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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117节

作者:未知
妙真想问她是不是哭過,又不大敢问,简直是草棍子往人伤口上戳。除了這点,又同她也沒甚话可說。只好问他们黄家的事,特地避开了四爷,“你们家太太看着蛮和蔼的人。” 雀香“嗤”了声,别的沒表示,怕妙真扭头出卖她。不過倾诉的欲.望怎么挽也挽不住,巧妙地說:“我們太太娘家是太原府的,北边人你知道。” 知道什么? 妙真懵了一下,回头想,大约是暗指黄夫人嗓门大。反正憎恶一個人,怎么都挑得出毛病来。妙真沒接她這话,笑问:“大奶奶二奶奶是苏州本地人氏吧?” 雀香也有得挑,“娘家都是县官,做到死也升不上去。大爷二爷在外头乱来她们也不敢多說一句。” 妙真泼口要问“那四爷呢”,到底忍住了,“官家公子哥嚜,免不了,都是這样子。” 雀香瘪下嘴,“喜歡嫖。” 還了得,良恭跟着他们外头去逛,岂不给他们带坏了?妙真把眼抬到梁上去,想着好歹得叮嘱他几句,白逛逛就罢了,不兴狂三浪四玩。他倒還好,不好耍乐,做生意应人家的局子,屁股上长了钉,久坐不住。 据他自己說是从前看人家玩得坑家败业的事情看多了,觉得沒意思。不過都是他自己讲的,谁知道?他在外头她又不能时刻盯着。有时候想起来也不免担個忧,但她天生粗枝大叶,想着想着自己就先忘了。 良恭說她是心宽,顺手在她腰上捏一把,“人家說心宽体胖,你怎么又不胖?” 她翻着眼皮嚷:“我情愿你在外头胡来,也不要发胖!” 恨得他磨牙,“我难道還比不上你一块多余长的肥肉?” 所以他沒有闲情在外头胡搞,因为眼前這個也总怕守不住。 “大爷二爷就是外头看着正经,裡头坏。我們大奶奶二奶奶也是外头瞧着乐乐呵呵的,其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雀香又說。 妙真转头看她,她脸上有种欣慰的神情,大约是比着人家的坏,自己也能显出個好来。妙真忙答应,“就是,都是外头看着体面,谁家沒個难处?” 雀香把胳膊放在炕桌上,凑過来一点,“大姐姐日子過得也有难处?” 妙真呵呵一笑,“难处嚜也有,不過我是不大放在心上,也就不算什么难处了。” “是为良恭?”雀香贼似的盯住她的眼睛,指望从裡头找出点她不称心的蛛丝马迹,“人說男人不能乍富,穷的时候是這样,富起来又立刻变個样子。因为穷的时候好些好东西都沒有经過沒见過。” 妙真微微笑着,不能为良恭辩驳,知道她无非是要寻求一点安慰。但也不能平白无故朝良恭身上泼脏水呀。她選擇了沉默,随她自己去理解她的笑容。 雀香到底经過的男人少,拿不准。她到了黄家来,屈指可数见识過几個男人,除了家裡這三個,也都是亲戚家的,他们的事,多半是从人嘴裡听說。不過良恭是她亲眼目睹,那时候在他们胡家,他待妙真那种周到,堂堂男子汉,又不懂,還记着给妙真买胭脂。 别人的往事无意中把她触动了,她发现她關於良恭的梦竟然似乎還沒有做完。或者完了,中间断了一阵子,翻個身還能续上,尽管续的后半截差强人意。 他成婚了,娶了妙真,听說外地亲戚一概沒亲,只請了嘉兴本地的几户远亲。其他细节不得而知,她想着他们的婚事办得一定也有些差强人意的地方。她如此希望。 隔定须臾,又笑:“你们当时办得太仓促,還是后来我爹到苏州来告诉我我才知道。” “他们良家沒什么亲戚,你们都不在嘉兴,怕你们来回折腾,索性就沒下帖請。仓促是仓促了点,不過不想拖,早就认定的人,有什么可拖的?” 雀香不敢再探了,再探下去,恐怕不能探出他们的不好,反倒探出多多的幸福来。恰好丫头来摧,她起身招呼妙真,“咱们過去吧。” 妙真跟着去往厅上,那婆媳三人也才到,大家坐下来开席,說說笑笑间,都沒听见有人說起四爷,权当家裡沒有這号人似的。她心想,就是病了不能出来应酬,怎么问也沒人问他一句?当然了,众人不提,她也不敢多嘴问,只随她们的话去敷衍說笑。 比及散席入夜,黄夫人叫了赵妈妈来過问四爷今日的情形。赵妈妈两手垂扣在腹前,撇着嘴道:“两個人下晌在屋裡打了一架,四爷想出去逛逛,四奶奶不许,怕叫她娘家姐姐看见,丢她的面子。” 黄夫人正拔下一支金簪子握在手上,听后往桌上一拍,“她只怕叫她姐姐瞧了笑话,就把我儿子关在屋子裡。噢,为了她的体面屈我儿子?再不济那也是她的丈夫!俗话說,妻不嫌夫丑,狗不嫌家贫,她一個买卖人家的女儿,倒嫌起我儿子来了!” 赵妈妈笑道:“太太這话說得是,咱们這宗人家,肯聘她這样的姑娘做正房四奶奶,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還敢嫌?” 彼此只顾埋怨雀香,决口不提要放四爷出门的话。不敢提,知道黄夫人也是怕出丑,不肯常叫四爷出门会客。做娘的不肯承认心裡嫌儿子,就赖到儿媳妇头上去,是做媳妇的嫌。人家夫妻,她也不好多管,她可以嫌得心安理得。 心裡未尝不觉得雀香這媳妇娶得好,不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反而不敢和他们闹,再不好也要看他们的脸色。真要是好好的人,谁又肯给這样一個男人? 有时候她体谅起雀香的难处,也肯和颜慈目地对她說两句,這就是她做婆婆的天大恩德。多半還是不睬她,娘儿们坐在一处說笑,笑着笑着就自然而然地把雀香遗忘了。想起来的时候,就是這样的时刻,因为记挂起来四爷。 她把钗环解净,趁黄老爷今晚上不在正屋裡睡,打发赵妈妈去叫了雀香来說:“四爷小孩子天性你是知道的,除了爱玩爱闹,心地不坏。听說下晌你们在屋裡打架,他不知手脚轻重,你可别怪。小两口子拌几句嘴动两下手是常有的事,要为這点子鸡毛蒜皮的小事存了怨恨就不好了。你過来我看看打着你哪裡了。” 雀香蒙受“天恩,”战战兢兢上前去,撩起薄薄的鹅黄鲛绡裙,裤管子也略卷起来,笑道:“不妨事,就是踢了两下。” 小腿上的红印子变成了一個個青团子,扒在白嫩的皮肤上,难免触目惊心。黄夫人看一眼,淡淡地吩咐屋裡丫头,“去取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子给四奶奶屋裡送去。” 這就算亲切的安慰了,转头又說雀香,“你也是,明知道他是個孩子脾气,說哭就哭說闹就闹,你又何必惹他?早告诉你,你只管哄着他高兴就是了,不要跟他拧着来。你往日都好,偏這时候和他起混。我知道,是因为你娘家姐姐姐夫在這裡,你怕他冒冒撞撞跑出去玩给他们看见,你脸上无光。你年轻,脸皮薄,怕在娘家姊妹面前抬不起头,這也情有可原。可不是我吹嘘,我們黄家的儿子,就是笨一点,也比那些沒根基只会耍小聪明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强了多少。” 雀香低着头理裙子,手慢慢地停了。饶她再笨些也听出這话不单是說良恭,也是說她胡家。有意无意地就要把她的家世提起来,好趁势弹压她的性格。 她又能怎样?顶头的人不敢怪,只好兜转潜力去怨爹娘替她做了這门婚事。嘴上片刻也不能俄延地答应着“是”。 黄夫人方满意点头,又嘱咐,“你别亏待了他,我自然也不会亏待了你。他也是我亲生的,同大哥二哥都是一样,我不曾偏了谁。儿媳妇间自然也是一样,也不会偏了她们。我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才肯把他交给你。不然他那個脾气,做娘的放心把他交给旁人?你对他千依百顺一点,哄得他见天高高兴兴的,就不算辜负我這片为娘的心。” 說着又叫丫头把年节底下人家送的一個琉璃屏风赏了雀香。雀香感到意外,大件的东西黄夫人很少赏她。但也未多推辞,谢了受過。她代她受着做娘的责任,受些赏也是应当应分。黄夫人却悭吝赏她一份理解与亲切。 妙真在這裡住了几日,常和她们一处谈天說笑,逐渐也瞧出這家人的意思,因向良恭說:“他们黄家其实很瞧不上雀香。這我就不懂了,既然瞧不上,当初做什么三媒六聘地把人求来?连那年雀香名声上闹出不好的事来他们也不曾计较過,這到底是好還不是不好呢?” 說到那年的事,良恭仰在榻上直笑。妙真转头问他笑什么,他又摇头不說。妙真急起来,踢踢踏踏趿着鞋跳到這头来闹他,“你說不說?說不說?!不說你今晚就睡在這榻上,不许上床睡觉!” “你要我說什么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 “笑得贼兮兮的,把人好奇心勾起来,你又闭嘴了!不管,你好歹得给我說出個事情来平了我這心!” 她握着拳头砸他的胸膛,不留神砸在良恭心口上,他笑着痛呼一声,拿手接住她的拳头,顺势把她的手包裹在手掌裡,“别闹!灯都要给你碰下去了。” 妙真抬手把炕桌上的银釭挪到中间,又低头瞅他,“那你說,說了我就不闹你,不然和你沒完!” 良恭拉着她的胳膊将她掣下来,附耳嘀嘀咕咕把旧年的往事說给她。听得妙真眼珠子左转一下,右转一下,又吃惊又好笑,落后再捶他一下,“亏你想得出来這样阴损的法子!” 他把手枕到脑后去,翛然道:“那不過是将计就计,法子是他们胡家先想出来的,阴损也是他们阴损。你瞧你,我是一门心思为你打抱不平,你反来责怪我。” “噢,为我打抱不平就要做這样子损阴德的事啊?你当时闹一声‘有贼进来’,不就太平了?到底弄得雀香白给人笑话了這几年。我昨日和他们家两位奶奶說话,听她们言辞裡,還揪着這事暗暗笑话她。” 良恭支着條膝盖坐起来, “你也怪了,咱们往苏州来的船上你還說:‘這几年沒听见雀香的音讯,想必是過得不如意。我偏要看看她這不如意,也奚落奚落她!以报当年之仇。’你可不是雷声大雨点小,這会倒替她抱不平。” 妙真不好意思,从前凤凰裡的邻裡议论她就常說她就是嘴巴厉害心头软弱。她自己想来果然如此。却是他姑妈替她分辨說:“她倒不是软弱,是心眼子实诚。我旁的都不怎样,最喜歡她這点。” 她把良恭搡一下道:“姑妈說我是心眼实。” 他瘪着嘴不屑地叨咕两声“心眼实心眼实”,又沒声,仿佛是鄙薄的样子。 妙真打他一下,“你有本事嚷出声来叫我听听!” 他转成笑脸,心裡又由衷爱她這一点,搂着她叹气,“你心眼实,总被人坑。我心眼坏,岂不正好嚜。” 妙真横起胳膊肘顶他一下,乜斜着眼冷笑,“你也太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你从前還不是给人欺负的命。” 是說他在湖州给人陷害的事。 第108章 108番外·流年(三) ◎“生個孩儿给我哄。”◎ 往事不可追, 良恭抱着脑袋倒下去,過去的惊险已经化得平淡,笑着争辩, “我那时是着急,要不是急了, 不至于中他们的计。他们那些手段,其实并不怎样高明。” 還不是为她发急。妙真搦腰转来盯着他看,洗過的头发长长扫在他脸上。他一面拨开一面笑着, 透着丝得意与狡诈。她一歪鼻子嗤一声, “不知道你背着我到底做了多少坏事。” “多得很,”他抬手撩着她的头发,“数都数不清。要追究也晚了, 你已嫁给我了。” 妙真哼了鼻梢一下, “要是你背着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难道我就不能和你拆分么?要是你给衙门拿去问罪,可与我不相干。” 良恭渐渐笑得温柔起来, “這倒不错, 我做過的坏事都与你不相干。但做的好事,都是因为你。” 妙真先觉得得意, 慢慢心软化了, 把手贴在他脸上, “你本来就是個好人嚜。” “你這样想?” “我从来都是這样想, 连我爹从前還說,你是個可靠的人。想必我嫁给你, 他老人家也是乐于见得。” 她俯下去, 贴在他怀裡, 想着似水流年中的往事。一口气奔腾到今朝, 再回過头去看,那时候觉得恨的厌的,都不再那么可憎了。她沒有别的可贵,只不過擅长原谅,因为总有人全身心地爱着她,使她免于這世上的仇恨。 所以隔天在花园裡撞见黄四爷,她彻底不能再对雀香的日子感到一点幸灾乐祸。 大早起的黄四爷就从赵妈妈那裡得了只螃蟹风筝,在园子裡兴兴头头地玩。他牵着线,叫丫头举着跑。那丫头跑得慢,半晌放不上去,他生气,走去把那丫头踢几脚。 那丫头哭起来,妙真大老远听见,拉着良恭由一片花架底下循声钻到這头来,恰巧就看见黄四爷在前头那條小路上。初时不知道是黄四爷,听见丫头们喊“四爷”才会悟過来。 他生得人高马大,以至于袍子看上去总是不合身,一條腰带紧巴巴地栓在肚子上,好像人长了,衣裳沒来得及跟着换,瞧在眼裡简直憋屈别扭。脸是一张粗犷的脸,鼻翼底下永远挂着條长龙。 更奇的是這样一個壮汉子紧跟着三個丫头,一個随时随刻掏出绢子来给他揩脸;一個腰上挂着几個零食兜子,随时随地掏出吃的哄他;還有一個便是挨打的那丫头,是候补差事。 妙真看见时他還在打那丫头,沒個轻重往人肚皮上踢,“叫你沒用!叫你沒用!连個风筝也抛不上去,打死你!”一句话叽裡咕哝翻来覆去地說,好像沒有多学什么言词,腔调也是小孩子的腔调,唯独那身力气是大人的。 另两個丫头忙把地上那丫头搀扶起来,上前拦他,哄着,“這会沒风,一会起风自然就放上去了。你乖啊,不要闹,一会四奶奶听见可不依。” “四奶奶”這個名头在四爷沒有什么特殊的含义,了不得如“赵妈妈”,一样的,都爱管着他。 管他的方式又比赵妈妈等人不同,她脸上永远挂着忍耐的表情。他不喜歡她,但她是這些人裡唯一一個和他睡在一张床上的人。他可以吃.她的.奶,尽管咂不出奶.水,也够他兴.奋個整夜。因为這一点好处,他从不把她背着人拿簪子扎他的事情告诉人。 她好的时候也能拍着他哄两句,可這样的时刻太少太少了,多数是打疼他了他還手。不過小孩子打架不告诉大人,因为怕他们不许他再和她玩,除非是哭起来给人听见。 那丫头還在大毒日头底下呜呜咽咽地抽泣,声音密密匝匝的把妙真網住,她久怔不醒。称心得太久,险些忘了這世间总有不如人意的一面。 還是良恭在边上事不关己地笑了一声,“怪道不叫四爷出来见客,原来他家這位四爷是個傻子。” 妙真斜過眼,“這是什么病?” “恐怕是先天不足,心智不全。” 妙真想到自己,原来站在旁观的角度才知道周遭的人是多么不易。良恭拉着她要往前去逛,妙真反拖住他的胳膊,“别過去了,人家不叫他出来见客,就是怕他在外人面前出丑,咱们還撞過去做什么?” 刚要掉头,却听见雀香寻来了,老远就在喊:“叫你们哄他睡觉,怎么又放他出来?” 那栓几個竹兜子的丫头迎上去說:“先哄他吃了早饭,他死活不肯睡。也是的,才刚睡起来,谁還睡得着?” “你不会把那副药喂他吃些?” 丫头面上有点作难,“大夫說那药不能常吃的呀,吃多了脑子要坏。” 雀香道:“他那脑子還能坏到哪裡去?” 丫头细声嘀咕,“总不要再坏了嚜。” 雀香默然恨一阵,沒办法,走上去拉四爷。眼角一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扫见妙真和良恭在前头荼蘼花架底下站着朝這裡望。 几只眼睛一撞上,妙真就忙仰头调目看头顶洋洋洒洒的荼蘼花,很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她怕雀香难堪,觉得那难堪已经顺着地上苍油油的草皮爬到她腿上来了,痒丝丝,凉幽幽。 既已给他们瞧见了,闪闪躲躲的反而小器。雀香一想,索性拉着四爷迎上去,“這是我娘家姑表姊妹,叫大姐姐。” 四爷先看妙真,觉得她好看,嘻嘻一笑。笑得良恭鸡皮疙瘩一起,上前略挡半步。四爷看见他,有点怕,不肯行礼,把脑袋偏着只顾翻前翻后地看那只螃蟹风筝。 雀香等着,也觑着良恭。他是磊落坦率地笑睇着四爷,带着防备,眼神像在看個不懂事的孩子,仿佛他有礼沒礼他都能包容,但不能允许他仗着是孩子愈矩一点。 雀香难堪得要死。不知缘何,她从未像此刻一样期盼着良恭脸上能露出什么剧烈的神情,惊骇也好,厌烦也罢。仿佛他站在面前,是从前和暖的春.梦又踏過时光走来面前,她需要得到它的反饋,来告诉她当下的日子是需要去抵抗的。 可它如此平静,他的眼睛也很坦然,等于承认了她目前的生活。她连一点想要抵抗的支持也沒有。他和妙真,眼睁睁看着她的窘况,好像這是她命中注定该有的日子。 她觉得不公平,凭什么?便一手劈来,把四爷的风筝打落到地上去,“喊人你也不会喊么?!一点礼数不懂,哪裡像大家的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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