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0节 作者:未知 良恭笑着点头,用坦然的气度遮掩他的形秽,“咱们家老爷姑娘都好吃。瞿兄办事,真是心细妥当。” “嗨,做下人嘛,多少得摸着些主子的喜好。听說你是跟着大姑娘?” 良恭偏着笑脸上下照他一眼,烛火把一双晦暗的眼映出金光,“初来乍到,還請瞿兄照拂。” 瞿尧平日裡最爱作這读书人文绉绉的腔调,听他說话很合脾气,立马也拿起腔调来,“岂敢岂敢,你我都是同道中人,自然要同舟共济。你不像他们,說话办事拿不出手,我懒得同他们多讲话。” “瞿兄谬赞。”良恭作揖道。 瞿尧愈发赏识他,少不得漏些底,“也是你的运气,大姑娘心宽,便是有一点两点得罪了她,她也就是当下发发脾气,落后就忘了。再一则,大姑娘被宠惯了,手散,在银钱上沒個算盘,不论多金贵的东西,只要她高兴,随手就要拿来赏人。你灵机乖觉些,多的是好处。” 良恭一再作揖道谢。一场下来,两個人像成了至交好友。来往素日,把酒言欢,愈发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 第14章 风度云移 (〇三) 這日晚间良恭在瞿尧屋裡会局,良恭言谈裡将瞿尧好一阵恭维,說得瞿尧脸上火热,胸中大喜,一只手提着柄白釉壶,一只连连摇撼道: “什么举足轻重,不過是仗着祖父的脸面,老爷肯体恤而已。要說要紧,還是你的差事最要紧,我們大姑娘是老爷太太的掌上明珠,容不得半点差池,你只要把大姑娘照看好了,老爷那头什么都好說。” 說着,吃尽一杯酒,略略放下声来,“你虽签的五年的活契,不過我劝你,别想着走,要想着留。” 良恭却不是安心来做下人的,见他吃得半醉,懒得扯谎敷衍,只笑着不语。 “我晓得你的意思,咱们读书人心气高,哪裡甘心一世与人为奴。”瞿尧了然地拍拍他的胳膊,继而又說:“我是替你打算。将来大姑娘出阁,总要带些人往常州去,你伺候姑娘沒什么岔子,老爷自然叫你跟去。” “去了還不是给人做奴才。” “嗳,那可不是一回事。我們安家那大爷将来势必要高中,他做了官,你在他府上当差,只要得他信赖,又能书会写,少不得在官府衙门替你谋個差事当当。你细想想,這條路不比什么科考入仕更稳当?况且這年月,官中无人,你就是中了进士又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良恭低头思量须臾,假作无意地笑着为他筛酒,“听着跟做梦似的。我早就沒這些打算了,想都不敢想。不過混口饭吃。” “就是混饭吃,那做官人家的饭也比别家的饭好吃些吧?你看你這沒出息的样子。也就咱们兄弟要好,否则我才懒得說這些后话。” “多谢多谢!你我二人還有什么說的呢?管鲍之情也不過如此。”良恭自斟一杯,搁下壶来提起箸儿发笑,笑间斜他一眼,“這安表少爷果真一定能做官?” 瞿尧“啪”地拍下箸儿,““十有八九的事!安大爷是個读书的人才,自考童生起便名列前茅。去年秋天考举人,他一定是中了,否则早就来信告诉老爷了。沒来信,一定是等着這月亲自来报喜。” “好,就当他中了举。就一定能中进士?” “咱们老爷是什么人?那是生意人!他出钱助人读书,给大姑娘拣男人,能拣個不成才的?你放心,咱们老爷看人准。老爷为什么给大姑娘预备那些嫁妆,還不是为了等安大爷高中后,姑娘带着這些钱過去,好打点官场。他连将来仕途铺路的钱都给安大爷预备好了。” “多少钱?” 瞿尧歪着一双醉眼,笑得高深得意,仿佛有成千上万白花花的银子摆给他看。 那白花花的十万银子,却筑了尤老爷的愁。外头人不知道,他当家的是清楚的,眼下能周转的就這刚收回来十万两。苏州织造坊那头,朝廷已有三年的账未结,垫进去的银子早砸了個万丈窟窿。 此刻若换了邱家,朝廷未必肯按数清账,少不得有大的亏空。再则,朝廷忽然将冯大人调回北京,也难說不会牵连到他。 如今尤家已到了四面楚歌的境地,尤老爷简直不知道该拿手裡這十万现银去疏通那條路好。 曾太太不清楚外头這些事,只道:“正好了,收回這十万的账,那头李大人就要到了。看他开個什么价,只要不是天价,咱们還有银子去填他這個新造的洞。” “就怕他是個无底洞。”尤老爷拢拢法氅,笑意散淡地呷茶。 隔半合,他搁下茶碗,抿抿嘴皮子,有些难启齿地晕开笑眼,把在铺上理衣裳的曾太太睇住,“太太,我是這么打算你看恰不恰当啊。這十万银子,抽出三万凑妙妙的嫁妆。我算了算,不過三年安阆就能状元及第,到时候就是使银子的时候,妙妙带着這笔钱過去,正好赶得上。” 曾太太理衣裳的手慢慢停下来,仍是埋着眼沒看他,只把那衣裳的兔毛襟口细细抚着。 衣裳是赶在年关前請师傅裁给鹿瑛的,怕她此番回家冬衣带不够。虽說是入春,嘉兴的天却迟迟暖不起来。 尤老爷半晌不闻她說话,心裡也不自在,随手拣起炕桌上的点心塞住嘴,只怕哪句话說得不好,招出夫妻间的嫌隙。 亏得曾太太宰相肚裡能撑船,自己思想半日,听见他老鼠似的“嗑哧嗑哧”吃個不停,便把衣裳叠在手裡,走来榻前拍拍他的肚子,“快别吃了,大夫怎么說的?吃得低头都看不见脚了。” 其实尤老爷年轻时候不肥,身段风流,人才倜傥,也不好吃。是打妙真亲娘辞世他才落下的這毛病,不吃不行,一歇下来就忍不住想,想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只能不停往肚子裡塞东西。 塞了這些年,人胀的像個球,就怕哪裡漏气,“砰”一声炸开,灰飞烟灭。 曾太太看着他,知道他這“心宽体胖”底下的苦。也死死记得先太太咽气前拉着她的手說下的话—— “小倩,我叫他将你扶正,既是为你,也是为他。你有個好归属,他也有人伴着,岂不两全其美?” 先太太就是這性情,貌美心善,简直是落世的菩萨。這些年,就算尤老爷对两個女儿有個偏心的时候,曾太太想着先太太,非但不忍怪罪,连自己也偏心起来。 她抱着衣裳重重叹了口气,“也好,趁這会有這笔大的进项,添上也好。我晓得這几年外头行情不行,若等以后,還不知等到几时才有。” 尤老爷忙赔上笑脸,松缓了骨头,接了衣裳走去放在橱柜裡,“我就怕你多心。鹿瑛前年出阁陪了现银三万八,要陪妙妙现银子六万八。翻了一番去,我自己也觉得我不是個当爹的。” “可是有什么法?妙妙有病,往后发了病,安家就不看我的脸面,看那些银子的份上,也得好好待她。你道我怎么放着那些现成官家少爷不拣拣安阆?那些富贵人家,未必会为咱们家几個钱委屈了自家少爷。” 待他转過身时,已是泪流满面,一边哭一边笑着走回来,“我不過是想花钱买妙妙個平顺日子過。咱们能护她到几时?总是要死在她前头的……” 說到此节,渐渐有些泣不成声。曾太太忙握住他的手,“我懂的,我懂的。我又不是要与你计较這些。” 她自己也沾湿眼眸,低下头来,“只是眼下鹿瑛与姑爷回家来,可别提這事,怕他们多心。” 二小姐鹿瑛是三月初八那日到的嘉兴,由湖州走水路過来。本该二月中旬就到的,可二姑爷一路访友会亲,硬是给耽误到這会。 她這一到,一扫妙真与冯二小姐离别之哀,难得喜上眉梢,初八這日起了個大早,留花信在家预备玩意,只带着白池跟管事的往码头去迎。 天色朦瞳,良恭支着一條腿,与驾车的小厮坐在车前,倚着硌人的车棱哈欠连连。码头尚远,他阖上眼,想着再睡個回笼觉。偏四野的风不饶人,吹得身上寒噤噤的。 那小厮看他一眼,猫着声說:“别睡,一会醒了就病。你是头一遭见我們二姑娘吧?别看二姑娘年纪比大姑娘小,人却比大姑娘懂事得多。从前亲友们都說,二姑娘像姐姐,大姑娘倒像是妹子。” 良恭抱着胳膊笑了笑,“二姑爷的为人呢?” “二姑爷好耍,别的倒沒什么,耍得高兴,不论上下,邀着大家一齐吃酒。是個爽快人。” 背后帘子倏然挑开,妙真探出头来,先把良恭警醒一眼,“你可别跟着他吃酒,他酒量好得很。”再把那小厮剜一眼,“我很沒有做姐姐的样子么?” 那小厮暗地裡冲良恭吐吐舌,不敢多话了。良恭扭着脑袋看她一眼,“外头风大,姑娘安生在车裡坐着吧。” 妙真听见他们嘁嘁谈论,自己坐不住,也来沒话找话說。他们又不說了,她有些不得趣,待要缩回去,又看见良恭脖子上一條斜斜的长疤。 還是那时冯二小姐挠的,别的地方都好全了,就這裡落下了疤。细细的一道,从耳根子底下斜斜地破下来,仿佛开天辟地的一道裂痕,切断了他的脉搏。却在结尾处,点着一個上下滚动的喉结。 她红着耳根子横他一眼,“把你那腿放下去!吊儿郎当的,成什么体统!” 良恭看看她,又垂眼看看那只黑靴子,也是她赏的。就看這份上,他把脚放下去,悬到车外。 妙真正得意他的听话,不想他却把一條盘着的腿支起来,似乎是挑衅地斜了她一眼。 “嘎吱嘎吱”的声音落满山道,迎着日出,妙真满脸涨红,不知是映的日光,還是怄得血涌。 她想想气不過,对白池道:“天煞的狗奴才,胆敢拿眼斜我!” 也是有意叫帘外的良恭听见。他一定听见了,却毫无反应。 白池還算称她的意,瞥那帘子一眼,一把纤骨懒洋洋地颠晃着,“又为這沒要紧的小事生气,回去告诉瞿管家打他一顿板子就是了。”說着,她撩起窗帘向外看,轮廓被日光镶滚得分外温柔,“二姑娘他们都到了,也不知道舅老爷他们家的人几时到。” 妙真心下還为良恭生气,听见這话,冷不丁想起花信的提醒。舅老爷家的队伍搭着安阆,他们应是一齐到的。 她笑道:“常州离嘉兴远些,舅舅家的人与表哥必定是晚些到。” “不会在路上出什么事吧?” “怎么会,舅舅家裡有家丁护着。”妙真看着她微锁的眉头,忽然有些摆不准自己的位置。 但无论如何,她自己才是那個“状元夫人”。 她定了定心,去握握白池的手,“表哥来往嘉兴好几回了,也算熟门熟路,就是不跟着舅舅家的人,也不会有事的,只管放心。” 白池抬眼,有丝惊诧从眼中一闪而過,顷刻就回付给她一個微笑。心裡却有些难言滋味,既爱妙真這知礼大度,又怨她這知礼大度。 第15章 风度云移 (〇四) 可终其道理,白池還是该感谢妙真的,是因为跟着妙真,她才得已做了多年名不正言不顺的尤家“三小姐”。也因为跟着妙真,后半生再能做個名不正言不顺的安家“二奶奶”。 這已经是她最好的命了,再多要些,未免忘恩负义。不等老天爷,她娘头一個就不绕她。 她向妙真轻叹一声,笑裡带着无奈的哀愁,“我真是羡慕你,凡事不挂心。” “凡事都有你们替我操着心,還犯得着我自己操心么?” 妙真只管烂漫地笑着,眼转到车门帘子上。因为日出,上头映着個背影,仍是翛然地支着條腿。 她咬咬牙,心想,唯独這件事无人能替她操心。要驯养一條狗得亲力亲为,要交给别人,岂不就认了别人为主?這可不成。 想到此节,她探出绣鞋尖,隔着帘子把那懒散坚实的脊梁骨戳一戳,“我饿了。” 良恭心下一恨,转身打起帘子,满是不耐烦,“晨起摆了早饭你为什么不吃?這会叫我哪裡买去?” “那会高兴得吃不下,這会又饿了,难到不行?怪了,我做主子的,還要你個下人来管?”妙真抬高了下颏,故意与他作对,“我管你哪裡去买,总之,我饿了。” 良恭只得丢下帘子,妙真竖起耳朵听见他锵然跳下了车,便噙起得意的笑。 白池“嗤”了声,笑說:“你摆出些架子倒好,這人就得治一治他。我冷眼看他這大半年,觉得他骨子裡就不是個好人,不過面上乖觉,底下做奴才沒個奴才样。” 闻言,妙真立时紧张地欠身,“這话你对林妈妈讲了?” “那倒沒有,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大夫要她好生歇着。听见這些,她還不又要操心起来。” 妙真忙趁势說:“可不是這话嚜,不要妈妈为我的事操心。他好不好的,将就着使唤吧,免得大家又为换人的事情忙起来。” 白池也是個沒所谓,随着她点了一点头,妙真的心便又落回肚子裡去。撩开窗帘子向后看,不见良恭,她急着睃巡,他却跑到了马车前头。 恰好路近码头,有些挑着担买吃食的贩夫。不巧的是遇见的是個卖馄饨的,且得等。妙真的马车却不等人,一径驶向前去。隔了半晌,她撩开窗帘子后望,果然见良恭端着個碗小心翼翼地跑来,汤水洒了一身。 她叫停了马车,故意捂着鼻子,“咦……你身上什么味道?” 良恭在下头剔她一眼,“你爱吃的味道。” 這话简直叫人浮想联翩,他自己的耳廓倒后知后觉地红了一圈。心下发窘,将脸色转得温和了些,小心递去碗,“快吃。二姑娘的船就要到了。” 妙真坐得高,轻而易举就看见他发红的耳廓,以为他是在为他自己不够恭顺的态度感到羞愧,也就收起刁难,接過了碗。 不觉天色大亮,正是商船上货卸货的时候,码头上来往繁复,妙真戴着长帷帽满岸寻鹿瑛。 管事的朝前头指去,一堆红衫翠裙拥着位娴静端庄的姑娘,容貌妍丽,风姿绰约,不是鹿瑛是谁? 恰巧她也望過来,老远地向這头挥手,“大姐姐!” 妙真欢喜得连蹦带跳地迎過去,“鹿瑛!”跑到跟前,挂起帷幔拉着鹿瑛打量一圈,眼睛比戒尺還严苛,“你比在家时瘦了,是不是寇立欺负你?” 鹿瑛待要說话,却见一位锦衣绣袍的公子迎上来作揖,“大姐姐,你就是再借我一百個胆我也不敢欺负鹿瑛呐。” 這就是二姑爷寇立了,他母亲是尤老爷的胞妹,嫁去了湖州寇家。家中也是做的丝绸买卖,生意上得尤老爷助益不少。由此這寇易一向对尤老爷有些惧怕,如今做了人家女婿,更怕了。连带着也怕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