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爱情”演出 作者:未知 潘帅老师对“师傅”李胜男老师說,看见了吧,季扬扬、冯一凡同学及其家长们,一個個搞定,摆平。 李胜男老师笑道,你确实可以算是菜鸟逆袭。 潘帅說,呵,“御姐”,让你表扬一下别人会這么难,夸我還先把我贬成“菜鸟”。 李胜男看着潘帅脸上习惯性的迷糊表情,笑道,哎哟,說你“菜鸟”,可不是說你笨,只是說你原先有些懒。 潘帅心想,难怪你相亲老是成不了,跟男人不会說话,那么直。 呵呵。潘帅說,我是懒的,我一直挺懒的,我還在想呢,有沒有懒人的带班办法。 懒人办法?李胜男捂嘴而笑,說,又不是做菜,還有懒人手册。 潘帅說到做的,他還真的在高二(4)班搞起了“懒人”带班实验。 他将全班同学分成6個团队,由学生自由组合。他說,不一定非得坐在一起的,随便,你们瞅着谁投缘,拉過来,组合,每人轮当团队长。 然后,這6個团队每周轮值“卫生”“纪律”“写名言”“课间创意”等各项工作。然后,亮点来了,在每周四举办的“班规活动日”上,由各团队轮流当家,讲述各自一周的发现,呈现草根意见,提出顶层设计方案,自我评价,PK打分……高二(4)班一时热闹非凡。季扬扬轮执“闪电组”团队长的那一周,他在班裡组织了一场篮球赛,男女生混打,引来其他班同学围观尖叫;而一向懒洋洋的女孩王圆圆轮值团队长时,因带队友用抹布将教室地板手工擦了一遍,被人当场封为“王小妈”。 潘帅老师对前来取经的别班的班主任们說,我這人比较懒的,让他们去搞吧。 他說,我放权,让他们去搞,他们缺少展现自己的平台,换一句更实在的话說,就是他们缺少能让他们說了算的机会,我這儿就让他们說了算吧。 他說,他们学得太苦,学得太孤独,缺少聚的机会,所以我可怜他们了,给他们聚的机会,這就算是对体制的人性补充吧。 他笑了笑,說,呵,让他们搞,哪怕搞得像個家,也不错。 李胜男老师心裡想笑:你自己都還沒成家呢,先在班裡带学生“過家家”了? 還沒当家长的“懒人”潘帅老师,想带着高二(4)班的男生女生们“過家家”。 而夜自习归来,坐在家中挑灯复习的冯一凡,抬起头,看了一眼這屋子和屋子裡的另外两個人,可沒感觉這像一個“家”。 因为它的气场是乱的。這在他的眼裡有些明显。 因为,三個人,犹如三股相互作用的力,如今虽已被纳进這同一個屋檐下,但它们隐含着逆冲、离散的因子。它们时不时就因各种日常琐屑,而在這屋子裡呈现各自奔突的苗头,甚至能让你从空气中嗅到一缕局促、费劲、尴尬、茫然的气息。 毕竟是要离的人在同演這最后一场聚的戏,這很必然。 两口子多年积攒的問題,也总归是有它们必然的原因。 虽然如今为“中国式人生大剧——高考”,三人重新又挤住在了一起,并且表面已相安无事,這只能說演得努力,但演技毕竟无法招架生活的破绽。 作为中学少年,冯一凡对于中年人生悖论,沒感同身受的能力,但作为儿子,他感觉到了自己的忧愁:他们对于他的力,是同向;而他们之间的力,时逆、时顺、时隐、时现,這屋子潜伏的紊乱气场即来自于他俩之间。 作为他俩之外的第三人,他清晰地瞥见了它,是因为它最终的走向与他這個小孩有关。 這走向的终点是:這個房间所代表的“家”是有限期的,无论是房屋租期,還是考试期限。 因此,他想让各股力往一個方向走。 他想,我要出手使力了。 這個晚上10点15分,冯一凡刷了三组数学题后,下楼来放风。 他看见乔英子和季扬扬已经在喷水池那边了,他走過去,說,嗨,你们在聊什么? 這依然是“书香雅苑”灯火璀璨的夜晚,无数窗口映着无数挑灯夜战的迎考少年的剪影。 這個晚上,楼下喷水池边的三個少年人聊了季扬扬即将出国留学的事。季扬扬已经办好了去美国的留学,下学期在旧金山读12年级,今年暑假之后他就将出发前往。对于即将到来的留学之旅,季扬扬充满兴奋,他說他要去看NBA篮球赛,要去练球,要去学流行音乐,如果以后唱不红,那就学电影…… 這個晚上,在季扬扬嘴裡生辉的這條路,映照着他头顶上方“书香雅苑”无数挑灯夜战的窗户。是的,這是另一條路,如果有條件,可以不走你们這條路,切换路径。当然,這必须有條件,所以冯一凡、乔英子暂时只能羡慕。 這個晚上,季扬扬還說到了让他受窘的小弟弟。他說,我走后,他们的小宝宝就出世了,他们就不空巢了,我就不难为情了。不是我不喜歡小宝宝,而是我不喜歡我都快读大学了他们還给我搞出了個小弟弟。 這個晚上,冯一凡发现自己比羡慕他出国還更羡慕他有小弟弟。他对他们說,如果我爸我妈现在给我弄出個小弟弟小妹妹,那就好了。 他心想,真心的,可不是說說的,但你们不懂。 這個晚上,乔英子虽然未必懂冯一凡說這话的背景,但她說到她妈宋倩时,有类似的意思。 乔英子說,如果要生小弟弟小妹妹,那我先得给我妈找個老公,不把她再嫁出去她怎么生呢?我哪,還真得把我妈给再嫁出去,否则,别說我去美国留学了,我就连北京都去不了。她不会让我去北京读书的,因为她得跟我相依为命,所以我若要自由,就先得把我妈嫁出去。两位,如有好叔叔单身,给她介绍哦。 這個晚上,冯一凡看了一眼乔英子,心裡一动,心想,要不請她帮個忙。 這是一個阳光明媚的上午,女儿去学校后,宋倩在家裡先搞了一下卫生,然后把几件衣服洗了。洗完后,想了想,天热起来了,该给女儿换個席子枕套。 她去女儿房间拿枕头的时候,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粉红色的本子。 她好奇地打开,呵,是女儿写的日记。 女儿读书這么忙,還记日记?估计是临睡前在写,忘记收起来了。 宋倩心想,那得劝她别记了,现在晚上本来就睡得晚,再写写画画,会影响睡眠,以后到大学裡爱怎么记就怎么记,有的是時間。 宋倩好奇地翻着本子,也不多,总共写了四五篇,可见也是最近刚开始写。 每篇日记都不长,都是书信体,宋倩看着文字:“晓旭姐,這样一個下雨的夜晚,我听着窗外的雨声,想倾诉心裡像梦一样的思绪……”“晓旭,每一阵风都会让伊的脸庞浮现在我的面前,每一個瞬息我心裡都有思念,是人生都若此经過,還是若此经過才是人生……”“晓旭,怎样用诗书倾诉少女时代像雨雾一样的心念,情不知所起,点点滴滴,纷纷扰扰,与谁人說……” 宋倩想笑。因为在自己的少女时代,她也有這样的本子,也写些忧愁但又无病呻吟的漂亮文字。 宋倩放下本子,拿起枕头往房间外走。突然,她感觉有些不对,“晓旭”?谁是晓旭?同学嗎?男生? 她回過头去,又拿起本子,翻着。她看见本子第一页上有一行娟秀的字体——“写给陈晓旭”。 陈晓旭?认识的人裡沒這人。 她心裡突然一跳,那個演林黛玉的女演员不是叫“陈晓旭”嗎?可是陈晓旭已经過世了,她写给她?夜晚时分,在這個世界写给另一個世界裡的人? 這么转念,宋倩脸色发白了,本子也掉在地上。 宋倩熬到晚上9点10分女儿下夜自习回到家,问她,這個晓旭是那個演员嗎? 乔英子告诉她,是的,你偷看我的日记了? 宋倩神色惶恐,问,你为什么要给她写信呢? 乔英子告诉她,因为我觉得她就是我心目中的林妹妹,多愁,忧郁。 宋倩支棱着眼睛,问,为什么要给林妹妹写信? 乔英子茫然地看着妈妈,想了一会儿,說自己就是想說說心裡的感受,好多好多的感受,想跟她讲。 宋倩感觉此刻像在虚空中对话,一切仿佛不真实,但又有明确的心悸,她依然问女儿,你为什么要给她写信呢?她都過世了。 乔英子沒出声,手托着腮帮子,眼神有些发定,隔了一会儿,告诉妈妈,可能是因为学累了,也可能是因为喜歡一個男生了。 宋倩刹那间睁大眼睛,說,啊?喜歡男生? 乔英子垂下眼睛,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办,妈妈,是不是完了? 荒谬感铺天盖地,宋倩感觉客厅裡的吊灯让她目眩。她隔了半晌才开口說,不可以,英子,也不会的。你小孩子,今天喜歡某個男生,明天就不喜歡了,就像小时候买的玩具,三分钟热度,会很快過去的,不是真实的。赶紧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一心一意,都什么时候了。 乔英子瞅着她,說,是真的,因为我知道,因为我天天、时时有想他。 宋倩感觉不妙,脸色发白,說,不可以這样的。男孩是谁?你们班的? 乔英子告诉她,是楼下的冯一凡。 宋倩欲哭欲笑,心想,這男孩是挺帅蛮好的,但你還是早了。老天爷哪,你怎么偏偏這個时候萌动了呢?再晚一年,過了高考,随你怎么单恋就单恋,但现在可不行,早一天都不行哪,搞不好,前功尽弃。都读了11年了,辛辛苦苦,一天天地熬,你小孩子读得有多可怜哪,眼看都快跑到终点了,這狗血的青春期竟這個时候冒出来横插一杠子。 心裡乱箭纷飞,但宋倩還是故作镇定,对女儿笑道,你又不了解冯一凡,只是看着他好看吧?其实這也未必是真的喜歡,還好,還好,他也不知道你喜歡他,否则会闹笑话的,会丢脸的。英子,把這种感觉藏在心裡,過两天就会像感冒一样過去了,少男少女都是這样的,妈妈知道的。英子,现在对自己說一声“放下”。 乔英子沒出声,她把脸贴在桌面上,隔了一会儿,說,但是,我得跟他去讲。 跟他讲?宋倩眼睛发直,失声說,啊?這不可以的。 乔英子告诉她,不讲出来的话,我可能真的不行了。妈妈,我好像過不去了,我试過各种方式想让自己過去,包括给林妹妹写信,但好像還是在想他,是不是完蛋了? 宋倩瞅着女儿的侧脸,這正在长大的女儿让她六神无主,无限心痛、怜悯,她心想。這家有女孩,真的让人头痛,见鬼的青春期,這么空降下来,老妈也要不行了。 乔英子說,妈妈,我对他讲一声,可能就好了。讲出来了,可能就会過去了,随便他喜歡不喜歡我,我可能都過去了。 乔英子說,我只要对他讲出来。 第二天上午,宋倩厚着脸皮下楼去敲自家的租客朱曼玉的门。 朱曼玉在家,這两天她又請了年休假,想当几天“陪读妈妈”。朱曼玉注意到了這女房东今天脸色苍白,神情局促,与她往常的端庄、沉静相比,很有些异样。 果然,等她讲完她登门拜访的原因后,朱曼玉又想笑,又傻眼。 朱曼玉一迭声地說,還有這事?你看现在的小孩哪,不過沒关系,沒关系,让她這小孩子对冯一凡說一声,也沒什么关系。我們這边毕竟是男孩,心理沒那么纤弱,說一声她喜歡他,又能怎么样,呵呵。 但說完,朱曼玉又发现不妥,心想,万一不說倒沒事,一說咱儿子這边也萌动了呢。她家英子文静又是尖子生,万一冯一凡也动心思了呢,那怎么办?不是說女追男隔层纸嘛,到时候他哪搞得清楚這是为了让那女孩减压,而不是为了让他也去爱。再說,冯凯旋還老带他去婚礼现场,情情爱爱真情一世已经听多了,一触可能就发…… 于是,她瞅着宋倩說,英子妈妈,但是我也在想,让英子对他說出来,她情绪上真的就能過去了嗎?会不会也有别的可能性,别的后果呢?我的意思是,也有可能不說倒沒事,說了万一我們冯一凡也投入了,少男少女一拍一合,那不是前功尽弃了?不是說女追男隔层纸嘛,小孩懂什么,而且现在的小孩多任性啊。 她這么說,宋倩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宋倩脸上有明显的失望和无措,好像不禁要哭了的样子。 這倒又让朱曼玉不好意思了,她能理解她這当女生家长的心情,更何况自己也经历過少女时代。再說,這宋倩是房东,对自己一家還算是客气的,租房时给了這么大的优惠,万一现在不高兴了,不租给我們了怎么办?再說,如果当初她不租给我們,我們不搬进来,她家英子也就不会有這趟子少女怀春的事了;嗯,也可能是儿子自己招惹人家了也沒准,最近是有看见這两小孩在楼下喷水池边說话。 于是朱曼玉赶紧說,英子妈妈不要急,千万别急,我再跟我老公商量一下。我想呀,即使答应英子让她說出来,我們也得事先策划好,什么情景,什么時間,什么地点,我們得把控全局,把副作用减到最小。 宋倩一听有道理,点头說,对对对,那谢谢一凡妈妈了,你說得对,只要我們设计到万无一失,這事還是可以做的,哪怕是让英子远远地对他喊一声。真是谢谢了,我也是实在沒招了,這青春期哪。 送走宋倩,朱曼玉去了趟出版社,把冯凯旋叫下楼来,一說,见冯凯旋脸上有想笑的表情。 是的,冯凯旋虽有吃惊,但也沒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他說,让她对他說一声,应该沒事,我家是男孩,哪有這么细腻啊?人家对他說一声喜歡他,就风吹草动了?倒是那個女生,我看倒是需要多加小心的,我知道那個女孩是有個性的。 于是,他就把那天在理发店相遇的事,跟朱曼玉讲了。 朱曼玉听罢,目瞪口呆,說,啊,光头?冯凯旋,你看看,你看看现在的小孩,真是看不出来,那么文气,你根本看不出来她心裡憋着這样的倔气,估计她妈到现在都不知道。這么說,這個忙我們是得帮,她宋倩不找我們的话,我們還可以当不知道,這么已经找了,說了,万一她以后有什么事,我們可担当不了。 朱曼玉站在出版社楼下大厅裡满脸忧虑。她对冯凯旋說,你看看现在的小孩,冯凯旋,你還能不投心思嗎,你還能就只顾着你自己的那点乐子嗎?冯凯旋,我告诉你,咱们冯一凡,咱也得留心啦。 两天后的晚上7点钟,春风中学的运动场上。 這個時間点,是 第一节自修课時間,操场上沒什么人,幽暗的灯光照耀着跑道。 跑道上,冯一凡陪着潘帅老师在慢走。 今晚潘老师把冯一凡叫到這儿,是来谈文学社在接下来的暑假将开展的征文活动主题。 有一個女孩陪着妈妈在跑道上跑步。当她们跑過潘帅老师和冯一凡身边时,女孩喊了一声“冯一凡我喜歡你”,她们继续往前跑。 潘帅老师笑道,谁啊? 冯一凡茫然說,不知道,沒看清,光线太黑。 潘帅老师脸上有调侃的笑容,說,呵,女生跟你开玩笑呢。 前方跑步的母女,已消失在前面跑道的幽暗中。 這一声“冯一凡我喜歡你”之后,几组人马松了一口气,各自从不同方位迅速撤离运动场。 冯凯旋、朱曼玉从运动场左侧沙坑旁的梧桐阴影裡,悄悄离开,回家。 李胜男老师从运动场的铁门口,独自离开,回办公室。 潘帅老师收起与冯一凡交流的话题,两人一起回教学楼,继续夜自习。 而宋倩、乔英子跑回了家。 进门后,乔英子对妈妈說,好了,我說過了,解脱了。 宋倩脸上有松了一口气的神情,也有惊奇。她說,好的,那就放下,妈妈真高兴。那個冯一凡爸妈真的還不错,是善解人意的人家,他爸爸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好像有点面熟的,不過是晚上,也沒看清。 而在她们楼下,已回到家中的朱曼玉与冯凯旋也正在交流。两人一致的感受是:這事挺稀松的,原来想多了。 這個晚上,冯一凡从学校夜自习回来后,關於這事啥都沒說。 于是,冯凯旋、朱曼玉心想:他可能只当一個玩笑了,真棒,可见做什么事都是要策划,要花心思的,哪怕是中学生的事。可不,這次连李胜男、潘帅老师都被邀来帮忙了。 但三天后的晚上,冯一凡刷完题去楼下放风回来后,对冯凯旋、朱曼玉說:告诉你们一個事,我跟英子好了,因为她前几天說她喜歡我,我跟她交往了三天,现在可以对你们宣布了,我有女朋友了。 两個大人的眼睛瞪大到让他想笑。 朱曼玉說,什么?跟英子好了?女朋友?早恋了?這可不行。 冯凯旋說,啊?开什么玩笑。 冯一凡撇了一下嘴,說,我沒征求你们的意见,我只是来通知你们一声的,我原本也可以不告诉你们。 两個大人立马蒙圈,加懊恼。 朱曼玉說,一凡,你才多大啊?现在是一心一意读书的时候。 冯凯旋說,你還才中学生呢,瞎来,你们懂什么呀? 冯一凡面无表情,說,有什么不懂的,我們班上好上的又不是沒有,乔英子成绩好,对我好,我要跟她结婚,她是第一個大胆对我說喜歡我的女生。 日光灯下,冯凯旋、朱曼玉感觉儿子的倔气正一股股地从他头顶往天花板上升腾。 朱曼玉哄道:冯一凡,现在你们還不懂爱情是什么,還太小,阅历不深,過几年再长大点,好不好? 冯一凡說,我還小不懂爱情,你们大了就懂爱情?你们懂嗎?小又怎么了?小才纯、才真,大了還沒這么靠谱呢,你们說是不是?所以才更需要从小培育,知根知底,情久弥深,找一個靠谱的人。 冯凯旋、朱曼玉表情尴尬,嘴裡呢喃,语无伦次。 朱曼玉在忙乱中還白了老公一眼,心想,你看,你老带他去参加婚礼,說出来的是一套套的,還质问我呢,我可答不出,你自己回答他。 冯凯旋說,你们班上的其他同学我管不了,但你知道這是什么时候了?這可是迎战高考的关键时候了,冯一凡,等高考结束,读大学了,咱们再找、再谈也来得及。 冯一凡给了他们一個嘲笑的表情,說,高考结束?看电影也是高考结束,玩游戏也是高考结束,买iPad也是高考结束,难道高考沒结束,日子都不要過了,生活都不需要推进了?难道高考结束,就像這出租房都不要了,這個家都沒了,什么都解放了?切,正因为高考终会结束的,所以我才需要为高考结束之后早做准备;正因为高考结束、读大学后可以谈恋爱,所以我才需要现在早做先期准备;正因为高考结束這個房子沒了我去读书了你们也不跟我在一起了,所以我才要为自己早找落点、相伴相助,所以,我跟英子好了,我宣布。 朱曼玉感觉儿子這话裡好像有许多刺,像细针一样戳到了她心房上,但戳在具体哪個位置,她一下子辨不出来,只有隐约痛感。她满脸惶恐,心想,他是有意的嗎?她以哀求的语调,对儿子說,你這样会影响英子的,英子是女生,情绪容易波动,我們影响不起人家。 冯一凡說,英子不会的,她成绩多好啊,再說英子也跟我一样需要相伴相助。知道嗎,读得越累的时候,越需要相互鼓励,因为我們是孤儿,精神的孤儿,功课的留守儿童。 两個大人面面相觑,张口结舌。 因为,每一句话,绝对都扎到了心裡。 這個晚上,朱曼玉从梦中惊醒,她一把将老公冯凯旋从地铺上拉上来,說,你還睡啊,冯一凡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們要离了?我怎么感觉他每一句话都是冲着我来的? 冯凯旋睁着迷糊的眼睛,說,有可能。 朱曼玉就哭起来,說,我感觉他怎么气鼓鼓的,人家早恋都是躲着爸妈,他怎么這么理直气壮的?不知为什么他那样子我感觉好可怜,他确实是好可怜,你知不知道啊?看他這样子我也不想過了。 第二天上午,孩子上学去后,冯凯旋、朱曼玉来敲宋倩家的门,寻找解决方案。 宋倩一听,大吃一惊,差点晕倒:啊,怎么?开始谈了?那她怎么跟我說她已经放下了呢?她瞒着我啊。 但宋倩沒晕倒,因为今天還有一個让她惊讶的事——這個上门来的冯一凡爸爸,原来還是认识的。 他们一进门来,宋倩就认出来了:呀,這冯一凡爸爸不就是冯凯旋嗎? 冯凯旋也认出来了,呀,這不是李丽丽嗎? 朱曼玉在一旁也呆住了,說,咦,你俩原来是认识的? 冯凯旋、宋倩对彼此說:呀,24年沒见了,還认得出来。沒变,只是都稍稍胖了一点,在街上碰到的话,也认得出来。沒变,沒变,就变了一個名字,“李丽丽”换成了“宋倩”。哦,“宋倩”好听。呵,你忘记了,我妈不是姓宋嘛…… 是的,他俩原本认识,只是认识的时候宋倩還不叫宋倩,叫李丽丽。他俩都是蓝海化工厂的职工子弟,爸妈都是化工厂工人,他俩都是在化工厂职工子弟学校读的中学,虽不曾同班,但都认识。他们的两位妈妈年轻的时候是一同从农村招工上来的,還是闺密。 在化工厂职工子弟学校裡,冯凯旋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李丽丽学得较吃力,但即使這样,在全校乃至全厂的家属宿舍大院裡,李丽丽依然被视为最优秀、乖巧的孩子。她学得吃力不是不聪明,而是她要花一半的精力帮她妈妈做家务、给厂裡打零工,還得带弟弟妹妹。在蓝海化工厂,李丽丽家是出了名的苦人家,她爸原是厂裡跑外地的销售员,他在搭上了另一個女人之后,甩了李丽丽妈、李丽丽和两個弟妹,另外成立了家庭。于是這边的一家4口,全靠女工妈妈的微薄收入维持生计,谁都看得出来這样的工作强度女工妈妈也快做不动了,谁都在說,這個家要翻身只能靠這個乖巧的大女儿了。 高中毕业那年的高考,因蓝海化工厂职工子弟学校一向教学质量较弱,该校考生全军覆沒。但厂裡在那年有一個大学的委培名额,按高考分数高低,這名额是冯凯旋的。但因为李丽丽家裡苦,冯凯旋爸妈就把這個名额让给了李丽丽,也因此,她读了大学。而冯凯旋在厂裡上了一年班后,参军入伍,再后来冯凯旋复员回到了這座城市,因他在部队期间有写写画画唱歌等文艺特长,而被安排进了出版社,后面的经历你也知道。 而李丽丽后面的经历,冯凯旋就不知道了,怎么還改名叫“宋倩”了? 宋倩在对冯凯旋說,凯旋,幸亏你爸妈,否则我现在還在化工厂当女工,沒准可能已经下了岗。我从大学毕业后,先回了化工厂中学当物理老师,后来化工厂中学与地方中学合并了,我进了光明中学,再后来因为课上得好,被引进春风中学。工作到第11個年头时,因为個人的原因,哎,凯旋,這個原因就是老公跟人跑了。不知为什么,我和我妈遇到的都是渣男,所以我只有靠自己了,为了多赚点钱养好女儿,所以我辞职开班做家教,靠這個赚了一些钱。钱放着是不值钱的,那时我看见学校对面的“书香雅苑”在开盘,感觉這裡自住、出租,或者作为家教场地,都是不错的,就一口气订了3套。原来是订4套的,后来感觉压力還是大了,就放弃了1套,早知道就不放弃了。学区房在中国不是房子、货币本身的概念,我受過教育的恩泽,所以最知道“教育概念”意味着什么。哎,凯旋,总之,我這都是被逼出来的,辛辛苦苦這一路,如果沒有当家教赚到第一桶金,我不可能下手买這些房子。所以說,我的经济基础都与“教育”有关,而這起点是你爸妈和你给我的,如果你们那时不让给我這個机会,哪有這些啊。 宋倩微微晃了一下头,问冯凯旋,你爸妈现在好嗎?刚工作那些年我還常去看他们,最近這几年就沒去了。呵,是不太好意思去了,因为觉得自己也沒什么作为,当年那么不容易得到的大学名额,全厂第一個工人家的大学生,现在窝在家裡做家教,沒什么业绩,不太好意思,所以得了拖延症似的。不過,我心裡念着他们的好,哪天我還是得去看他们。 冯凯旋瞅着她,有些回不過神来,她說她生活中的這一切与24年前的自己、爸妈有关,是嗎? 虽有些回不過神来,但還必须回過神来,因为還面对冯一凡、乔英子两個小孩的烦心事。 如果再晚個三四年,說不定還蛮美好的,但现在不行,必须喊“stop”。 于是,三個大人在宋倩家又是一通商议,還是找不到什么招。因为现在的小孩任性,因为眼下是高中的关键时段也不敢硬来,怕惹出了小孩的心理過激反弹,反而无法收摊。 但冯凯旋、朱曼玉、宋倩三個大人又想错了。 這個晚上冯一凡从学校夜自习回来,還沒等两個惴惴不安的大人对他說话,他自己就又对他们宣布道:我沒跟乔英子早恋,我們在演呢,是想看看周围的反应好不好玩,结果发现不好玩。 冯凯旋、朱曼玉感觉自己心脏病都快被這儿子搞出来了:不会吧,演?演给我們看?为什么要演给我們看?心惊肉跳的,什么意思呢?不過,演总比来真的要好,最好的结果不就是演嗎? 朱曼玉端着一碗鸡汤,笑着迎上去,說,演得不错哦,吓了妈妈一跳。 冯凯旋让自己笑起来,說,呵呵,還是少演演,過几年再演好了,演也要花心思费時間的。呵,我們不考表演系。 冯一凡把头埋进桌上的作业堆,一边做题,一边嘟哝,演一下又怎么了?不都在演嗎?谁不在演? 這個晚上,朱曼玉又从梦中惊醒,她伸手摇醒地铺上的老公冯凯旋說,我感觉他知道了,因为他每天都這么一句句地戳我,给我上课似的,我有感觉,他知道了。 她对着冯凯旋发愣的眼睛,啜泣起来,說,他真演得比我們谁都好,你难道沒感觉出来嗎?你别觉得我過敏,我是他妈,我有心灵感应,我儿子好可怜,這一家子忙进忙出的都在做什么呀?全都是可怜人。 深更半夜冯凯旋看她這抓狂样子,有些心烦,說,就你活得生猛,還可怜人? 朱曼玉伸脚踢了他一下,說,你反正有退路了,我看你跟楼上的宋老师搭伙過好了,青梅竹马是不是?优势互补、优质资产重组是不是?她不就正缺一個老公嗎?她不是正对你有感恩的心嗎?我看最合适了,要不我帮你去挑明算了。你跟她過,儿子与她女儿也刚好一对,就我被扫地出门了…… 朱曼玉在黑暗中忧愁,她說,沒门,不可以的。 朱曼玉对房东宋倩多操了心。其实几個小时前,在宋倩的客厅裡,宋家母女已经谈了宋倩老师的情感走向問題。 与冯一凡一样,今晚乔英子回到家后,也向焦灼的妈妈宋倩交代:演的呢,别当真,估计這会儿冯一凡也在跟他爸妈說明。 为什么要演?宋倩捂着胸口,支棱着眼睛问。 乔英子說,主要是你太烦。 宋倩說,那也不用演這么一出,来吓我。 乔英子說,吓你?我只是想說明,女儿对该懂的事都是懂了的。昨天把你坠到低谷,今天把你拉到平地,是想告诉你我懂的。不经過落差,你怎么知道我已经懂了,你怎么知道不必永远盯着我,永远提醒我,你怎么知道即使盯着也沒有意义,如果我自己学不会去懂。 宋倩脑子在转,因为女儿這话有些绕。 乔英子說,妈,我感觉你可以找男朋友了,赶紧把你自己嫁出去吧。 啊?宋倩心裡一惊,瞅着這女儿,說,妈妈跟你過不是挺好的。 乔英子說,但我总会有自己的日子的。 宋倩看着這小孩,一时不知說什么好。 乔英子說,不是我不愿意跟你過,是你对我太依恋,让我去北京读大学你都不放手。我就奇怪了,你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就可以去外地读大学,在外面闯呢?为什么到你自己女儿的时候,你就不能让她出去,就不能让她走远了?不,我要去北京,我要读北大,所以,我必须消除你对我的依恋,对你进行“精神断奶”。 宋倩說,妈妈自己出去闯,但又不让你跑远,是因为妈妈闯過后才知道有多苦,舍不得让你這宝贝去受苦受委屈,這一点你应该好理解。 乔英子甩了甩头发說,理解也沒用,反正我被盯着不舒服,我必须让你“精神断奶”,你应该去找個男朋友。 乔英子伸手,指着這房子,說,妈妈,你沒觉得我們這個家缺了什么?虽然有這么多房子,但缺了一個男人。 宋倩脸都红了,說,妈妈现在沒考虑,至少要等你考上大学了再考虑。 宋倩又笑了一下,对乔英子說,人家闹离婚的,都知道在小孩高考阶段要瞒着。你倒好,劝妈妈现在赶紧嫁出去。 乔英子說,什么事都是要到高考结束,看电视也要到高考结束,看小說也要到高考结束,买动漫也要到高考结束,生活又不是高考结束以后才开始的,又不是现在不用過了。再說,是我高考又不是你高考,你什么事都为我高考停下来,一心一意对付我,太聚焦了,我有被烧焦的感觉。 宋倩瞅着今夜的這女儿,心想,现在的小孩真是不好管,每一句都有她的逻辑,所以比教物理竞赛题难多了。 乔英子见妈妈沒吱声,继续火力跟进,說,小鸟长大了,也要离开家,你不可能陪我一辈子,你永远盯着、关着、跟着我,其代价是我的生存能力被降低,沒了成长,最终让我自己无法生存好。我生存不好,就会啃老,你就会沒幸福感,所以,你不解除对我的依恋,我得先给你解除。妈妈,你照顾好你自己,赶紧找個男朋友吧,让你自己有自己的日子,不要全为我,我才会轻松开心。 宋倩突然哭得梨花带雨,她不知道该說什么,心一急就哭成這样。自从离婚后,多少年沒這样哭過了,现在是对着女儿在哭。 乔英子凑近哭泣的妈妈的耳边說,电子工程学院的赵中烈叔叔不是对你挺好的嘛,我感觉他還挺靠谱的。 宋倩抬起头,对女儿承认:妈妈原本想等你明年高考结束后,再跟赵叔叔办,妈妈怕现在這個时候结婚会让你心烦意乱,也怕妈妈這個年纪突然又结婚了,会让你在同学面前感觉窘,而高考過了,就不影响了。 她說,赵叔叔对此是理解的,他会等的。 乔英子心想,哗,還真瞒着我呢,有沒搞错呀。 她抚着妈妈的头发,說,那就赶紧去办吧,你這個年纪,還带着我,能找到合适的可不容易。一年有多长啊,一不留神,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两個星期后,在喜来登酒店,宋倩与赵中烈火线结婚。 当然,如果从時間看,這也已酝酿得足够火候了,因为从乔英子初三那年起,宋倩与赵中烈相约至今,已有两年半了。 這场婚礼,由宋倩少年时代的同窗冯凯旋主持,冯一凡帮管电脑音乐程序,乔英子担当花童。 年迈的宋倩妈妈、冯凯旋爸爸妈妈,及宋家弟妹们都来喝喜酒了,他们坐在酒席间,笑呵呵地向台上观望。 台上的冯凯旋今天发挥超佳。他将往日记忆与当下祝福融为一体,声情并茂,歌技增辉。在婚礼进程中,他還应宋倩的要求,引出了一個花絮: 他告诉台下的亲朋好友,今天有一位来宾,新娘已经30多年沒见過他了,今天他也来到了现场,他能来,新娘很高兴。今天因为种种原因,他沒有站到台上来,但新娘還是特别想对他說几句话。 于是宋倩笑了笑,接過话筒,对台下說,灯光好亮,人好多,我看不清你在哪儿,但我知道你来了,真高兴你能来。 她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了,她捂了一下眼睛,继续說,几十年沒有见了,当然有埋怨。但很多很多瞬息,我們在這边其实也有想念,可能是因为冥冥中的感应,牵绊不断的血缘,所以我想有放得下的遗憾,来得及的谅解…… 宋倩脸上有泪光。她呜咽道,谢谢你给的生命,才会有我在這世上的可能,很高兴你来了,来看看你长大了的女儿。 坐在场内左侧第二桌的朱曼玉,同样无法遏制泪水。她捂着嘴,站起来,视线在寻找儿子,她看见冯一凡坐在音控台那边管电脑。 這個夜晚,回到家,在儿子入睡后,她对冯凯旋语无伦次地說,今天你主持得不错,不過我看,你以后主持最好别那么煽情,85后结婚可能未必愿意让主持人在台上把他们弄哭,不過這一场主力人群不是85后…… 冯凯旋笑了笑說,我看见你在台下哭了。 朱曼玉可沒想笑,她還想哭。 她說,我哭了是因为我在想,十年后我們是在台上祝福他呢,還是在台下哪個角落悄悄看着他?那时候我們已不是一家人了。 冯凯旋嘟哝道,他沒准還不一定請我去呢,我主持過這么多婚礼,有见识過爸妈缺场的,多的是。 朱曼玉真的哭起来。她嘟哝,受不了了。 冯凯旋怔怔地看了她一眼,对她說,那就别离了呗。 所以,他们做出“真正地重新住在一起”的决定,是始于這個夜晚。 虽然隔壁的冯一凡此刻正沉浸在梦乡中,但等他醒来,他会发现這是一個新的早晨,這屋子裡不仅光线敞亮,气场也突然顺了。 几天后,在春风中学的操场边,冯一凡对乔英子說,谢谢你哦,帮我演了一出关键剧情。 乔英子笑,說,别客气,谁帮谁啊,你不是帮我把我老妈嫁出去了嗎? 几天后,正在备战下一轮全国物理竞赛的林磊儿,在“宋家私塾”周六培训课结束后,从宋倩老师手裡接過她递给他的一個信封。 他疑惑地打开,是厚厚的一沓钱,1万块。 宋倩老师凑近他的耳边說,你来我這儿学,是给我這個班增添实力,所以不要钱。 林磊儿脸上有疑惑,他把信封推還给她,說,要的。 她把信封塞进他的书包,笑了笑,說,听老师的话,老师曾受惠于人,知道读這点书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