧宓被困在這裡,将来還不知会是個什么光景。
可臧宓将手中的伞收起,轻轻挣脱了腕上禁锢的大手,鼓起勇气,扬声道:“不论诸位有什么样的分歧,眼下当务之急,是尽快为老人家诊治。還請诸位暂时放下恩怨纠葛,莫待铸成大错,再悔之晚矣。”
原本周遭吵吵闹闹,臧宓虽然尽力用了最大的声音去說话,却沒多少人在意到她說了什么。
但刘全却听到了,愤而回道:“我家中早已請了郎中来看,可连請两人,人家只叫我們准备后事……”
刘全說着,声音呜咽发哽,眼角泛上泪花,忍不住老泪纵横。
“今日這笔账,我势必要与刘镇算個清楚明白!便是豁出這條命,也在所不惜……”
他還要再撂下狠话,身旁的亲故纷纷动容,摩拳擦掌,眼看着事态越发激化,臧宓蹙着眉,神色凝重道:“我曾学习過医术……想要为老人家看一看……”
“若我沒法子,也愿意为您家請城中的名医来诊治……总之,先尽全力,看看能不能保住老人家一條命。”
臧宓并未信誓旦旦一定能救回刘家的三叔公,可她声气温软,神色认真,柔和之中却能令人感觉到态度裡的真诚。而且她愿意给老人家請城中的名医,這令刘全心思有了一丝松动,满腹的怒气终于破开一個口子。
可臧宓的态度能代表刘镇么?
因此刘全质疑道:“你话說得漂亮,可你能做得了他的主?”
刘全怒目斜视刘镇一眼,“若他转头赖账,诊金……”
“若事情当真是刘镇做下,即便他不出钱,我也绝不会赖您的账的。”臧宓温声打断他的话,只轻声催促道:“烦請您前头带路,莫耽搁了時間。”
许是因为臧宓长得温良无害的模样,刘全终于决定相信她一回,当真转头往家中去。
臧宓抬步跟上,却被刘镇一把拉住,不赞同地皱眉道:“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就要断气。他家請两個郎中都說快办后事,你掺和进来,若他有個好歹,他家连你一并都要恨上!這事与你沒关系,我先送你回城……”
臧宓知他不想带累自己,但他肯放自己归家,這份恩德,她沒齿难忘,也想在力所能及之处,尽力回馈他的恩情。
因此臧宓冲他摇了摇头,小声却坚定道:“你不必为我担心。即便最终我无能为力,但损失的只是一点钱。而若能挽救一條命,能对你做点有用的事,将来我想起今日這一刻,不至于为对你的苦难视而不见而后悔。”
她這最后一句令刘镇心中大为震撼,一时怔愣着,心中如被热流击中,回不過神。
世人憎恨他,轻贱他,鄙夷他,疏远他,可唯有她看到了他的抗争和苦难。刘镇时常觉得自己身处一座深深的井底,每隔一段時間,井口就被砌上更狭窄的一圈。他用强硬对抗這整個世界,而世界报之他以寒冷。
臧宓是一道不一样的光,猝不及防地照了进来。
因为刘全态度的转变,這场架自然也沒打得起来。
人群中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疑心臧宓不過是为拖延時間,也有人感叹那样一個温温柔柔的女子,竟被官府强配给刘镇這样的恶徒,還有人开始打起了赌,赌刘镇過了這一阵新鲜劲,過多久就会开始对老婆动手……
刘镇未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紧跟着臧宓往刘全家中。
刘家三叔公虽是一介田舍翁,大字识不得几個,但在家中却是固执又威严的大家长。
老两口住在正房,三個儿子侍疾在侧,刘全领着人进去时,一家子老老小小都挤在老人家的床前,個個眼睛发红。屋子裡除了小辈偶尔的抽泣声,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
因为請来两個郎中都說了沒救,刘大伯将底下的弟妹和子侄们全都召集起来,等着为老人家送终。
而发现三叔公倒地不起,将人送回来的狗癞子也留在這裡帮忙。
一群人见着刘全带进一個身穿红色的女子,先就已生不悦,待要质问,又见刘镇进了院子,火气便噌噌往上冒。
刘全忙走到刘大伯跟前,低语几句,对方這才凝目瞪视臧宓一眼,却未再开口阻止。
臧宓走到床边,端详床上面如金纸的老人。他已经十分老迈,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因为苍老,深深地陷在眼窝裡。许是喉中有痰,他口中嗬嗬直响,听着像破旧的风箱苟延残喘,听上去有些瘆人。
臧宓望了一眼他的气色,而后让身边一個老妇人将他的手拿出被褥中。
虽然身上盖了好几床被褥,可指尖触到他的脉搏,仍是一片冰凉。這令臧宓的眉头蹙起,心下微沉。
“老人家突然倒地不起,且观他唇色发青,脉相浮缓,瞧着像是中风之兆。”不多久,臧宓收了手,娓娓道。
“方才請来的两位郎中也是如此說。”刘全听臧宓如此說,虽对她一個女子并不报希望,面色却更黑沉了几分。民间人人闻中风而色变,概因此病即便救回来,人也会瘫痪在床,口不能言,甚而无法控制便溺,熬几個月油尽灯枯,再毫无尊严地死去。
“我猜他们還說,中风之人,入脏身冷,入腑身温,入脏即死,入腑尚可治愈?”
此时就连刘大伯也重重叹了一口气,而屋中几位妇人,更忍不住呜咽出声。
断言老父必死无疑的话一日听三次,原本活马当作死马医的一线希望也被摁灭。看来,這丧事是必须尽快筹备下。而這一切的罪魁祸首……
“但我瞧着,老人家的症状虽看着与中风非常相似,但又有细微的不同。他并无口歪嘴斜的表象,舌上也无齿痕。而且我记得大叔您方才說,他被送回之时,脚上全是血?”
刘全听臧宓之言,心中又升起一线希望来,连连点头道:“脚上有個深可见骨的大窟窿,刘……”
他方要咒骂刘镇,却想起眼前女子似乎是刘镇新娶的妻子,忙又闭了嘴。
“我疑心他是失血過多,导致身子冰冷。且他喉中有痰,若痰多淤滞,同样会令人肢体厥冷,甚而昏厥。”
刘全蹙紧眉头,這一次对臧宓所說却半信半疑,“我爹自从去年秋收时淋雨咳嗽,一直沒治好。他往年咳嗽厉害得多了,也沒有昏厥過,渐渐便会大好……”
可臧宓却对自己的诊断渐渐有了些自信,思索片刻,便道:“城中集庆坊的宝仁堂张大夫是治痰淤的名医,您若不信,可去請他来为老人家看看。我也有個立竿见影的法子,可暂解老人家痰淤之症。”
“隔着一块干净的布,将老人喉中淤积的痰吸出来,应能有所缓解。”臧宓說着站起身,“等老人清醒過来,事情的真相一问便知。恳請诸位到时能问清原由,若真如刘镇所說,還請各位能与乡邻解释清楚,還他一個清白。”
臧宓退出屋子之后,一众小辈也被赶了出来。不多久,裡头传来一阵盥洗之声,紧跟着又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老三叔公沒多久,果然悠悠转醒。
上午发生在田间的事情十分简单,问過清楚,不多久,刘全面色涨红地走出来,脸上却带着笑意,走到刘镇跟前,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而后用力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歉然道:“叔错怪了你,对不住。等你叔公身体好些,再請你来家吃顿酒。”
又走到臧宓跟前,继续搓手道:“刘镇瞧着凶神恶煞的,却是個实心眼的好男人。我下午听着他要送你回家去,可這還不到三朝回门的時間。你们這婚事,還不到一天,是就要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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