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19节 作者:未知 妙真大剌剌地走来桌上坐下,只有一碗稀饭,七山往往厨房裡去取,這一碗先就给她不客气地端起来,“趁她梳洗的时候我溜来的。” “为什么要溜?” “放她一個人吃早饭,总是不好意思。” 根本她觉得她的快乐对雀香是一种刺激,她恨不能立刻从别人的不幸中逃离,“你的画开始画了么?赶紧画完交了差,咱们好赶在中秋前头回去。姑妈等我們回去過节呢。” 良恭点头,“你不到外头去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江南的景致都是一样。”妙真咽下去饭食,轻轻笑了声,“我怕再不走,雀香的怨气都要流到我身上来了,我可不想给她也变成個怨妇。” 良恭笑着說她刻薄,又道:“她向你抱怨了什么?” 妙真好笑,“她倒是一句抱怨沒有,只是她一口一口吐出的气都是带着怨的。我都闻到了,又酸又苦。” 良恭给她的描述逗得哈哈大笑,“可真是太委屈你了!你可是在蜜罐子裡泡大的小姐,哪受得了這种怨气的熏陶。” 妙真也想,好容易跳出自己的苦海,别再跌进别人的苦海中,她可经不住再泡一泡,担心把自己的皮肤泡皱了。于是夫妻俩特地赶在七月中旬启程归家,叵奈运气不好,船在途中耽搁了几天。归家时中秋刚過,是八月二十。 他姑妈怄得沒了好脸色,他们午晌甫进家门,老人家听见动静,便由长廊這头的轩馆迎出来指着良恭骂:“也不知外头是不是有個头鬼引着你,你就爱往外头跑!我量着你们中秋必回来,中秋前一日赶着叫老陈在外头置办了好酒好菜来,我和老陈媳妇两個在厨房裡忙了两天,各色菜肴都齐备了,中秋那天早起就等着你们。又打发老陈往码去哨探了一趟,谁承想就是不回来!這样大的天,那些菜哪裡放得?我和老陈媳妇三個连顿数顿吃,今天早上還倒了好些!” 良恭笑着沒话驳,妙真忙上去挽她的胳膊,“吃不了就不要了嚜,把您老人家的肠胃吃坏了,我們哪裡担待得起呀?原是算准了中秋前必到的,偏生那艘不争气的船,在半路上竟坏了块板子,底下漏了水!” 說到此节便歇了口气,果不其然,他姑妈一听船漏水,立刻由怒转忧,“人有沒有被水淹啊?” 妙真秃噜一下嘴皮子,回头看良恭一眼,和她笑,“要是淹了,哪還有命回来和您老人家团聚呢?察觉得早,立时三刻便驻了船修补。又要等着板子干透了才敢行船,三五日下来,就耽搁了嚜。” “亏得察觉得早!”他姑妈再想不起生气,只拍着胸口后怕一阵。 末了马车上的东西已卸了下来,点翠和她哥哥七山正往裡头赍抬,叫了他爹娘妹子来帮忙。行過妙真跟前,妙真指给姑妈看,“您瞧那几匹料子,都是苏州织造上贡的,黄夫人叫带来给您裁衣裳。” 他姑妈穿惯了粗布麻衣,這几年做的好衣裳都不大舍得穿,锁在箱柜裡,缝過节走亲访友才舍得上身。妙真不能說是她现买的,只能說是人家送的。 饶是如此,良姑妈看也看不清,只觉得花梢,嗔笑道:“還是你裁衣裳穿,花俏死了,我這年纪哪裡穿得出来?笑都要给人家笑死去了!” 妙真叫住点翠,扯开一截送到眼皮底下给她看,“哪裡花俏了呀,您又看花眼了,這是素色缎子的。” 他姑妈看真了是匹墨绿的,倒好笑,“我這眼睛愈发不济事了,方才远看着,是嫩绿的。” “那是大太阳照的。” 說說笑笑的一起进了他们屋裡去,良恭与妙真急着倒放冷的茶吃。他姑妈忙进卧房把被褥铺上,出来說:“我想你们去得久,怕野猫从哪裡跑进去睡你们的褥子,就先收起来了。” 妙真搁下茶盅,让到良恭那头去坐,把榻這头让给他姑妈,“我才一错眼的功夫,您又忙起来了,叫丫头来铺好了呀。” “点翠跟着你们才回来,還要归置东西,叫人家姑娘也歇歇。” “点墨呢?” “那個半大的丫头,成日就是打瞌睡,這会不知道又在哪块山石上睡着了。” 他姑妈不惯使唤下人,虽然称她“老太太”,可她自己情愿奔来忙去。妙真劝她不住,也少不得還是要劝两句,“我們不在家,您倒是也捡着空子轻省点呀。” “我可歇不住!我一闲下来就经不住要去想,你们在那黄大人家裡住得好不好啊?吃得惯不惯啊?怕你们在人家府上拘束,到底是做官的人家。” 妙真撇嘴,“再大的官咱们也见過,有什么可拘束的。再說是他求咱们办事,又不是咱们上门打秋风。” 他姑妈瘪嘴笑了,“你就這张嘴最了不得!”說着凑近脑袋来端详妙真,“啧”了声,“出去這两三月,像是瘦了。” 妙真揪着良恭的脸道:“下船的时候,他接了我一把,還說我肥了呢!” “是他這两年不下力气,臂膀不中用了。” 良恭听了這话放下茶盅,“您老是睁眼說瞎话,我哪裡不中用?” 他姑妈横来胳膊给了他一下子,“嘴裡愈发沒個王法孝道了!”又问:“你们吃過午饭沒有?” 他左挨一下右挨一下,并不觉得痛,反舒心地笑起来,仰到榻围上去,“码头上吃了碗馄饨,不顶事,這会饿了,還有现成的饭沒有?” 恰逢管厨房的老陈媳妇抱着两只锦盒进来,一面搁在炕桌上一面应,“正有现成的,才刚给夜合斋做的,又說沒胃口不吃。现還在灶上温着,我叫点墨去提来,你们先吃,那头想起来要吃再给她们现做。” 妙真听得满头雾水,“夜合斋不是一向空着么,给那裡烧什么饭?家裡来客了?” 他姑妈拍一下脑门,“唷,光忙着问你们,把這事忘了!你妹子前日到嘉兴来了,說是来瞧你。我告诉她你们往苏州去了,把夜合斋那两间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主仆住着。你快瞧瞧去!” 妙真回头看良恭一眼,“鹿瑛兀突突来做什么?前头也沒有收到她的信。”又问他姑妈,“是和谁一道来的?” “就见她带着两個小厮两個丫头一個老妈妈,再沒别人。我问她家裡,她沒說什么,只說家裡都好。不過我看她像是有点事不好說。你想想,早不来晚不来,做什么赶在中秋节前头往外头跑?你是她亲姐姐,你去问问她,兴许是要你帮衬什么。” 第110章 110番外·夫妻(一) ◎姊妹。◎ 這几年妙真几乎与鹿瑛失了联络, 有关胡家寥寥的消息多数是在嘉兴那几房远亲口裡听說的。她還记着在湖州鹿瑛伙同寇家及花信陷害良恭的事,想必鹿瑛也对她给寇立送去一房小妾怀恨在心。 亲姊妹间疏离至此,有时候想起来不免唏嘘。好在妙真如今对一切不可勉强的关系都看得淡了, 反正她自己成了家,已有了和她紧密联系的亲人。 她听了姑妈的话, 正要往夜合斋裡去。不想刚走到门上,看见鹿瑛已先過来了。人在对面廊下,面目還看不细致, 妙真却一眼觉得她似乎萧條了许多。 不是老, 是萧索冷落,身形也瘦了,走近前来, 那张小脸也苍白得沒有生气。妙真抚着门框笑了笑, 几年从沒有书信往来, 一时哑住了,真不知道该說什么。 鹿瑛也笑了下, 眼睛裡的黑荒凉得无边无际, “我听见点墨那小丫头在吵闹,像是說你和姐夫从苏州回来了, 就過来看看。姐是几时到家的?” “也是才进门, 刚還听姑妈說你来了, 我正要往夜合斋去瞧你呢。” 良恭听见声音也从罩屏内踅出来, 很自然地向鹿瑛打了個拱手,“二姑娘。” 鹿瑛還了個万福, 笑道:“我叫你姐夫, 你叫我二姑娘, 岂不是疏远了?” 他方改口喊了声二妹妹, 侧身摆出條胳膊,“請屋裡坐。” 妙真心裡翻了個白眼,称他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她尴尬得這样子,正不知還要抚着门站多久呢,也让着鹿瑛进去。 他姑妈忙起身让她榻上坐。鹿瑛紧着福身推,“您老是尊长,哪有让我這小辈的道理,還是請您上座。” 点翠搬了马蹄方凳放在榻前,妙真让良恭独坐這头,去那头和姑妈挨着坐,因问鹿瑛:“你来前怎么不先递個信来?就是我們不在家,我們姑妈也晓得打发人去码头上接你啊。亏得你還找得到。” 鹿瑛低头笑一下,“我原也不晓得你们新房子在這裡,先往凤凰裡去问,你们先前的邻居领着我們過来的。” 他姑妈扭头向妙真道:“就是从前咱们右边墙那家赵家阿妈。”又和鹿瑛笑,“這几年他们两口忙得,竟不得空去走亲串门,亲戚间都有些疏远了。也是想着大老远的,不好累得你们奔波,所以他们先头成亲,后头搬房子,都不敢搅扰。” “這是哪裡话,剪不断打不散的是骨肉嚜。” 鹿瑛方才认真打量這老妇人,见她面庞和蔼,身上穿着家常灰蓝灰蓝的苎麻衣裳。前日初见,還只当她是這家裡管事的婆子,不想是良恭的亲姑妈。 倒比家裡那雍容富态的太太可亲许多,见妙真坐在她旁边,只管自然地把胳膊挽在老妇人臂弯裡,老妇人也是自然地握着她的手。不禁叫她想起从前尤家還在时的景象,妙真也常是這样挽住曾太太說话。那时她就像個外人,眼下更是個外人了。 适逢点翠端了几盏茶来,妙真忙起身去接,给姑妈鹿瑛跟前都放了一盏,娇娇俏俏对良恭說:“你自己端啊。” 良恭本不說什么,听见這话反逗她,“我以为你要给我端,难得你服侍我一回,我還眼巴巴等着。” 妙真翻下眼皮,“你自己又不是沒长手。” 良恭把炕桌敲敲,“就得吃你捧的。” 点翠得以腾出手来,忙放到他身前,“为盏茶眼不见的又要吵起来,爷奶奶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姑妈也道:“可不是,两個都是三十来岁的人了,又不是小孩子,竟還沒個十六.七岁的丫头懂事。” 說得妙真脸皮一红,由鹿瑛身后跳着坐回他姑妈身边去。鹿瑛听看了這半日,笑道:“姐還是這样子,长不大,她从前在家时就是這样,您老人家可得担待点。” 他姑妈又握住妙真挽进来的手,笑說:“我就喜歡她這样子,沒什么曲七拐八的心眼。我是個大字不识的粗妇,话說得绕些我也听不懂。” 鹿瑛低头笑着,仍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模样。妙真细窥她,那心事倒比从前更重了千斤似的,压得那脖子愈发直不起来。料她突然造访,一定有事,当着姑妈良恭在這裡,又不好问她。以她的性情,问了也不会說。 她便旁敲侧击,“你前日到的,那中秋也是在船上過的囖?” 鹿瑛点头,妙真猜想到她必定是有什么烦难事,才不得不赶着大节下从湖州跑回嘉兴来。她轻松地宽慰了句,“我和你姐夫也是在船上過的节。在江河上赏月,又是别番景象,那月亮才叫圆呢!”說着够着脑袋问良恭:“你還记得么?” 鹿瑛一听“姐夫”這個称呼从她口裡吐出来,心头一跳,又一松,忙跟着看良恭。 良恭笑道:“你问我?只怕是你不记得了,月亮才从云裡浮出来,你就在甲板上打起瞌睡来了,口水湿淋淋的直淌了我一肩。” 妙真立时板住脸,“谁叫你多余說這個了!我是问你月亮是不是格外圆?” “圆,圆,比你眼珠子還圆。” “你就不会正经和人說话!” 良恭忙吭吭咳两声,吟道:“皎皎秋空八月圆,常娥端正桂枝鲜1。” 妙真怄了口气,横過眼不理他了。鹿瑛眼看此情此景,又想着在船上的孤苦明月,忽然哀从中来,抑制不住地低头落了滴泪。 几人看见皆是一惊,良姑妈知她必有苦诉,不好在這裡听,借故走开,“你们坐,恭儿,你不是饿了?跟我到厨房裡去看看有什么现成的吃。”趁势也把良恭调开。 两人一走,鹿瑛的眼泪愈发难抑,断线珠子一般往下滚。妙真本来還尴尬,這会见她哭得厉害,也把前仇旧怨抛洒了,忙左右袖裡掏帕子给她拭泪。 到头来,能依靠的還是娘家這姐姐,尽管那些年鹿瑛和這姐姐闹出不少嫌隙。倒想起从前曾太太私底下对她說的:“你只看我和你爹对你姐姐好怨我們偏心,你换個念头想想看,她是你亲姐姐,我們对她好,她自然也待你好。将来安阆做了官,她和安阆成了亲,能不拉扯拉扯你么?” 想到父母,鹿瑛泣不成声,眼泪拖着她的脑袋直往下坠。妙真手足无措,只好等她哭完再說。静悄悄打发了点翠出去。 太阳底下空茫茫的,蝉儿也不知在哪裡藏着叫唤。斜望出去,那棵紫藤花开繁茂了许多,遮住卧房的晴光,妙真忖度着回头改给它修剪一下,好歹要把一半窗户露出来。她和良恭都不喜歡屋子裡是阴阴的。 良恭跟着往厨房裡吃饭去了,他這個人就是富起来了也有個穷毛病改不了,端着碗在哪裡都能吃饭,坐在廊外能吃,门槛上能吃。妙真有时候忍不住笑他像條看门狗,当然沒有恶意。他也不生气,他几乎从沒对她真正生過气。 他哪裡来的耐心和她磨這些年?她并不贤良,也不够体贴,還有些从小养成的娇惯脾气。這不得不可谓是個奇迹。 鹿瑛终于转到了抽泣,大约是哭到末尾了。她发现她怎么总是在别人的灾难中走神?简直太不应当了。 她硬生生抽回神来,看见鹿瑛抬头,忙递了條干净帕子给她,“好端端的,這是怎么了?是在家受了什么气?” 鹿瑛蘸蘸泪道:“他那小妾有了身子了。” 一下叫妙真失语,不知该如何安慰,寇立那房小妾還是她送去的呢,此刻說些安慰的话,不免太作假。但也委实沒想到寇立真能和那小妾有孩子,想当初他可是一味的抗拒娶小,和鹿瑛是难得的恩爱夫妻。這也是鹿瑛人生最为骄傲的地方。 “不是你送去的那個。”鹿瑛见她不說话,想必她尴尬,又补着解說,“是去年夏天我們太太做主新娶的,叫兰香。你送的那個秦珠儿进府的第二年就病死了。” 妙真吃了一惊,“怎么就病死了?那姑娘我看着身子骨蛮好的嚜。” “谁知道,那年春天着了风寒,先是咳嗽,吃了好久的药吃不好,后来拖成了女儿痨。” 妙真默了下来,觉得是自己造的孽。還在自责,谁知鹿瑛又道:“就因为這個,太太和他都以为是我容不得人,渐渐对我有了些言语。太太就罢了,连他居然也這样想!” 她陡地吊起声来,震得妙真打個激灵。 鹿瑛泪涔涔的脸渐渐变得激愤,“他疑心我?我叫他查去!尸首就摆在那裡,請仵作来验明正身!他又不肯,他又不肯,我倒不懂了,這又是为什么?难道要我一辈子不明不白受他们冤枉?” 妙真见她挣得脖子上经络乍现,忙安抚,“不是呀不是呀,他可能就是平白那么說一句,就是伤心,气散不出去,所以瞎找茬撒气。” 不提還罢,一提鹿瑛眼珠子便瞪圆了,裡头死气沉沉的爬满细血。须臾沉默后,她冷笑一下,“伤心?他有什么可伤心的?难道他還真爱着了那個秦珠儿不成?” 妙真一听這名字就觉得是在写她的罪行,恨不得找個地缝子钻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