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22节 作者:未知 妙真听见问她, 浑身僵住的血液又流通起来了,笑着搁下茶碗,“苏州的黄大人請他去画一副画, 說是冬天敬献给老太后的寿礼。我們不敢耽搁, 忙收拾着去了,一时沒来得及向您辞一声。” 李夫人点头笑叹,“你们良大官人真是了不得, 画画都画到老太后跟前去了。你真是好福气, 当初你们尤家的事我听我們老爷說起来, 真是险呐!那时差点连你也给牵连进去!好在我們老爷是個心善的人,心裡想, 你個闺阁女儿, 与這些有什么相干?忙和你父亲商议了,赶紧把你先从抄家的名单裡摘出去。” “正是呢, 所以這些年, 我一点沒敢忘了您家的恩德。听见是您家裡收拾园子, 他忙丢下别人家的事, 得罪了多少主顾也不管,先往您這头来。人家說是我們赶着巴结, 這裡头的恩情, 只是你我知道罢了。可我也不敢常来搅扰, 愈发给他们說得难听了。” 李夫人听后心满意足, “外人不知道,不用理会他们。何况我和你投缘,走得勤点有什么?我一见你就很喜歡,說句托大的话,就跟我自己的儿媳妇似的。” 一下說得欧霜白很不高兴,瞟了妙真一眼道:“可惜舅妈的儿子年岁還不到,要早生几年,良大奶奶兴许就不是良大奶奶了,改叫李大奶奶了。或者当初……有幸做了邱三奶奶,也能和舅妈做一门子亲戚。” 倏听邱纶吭吭咳了两嗓子,欧霜白一看他,他便把脑袋转到门外去。欧霜白领会意思,故意笑笑,“瞧我一点话也不会說!良大奶奶千万要恕我失言之罪。” 妙真忙道:“岂敢呢?” 她笑了笑,又說:“其实我想也沒什么,這本来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咱们坐在一处,反倒装聋作哑,不成了掩耳盗铃了么?良大奶奶你說是不是?” 妙真呵呵点头,“是,是這话。” 她愈发得了意,紧着要臊二人的脸皮,“不知道为什么当初良大奶奶又沒做成邱三奶奶?要是果然做成了,如今我還不坐在這裡和良大奶奶见面了。我心下奇怪,看你和我們三爷分明是一对金童玉女,论家世门第也登对,为什么我們太太偏就死活瞧不上?我要问问家裡头,又不好问得,一来怕有损你的名声,二来怕那些小肚鸡肠的人只当我是吃醋才问!因此沒问。今日遇见奶奶這個本家,倒有好奇要打听打听。” 李夫人会其意思,端起茶道:“都是老黄历了,還翻它做什么?” “我心裡头好奇嚜!大家彼此都是年轻人,說点這些话,又不怕什么。” 妙真听她言辞裡說是邱家沒瞧得上自己,尽管是实情,却很叫她不高兴!便微笑道:“是沒什么要紧。可要问我为什么,我也說不清。想必是天上缘分,我不腾让個位置出来,奶奶又怎么做得了邱三奶奶呢?” 欧霜白一听是她让她的,怒从心起,又不好摆脸色。谁知妙真又道:“沒做成邱三奶奶也沒什么,丢了芝麻又得西瓜。我們家根基虽不深,人口也不多,幸也是幸在這裡,沒那么些三姑六婆的琐碎烦难。自己挣的钱自己花,不靠父母亲眷,花得倒踏实。大家人口多,银来钱往的,少不了就有些言语。” 邱纶听见把他比作“芝麻”,一霎满脸败色,放下腿来向欧霜白道:“我們该家去了,太太還等咱们吃晚饭。” 欧霜白也沒意思,便立起身来向李夫人辞行。一时跟着丫头走出去,夫妻两個在后头彼此看不对眼,都憋着气。 欧霜白冷嘲道:“急着走什么呢?旧相好难得一见,不该多看看么?” “我问心无愧。”邱纶横她一眼,一甩袖,手剪到背后去,“就是再不走,我怕你那张嘴說不過人,白丢了脸面!” “我丢我的脸,与你什么相干?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花花肠子裡在想什么!你果然是问心无愧,元夕的时候太太打发我們到许家去坐席,你听见他们夫妻也去,你怎么又推着不去了呢?” “我爱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你管得着么?” 欧霜白冷笑,“我管不着,就是怕你心裡酸得紧呢。今日撞见,恐怕你得有個两三夜睡不着吧?既然丢不下,当初又何苦来!” 邱纶懒得和她說,一跨步子朝前而去。未走几步,便撞见良恭往裡头来接人,顺道也要請請李夫人的安。 二人不防碰了個头,皆有些意外,又都不肯露在脸上。引良恭的小厮向邱纶问了個安,這一打岔,邱纶与良恭倒犯不上见礼了。小厮也不敢引礼,知道他两個有過节,任由二人不认得似的走了過去。 邱纶落后转头看了良恭一眼,见他穿了见湖绿纱白裡子的圆领袍,风度翩翩芝兰玉树,心下更是来气。 他近两年来回想,愈发觉得当初妙真与良恭的关系就非同寻常,怪道后来成了亲。仔细一琢磨,恐怕他当初和妙真在一起的时候良恭就沒少从中挑拨!要不他与妙真明明好好的一对,怎么莫名其妙疏远了呢? 還在看时,欧霜白在后头踢了他一脚,“你看看女人也就罢了,怎么连人家的丈夫也看?怎么,心裡不服气?想上去咬他一口去?” 气得他把眼睛收回来,头也转回去,全沒奈何地走出李府。欧霜白叫他登舆,他偏不,非說要去访友。他和她的较量,不外乎是不归家,不理她,头也不转地往别处去。 未几良恭也接了妙真由李家大门出来,七山早把马车赶到门前等着,妙真却对良恭說:“天好,咱们走回去好了,顺道去买只烧鹅。” 良恭先打发了七山回去,和妙真走到接头往右拐去條热闹街市上。良恭好半日不开口,妙真挽着個篮子,尽顾着看两边铺子裡的货,也沒想着說话。 隔了一会,他憋不住便斜下眼把她东张西顾的脸腮盯着,语气有些冷淡地问:“我走时不是說過,今日恐怕要在李家用晚饭,你又跑来接我做什么?” “寇立来了,姑妈說下晌凑個席面,你怎好不在?所以就来告诉你一声嚜。”她看中有家铜器铺子裡的灯台,把他袖子拽一拽,“你看那個烛台真别致!点在床上那小矮柜子上正合适,咱们进去瞧瞧。” 良恭给她拽了进去,她只顾着看烛台,他则冷眼看她,“不過一顿席面而已,沒有我难道你们就不开席了?眼巴巴的跑了来,是不是听见人家李家有客在這裡?” 妙真全沒听见,把那烛台握在手上转個不住。分量沉甸甸的,是只高脚飞燕样式的,在燕子背上凿了個插蜡烛的窝。她随便点着头,问那伙计,“就這一個么?” 那伙计见她喜歡,不肯失了這笔买卖,只一個也装模作样道:“您等我后头给您找找去。”心道先将她耽误下来再說,便打帘子进了内室。 妙真握着那一只回头個良恭看,“要是有多的,买一对最好,点在卧房裡是不是好看?” 良恭翻了個白眼,背身走去另一头架子上看东西。妙真得空问:“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 他懒洋洋地扬着嗓子,“沒谁!” 待要追问,活计又打帘子出来,迎来笑道:“真是对不住夫人,我进去问我們掌柜的,掌柜的說這东西沒打第二件,就只做了這么一件。”瞧见她脸上有些失落之色,他又忙說:“您瞧瞧,多灵巧别致的东西,做得多了可不就沒意思了么?何况一般人家谁肯花這多余的工价银子买這样的烛台?您瞧那架子底下一层,都是买那样的,那样的便宜,二十几個钱一個。” 妙真因问:“那這個呢?” “這個得贵些,二钱多银子。” “你们掌柜還肯再打一個么?若有一对,我就买。回头打好了,连這個一并给我送家去。” 那伙计忙不迭答应,“這有什么不肯的?只要您肯付個定钱,改明日一准给您送去。” 這般說下定钱,妙真掏掏袖子,偏生换衣裳忘了带荷包。便扭头叫良恭,“嗳,你来付個定钱给人家。” 良恭充耳不闻,在那裡剪着两手看一把烧水的铜壶。妙真走去拉扯他一下,“你听沒听见呀?” 他转過脸来,冷笑一下,“你是在对我說?嗳来嗳去的,我当是叫谁呢。” 妙真心知他是烦了别扭,当着人不好和他争论,腆着脸笑道:“我的爷,不是叫你還是叫谁?這天底下谁還平白无故的给我银子花?” 這厢付钱开了票据,二人出来,妙真立时问:“到底谁给了你气受,你平白的拿我使性子!” “好端端的,谁给我什么气受?” 妙真窥他脸上浮着淡淡清清的微笑,显然是不高兴。她自己转着眼想才想起他方才问她的话来,猜他必是在李家遇见邱家夫妇了。可不嚜,這几年提起邱纶一点他就不免酸言酸语的,何况今日大家還碰了個面? 她改笑道:“难不成在李家遇见了邱纶,你两個打架了?那正好!当着邱三奶奶的面,你们两個为了我争风吃醋打一架,也算长了我的脸面。她只怕气都要气死了,回家去還不知吃不吃得下今天的晚饭呢。我就顶看不惯她的!” 两個瞥過眼来,哼哼笑两声,“为你打架?你想得倒美。” “嗳,为我打架怎么了?自来多少美人引得天下男儿相争,别說打架,就是两军交战的也有。怎么,我难道不算美人?” 良恭斜她一眼,說不出违心的话来,只“哼哼”笑着。妙真听不怪,从他脚上踩過去,“你是苍蝇么?就会‘哼哼’。” 两個人回到家裡還有些鼻子不对鼻子眼不对眼的,倒是见鹿瑛与寇立和好了,听见他们回来,后脚就往這屋裡来拜见良恭。 要說脸皮厚,還得属寇立。权当从前那些争名逐利的事全沒发生,向良恭作揖行礼,郑重地喊了声:“姐夫!” 良恭也不和他计较,反正不過是门八百年难见的亲戚。他虚抬他的胳膊一下,笑道:“寇二爷是旧相识了,不必拘礼。” 說着引寇立罩屏内坐,吩咐点墨瀹茶。寇立见他不像心怀旧仇,愈发自得,跟着在榻上坐下,一面笑,“该见的礼還是要见的,谁能想到到底是你成了我的姐夫呢?听說你生意做得红火,连府台大人家的花园子也請你去收拾?你看,从前我說想你和合伙做生意,虽然沒成,到底我眼光不错!” “承蒙二爷看得起。”良恭一笑答付,也顺便恭维他两句,“二爷的酒楼开得也很热闹嘛。” “小买卖,小买卖。三教九流什么客都有,不像你這买卖,动则几百几千的进项,来往的不是豪绅名仕便是官中大人。听說京城也有人来求你的画?” 良恭也摇摇手,“不算什么,虚名而已。” 妙真看着這两個人虚伪客套,不由得想笑。良恭倒還罢了,自认得他起他就一贯是见人說人說话见鬼說鬼话,谎话连篇的,装起假来谁也挑不出错,当初在常州时不是连县太爷都给骗了?沒承望寇立也装起假来也似乎稳重了许多,或许不是稳重,根本他脸上的谄媚是真心实意的。 她心内反倒替寇立难堪,看不下去,避到卧房裡去换衣裳去了。 不一时鹿瑛也走进来,以为妙真要问,就先不好意思地替自己剖白剖白,“他那個人也真叫人沒法子,下晌在屋裡对我又是告饶又是央求的,說着說着還掉了泪。常說男儿有泪不轻弹,看着他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真叫我一时也乱了主意。” 妙真正立在穿衣镜钱系衣裳带子,从镜裡看看她,知道她是要個台阶下,心下冷笑,嘴上却還软言称心地劝着,“寇立从小就待你不错,小时候他跟着姑妈到咱们家裡来做客,好容易逮着個雀儿,我三要五要的他都不给我摸一摸,只留给你玩,你忘了?你们也算青梅竹马的夫妻,凭她什么兰香桂香的,能比得了?我看他讨這個兰香,也不過是为了子嗣起见,心還是和你在一处的。” 她一壁說,一壁把换下来的衣裳叠进個黄花梨圆角柜裡。鹿瑛看不见她的表情,估摸不到她說這话是不是真心。兴许是嘲笑着在說,其实根本就觉得她沒志气,离不开男人。 “唉,咱们嫁了人的女人,不就是這样么。”她扶着炕桌坐下来,有意为自己辩白,“他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横竖是嫁给了他。退一万步讲,就是叫他写休书,我也沒地方去。倘或爹娘還在,以爹的脾气,少不得要严厉叱责他一番才罢。如今爹既已不在了,谁還能替我做主呢?我還不是只能随了他回去。” 妙真阖拢圆角柜的门,冲着那暗黄的门面翻了個白眼。总算是要走了!她心裡直念佛。可是从鹿瑛口裡說出父母,是她不乐意听见的。又說“谁還能替她做主這话”?岂不是有意在指她? 她只作沒听见,转头来附和,“是呀,老话說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嚜,何况寇立待你還是真心的。”說完坐下来,心裡批判自己也是够虚伪。 鹿瑛看见她的笑脸,总算有几分安心,她需要旁人的這种鼓励。又顺便辞行,“他說后日去码头包一艘船,二十四我們就回去。” 妙真见她已定下日子,放心虚留一番,“急什么呀,难得来一趟,多住些日子再走嚜。” “怕太太在家为我們担心。” 妙真笑說:“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又不是头一次出远门。” 鹿瑛随后“呀”了一声,想起来一件大事要說,偏来了這些日子,都是为寇立的事把心绊住忘了讲。她把腿儿盘到榻上,端正了身子面向妙真,脑袋凑到炕桌上一些,“湖州出了桩人命官司,這人還是咱们都认得的,所以太太总是心裡有些不安。姐,你猜杀人的和那死的人是谁?” 妙真猜不到,“你只管說嚜,還卖什么关子?” “是花信!” 妙真蓦地吓得沒了声,半晌才颤着嗓子问:“花信给人杀死了?” 鹿瑛把眼狠狠一乜,“她把她那男人杀了!” 更是叫妙真懵了半晌,“她男人仿佛是姓戚?” 鹿瑛轻轻急急的拍两下炕桌,“戚大成!還是历家的历二奶奶给她做的媒,你就忘了?就是先在湖州历二爷买的那所房子裡当差的。那年你们上京去,不是把那戚大成和花信留在那房子裡看屋子了么?” 這個妙真倒清楚记得,“可不是,還是我看着她出阁的呢。” “他们两口先在那房子裡住着,你们走的第二年,历家就从京裡打发了個人来,把房子卖出去了,对戚大成与花信說也不要他们两口的身价银子,叫他们自去谋差事做。花信還打听想你的信,仍想上京去伺候你。谁知那管事的說,你那年上京的路上落进水裡生死不明了。我們知道這信,還大哭了一场,谁知那年冬天又听见了你回了嘉兴,還和良恭成了亲,才知是误会一场。” “這跟花信他们两口子什么相干?” 鹿瑛哀哀地一笑,“倒是不相干,只是花信那丫头跟這戚大成很不好,原本想打听着上京去伺候你的,听见你落了水,沒去成,只好仍跟着戚大成在湖州過日子。两個人求到我們家来,寇立便叫那戚大成在酒楼裡当差。那戚大成原就是個不入流的货,吃喝嫖赌样样都来。花信成日家挨他的打,日子简直难過。就是今年年初的事,那天夜裡大雪,那戚大成在酒楼裡和几個伙计吃酒,醉醺醺回去,拉了花信便打了一顿,撒完性子沒了力气倒头就睡。花信见他醉死過去,一发狠一赌气,往厨房裡摸了把菜刀出来向着他一通乱砍乱劈!后来仵作去验尸,简直吓人,那戚大成浑身上下竟有三十几处刀口,就跟砍猪肉似的!” 妙真听得瞠目结舌,一对眼珠子险些从眼眶裡滚出来。她听见“咚咚”的,是自己又惊又惧的心跳声。花信這個自幼跟着她一处长大的丫头,那样一张寻常普通的脸,常說着一些寻常算计的话,也不過是個极其寻常的人,竟有胆量在人身上砍三十多刀? 作者有话說: 還有两章番外就完結,下本《逃玉奴》,谢谢收藏! 历传星会出现的~ 第115章 115番外·旧尘(三) ◎孩子。◎ 据鹿瑛說, 花信犯的人命官司在湖州闹出动静不小,就是寇立的酒楼也受了牵连,一连关张了半個来月。府衙县衙来了许多大小官员问案, 审来审去,又把两件陈年旧案给掀腾了出来。 妙真因问:“什么案子?” 鹿瑛到此刻說起来也還是骇然, “花信自己招供的,那年你们在昆山县的时候,有個叫严宁祥的, 是她给推下石坡摔死的!我倒不认得這個人, 說是也在姐跟前伺候過一阵子,可有這事?” 妙真把眼色冷沉下去,当初良恭就疑心過严癞头的死, 苦于沒证据, 昆山县衙门问過邬家的几個小厮, 都是亲眼看几严癞头自己失足跌下坡去的。 “原来真是她……”她喃喃地,心内十分矛盾, 既觉惊诧, 又有种“果然如此”的肯定。 “姐猜着是她杀了這严宁祥?” 妙真目怔怔地摇头,“良恭說宁祥死得有些蹊跷, 可谁能想到花信有這狠心和胆量?” 花信那個人, 自来就不大起眼, 她的外貌和性格都淹沒在大众中, 优点和缺点也并不在人群中显得突出。她有她的精明和市侩,有她自私自利的小算盘, 這些妙真从小到大都是清楚的。但她总以为這些优点缺陷都属于一個常人的范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