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17节 作者:未知 “老爷倒是问我要什么,可小的不敢居功,都是分内之事,只向老爷求了几日假。” “就几日假?” “就几日假。” “噢……”妙真一颗心踏实地落下来,把眼横到一边,斜瞥他一下,“几日呢?” “三五日。” 三五日倒不长,睡几觉就過去了。妙真背過去抿着嘴笑,把手在肩上摆摆,“你去吧。记得给现摘些葡萄回来。” 良恭登时在背后翻记白眼,“我上哪给你现摘去?” “那我可不管,谁家有你到谁家摘去。我要是晓得哪裡有,還用得着你?可不要买的,那卖果子的都是头天摘了搁在次日卖,不新鲜。” 他对她這刁钻挑剔的性子也有些习惯了,想他二人大约属相犯冲,她是生来克他的。只好认命转身。 须臾又转回来,“你今日要出门?” 妙真一面往屋裡走,一面回,“今日要到庙裡去。一是求二妹妹来年生個小子。二是還了表哥中举的愿。” 良恭望着她烂漫的背影,有阵微凉的晨风拂着她的裙,显现出那纤长的腿与饱满的臀。飘飘撩撩地,那风又从他胸膛裡吹過去,把他一颗心搅动两回,又沒声沒息地住了。 为安阆還愿,为鹿瑛求子,阖家除尤老爷外都出动,连胡夫人也有意求她女儿雀香与黄家的婚事美满。 寇立自然也到的,与鹿瑛同乘一舆。眼下正歪着個身子,拿扇柄子插进后头襟口掏痒痒,“那桩事你对岳父岳母說了沒有?” 鹿瑛瞅见他肩上有点柳絮,抬手摘下来,“一直沒找到机会开口。” “你這样耽误下去也不是法子,难道咱们就在嘉兴永不回家了?早說早了,得了银子咱们好赶在秋天家去,只怕湖州那头老爷太太写信来摧。” 鹿瑛放下两手在裙上,瞟他一眼,“你這会晓得急了?当初怎么不多虑些事?四.五千两银子,你胡兴乱造地就给花了,也不想着如何向老爷交代。” 寇立把支在旁坐的腿放下来,端直了腰,“嗳,你這话可不对,我那可不是胡兴乱造,那是正经的交际应酬。你不知道天子脚下的花销,什么不贵?所结交的那些人,谁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你但凡手紧一点,人家就要看不起你,根本不愿与你打交道。” 鹿瑛咕哝道:“我不懂你那些交际应酬,老爷只叫你上京去收账,也并沒有叫你去交际应酬。” “老爷到底老了,只想着把眼前的生意做好,沒计算长远。我年轻,我替家裡的买卖计算着长远還有错了?再說,我结交的那些人裡,不乏官爵子弟,這总是对咱们家的买卖有助益吧?虽然眼下還用不着,可做生意的人家,难保都有求官中的时候。我這叫未雨绸缪。” 鹿瑛哼着笑,“你既有這般有大道理,怎么不对老爷去說,又叫我向娘家来要什么?” 那寇立一时哑口,无言以对了。 原来是上年春天,寇家老爷见寇立既已成家,有意叫他学着做些正经事,便遣他亲自上京收笔款子。谁知這寇立年轻好耍,在京结识了些官贵子弟,充個大头,常摆局請這些人吃酒耍乐,二三月下来,竟将收到的款子散了個精光。 回到家中,他怕无法对寇老爷交差,只谎称怕路上遇见贼寇,将银子暂存在京中的钱庄裡,票根一时又丢了,還得信来信去的查对才能往苏州钱庄裡兑取。 寇老爷骂了他一回,使他早日往苏州兑取回去,顺道往嘉兴探望尤家。他便趁机拉着鹿瑛一道回来,想着在尤家讨笔钱填上這亏空。 要這笔钱,還得全看鹿瑛的脸面,不想鹿瑛拖来拖去,一直不好意思伸手。 他闷头一阵,把鹿瑛的肩搂過来,叹着說:“也不是我摧你,我晓得你做女儿的脸皮薄。可你们家沒有兄弟,统共姊妹两個,這些钱不给你们,难道岳父還要带到棺材裡去不成?” 鹿瑛斜一眼,“還有大姐姐出阁這项大事未办呢。” 寇立抽出胳膊,咂咂口舌,“正是呢,岳父岳母偏心大姐姐,你不趁早說,将来都给她带往常州去,可就沒你的份了。” “胡說。”鹿瑛嘴上這样驳,心裡却想起前些时在周家听见她娘讲妙真的嫁妆。那是想忘也忘不了的一份沉重,因此她驳也驳得沒底气。 寇立见她语虚气软,想必是說准了,便提起嘴角讥笑,“难道你心裡沒数?咱们都是亲戚,我从小也是看在眼裡的,大姐姐穿的使的哪样不比你好?都說是为大姐姐的病根,可這事情谁說得准?她這些年還不是好好的。你再看看你,爹不疼娘不爱的,就是今日咱们到庙裡来进香,也是主为安阆還愿。這些人,谁头一個想到你?也就是我了,你的亲丈夫,這辈子,你是好是歹,就只我挂心。” 一席话說得鹿瑛心裡又是酸,又是喜歡。要說這寇立,虽然贪玩好耍,嘴巴却甜,成日哄得鹿瑛拿他无法。 她仰眼看他,含嗔带怨地把他胸膛捶一下,“就你会說!好吧,今日到庙裡去,我捡着空子对我娘說。想来五千两银子,也不是多大数目,她拿得出来的。” 两個人自在车内周祥,一行已慢洋洋出城而去。 妙真這车上自然是带着白池,尽管晨起花信偷偷拉着她說了些话,她也是充耳不闻。心道当初许愿的时候属白池最虔诚,如今得偿所愿,少不得是她的头功。 安阆也当去,骑着马走在最前头,一行人口多,遮遮掩掩的有些望不见他的影,白池只得将脑袋伸出去瞭望。 妙真以为她是在看路,一把拉她坐好,“你這样仰着头看,山路又颠,仔细闪着脖子。” 白池丢下窗帘子,微红着脸,“今日天好,這路上的藿香花开得也好。” “是么?”妙真坐到她那头掀了帘子望,正望见远有良田,近有细溪,两岸也是些郁郁青青的树木。她想起那夜走失的地方,笑道:“這地方我像是来過。” “怎么沒来過,我們到卢安寺上香都是走的這條道。” “不是,我是說我上回在周家跑失,好像就是跑到了這裡。” 白池好笑,“那是嘉善县啊我的姑娘。城外多的是這样的地方,沒什么特别的,你是认错了。” 妙真看她一眼,悻悻放下那片蜜合色的帘子。那地方是沒什么特别,随处可见那样的溪那样的树,可妙真就是固执地认为有一点“特别”。 她說不清,索性绝口不提。 這时候,安阆的马行到车旁喊了声“大妹妹”。妙真将窗帘子又掀开,看见他不知哪裡摘了两個小桃子递进来,一人一個,“渴不渴?吃這個。” 白池伸手去接,望着他笑,“這是野桃子,安大爷哪裡弄来的?” “就长在道旁,我随手就摘了。要是人家种的,我還不敢摘,摘了岂不是偷盗?你還认得出這是野桃子?” “怎么不认得,有一年我同与我娘到山上上坟,也摘来吃過。” 安阆骑在马上,温柔地回笑,“我那年去拜先生,可恨沒有礼,只好在路边摘了些野桃野李包起来送去。也亏得先生不弃嫌。” 两人正在這裡忆苦,妙真已将那桃子咬了一口,旋即丢出去,直瘪着嘴咂舌,“我的天,酸得要死,谁吃得下?”說着将白池手裡的桃也抢来丢了,“别吃了,简直酸倒牙。” 白池空握着手,尴尬地看了安阆一眼,安阆也是苦笑着看了她一眼。 只妙真不觉,還嘱咐安阆,“表哥,可不要随便吃路旁的东西,仔细吃坏肚子。我就常吃坏肚子。” 安阆笑道:“大妹妹肠胃娇嫩。我們不防,我們是吃惯了苦的。” 這“我們”是谁妙真倒未留心,只听出他這话有丝酸讽之意。 曾太太私下裡不少对她叮嘱過,說安阆家道中落,寒微出身,吃了不少苦头。又承着尤老爷的恩情。做男人的是靠老丈人扶植,在他必定有些难堪。日后成了亲,要收敛些大小姐的脾气,不要常挑吃拣穿,以免夫妻嫌隙。 妙真做小姐做得登峰造极,做“状元夫人”自然也是不甘落后。她犹记得這些为妻之道,有些不情愿地低下眼赔不是,“我不是這意思,表哥又多心。” “是大妹妹多心,我沒生气。”安阆笑了笑,又看白池一眼道:“天气热,一会下车還得步行一段,当心中暑。” 妙真只当是对她的温柔嘱咐,又抬起笑脸,“你骑在马上也要当心。” 安阆笑着沒应答,脚踢马腹,自行前去了。 一时又只得妙真白池二人安静坐在车内。白池看见她的笑脸,一半为她涌上些酸楚,一半又为自己涌起些欢喜。 可笑妙真還在那裡自說自话,“表哥比前两年懂得体贴人了,头些年是個书呆子,只晓得埋头读书。” 白池微笑着,“人总是要长大的呀。” 妙真一把把她胳膊挽住,“依我說還是不长大的好。可幸你与花信是永远跟着我的,要叫我一個人嫁去常州,只怕要寂寞死了。” 她這样說着,心想還要加上個良恭跟着去才好。越想越有些欢喜,被太阳晒得眯起眼睛,对未来满是幸福的笃定。 然而世事无常,既定的未来早在悄然中变了方向。 這变化是潜移默化的,犹如這炎日不知什么时候就挂到了当头。良恭那点变化也是随着太阳走,不知不觉地已换了最初的念头。 打尤府出来,他先回去看了姑妈一眼,又匆匆忙忙往严癞头家裡来了。进门已是衣衫半湿,额前散了几缕头发,滴着汗。 严癞头就在院中劈柴,光着膀子背着身在那裡,同样是挥汗如雨。良恭在后头站定须臾,才走去将他肩拍了下,“我有事问你。” 严癞头揩了汗与他坐下,“你可算得空回来了,怎么样,那位安大爷到了嘉兴了?” “先不提這個。我只问你,我們說得好好的,将历大官人的定钱退還给于三,怎么你又反悔了?” 问得严癞头一脸发懵,“我几时說我反悔了?我虽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可应承了兄弟的事,就沒有食言的道理。” 良恭看他片刻,不像是扯谎,便泄下气来,将那夜在嘉善周家的事告诉他听,“我看那枚铜钉是有人刻意凿进马蹄子裡去的,也果然看见两個人一路跟着我們到了荒郊。大概是有意调虎离山,好趁這空子绑了尤大小姐。” “所以你疑心是我?”严癞头丢下汗巾,怀着气起身,“咱们是一处胡打海摔长大的兄弟,我岂会背着你做這等事?你既已另谋出路,我更犯不上冒這风险。” 說着又好笑,“再则,就算是我做的,你何至于如此兴师问罪?又不是我求那笔银子谋前程,全都是为你做打算。难不成你還要为那尤大小姐来与兄弟拼命?她是你什么人,你還真格替她卖起命来了。” 良恭心下一跳,像被人說中藏的秘事,脸色尴尬,忙笑着起身向他作揖赔礼,“是我多心,你不是那种人。既說是兄弟,你可别为我今日莽撞与我计较。” 严癞头“吭哧”笑两声,摆两回手就将此事揭過,又坐下去。 歪着脑袋思想半晌,他陡地将桌儿一拍,“八成是于三!那日我去退定钱,這狗娘养的三推四阻劝了我好一阵,非劝咱们早日把尤大小姐绑去交给他。我看他是舍不得那笔抽头,所以瞥下咱们自己干了。” 思来也只有那于三,良恭把额上的汗抹一把,低着头思索,半晌咬得腮角一硬,眼裡放出些凌厉凶光。 這厢由严癞头家出来,已是下晌,转回家中,热得解了外头旧黄的玉白苎麻袍子,只穿着裡头中衣在院中舀水喝。 刚好良姑妈屋裡出来,看见他小臂上多了個新鲜牙印,忙丢下簸箕走去托起他胳膊看,“這又是哪裡弄的?上回脖子上弄道疤還未好,這裡又添新伤。你這户姓尤的东家常打骂下人?” 良恭搁下水瓢,把袖口放下来,“這是,兔子咬的。” “什么兔子长這一排齐齐整整的牙齿?” 良恭只是笑,走到屋裡去换衣裳。良姑妈见他不愿說,也就不追究,横竖问他外头的事他都不爱說。就是說了,她也是帮衬不上。 她走去长條凳上坐下,将簸箕搁在腿上拣米裡头掺的砂砾,一面剔眼向良恭开着的房门,“你才刚回来又急匆匆地走,我還沒对你說,你隔壁易寡妇的事情定下了,就是那开香料铺子的谢家。那汉子也是怪,凭易寡妇开出什么條款,他都肯答应。還应承她的儿子不必改姓,還按原姓,往后家产也不少他一份。” 她刻意等了等,偏着脑袋朝那扇门裡瞅。门裡是大片的晦暗,仅有下午懒得泛黄的一点光投在墙上,岑寂无音。 隔定片刻,才见良恭笑着走出来,還是那满不在乎的模样,“那是她的时运,這样的男人是世间少见。定在几时来迎過门?” “谢家等不及這头孝满,也听见些先前的言语,說易寡妇门前总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招人,他们不放心。再有,一個是鳏夫,一個是寡妇,都不好大操大办,便商议下先悄悄着花轿将人抬過去,只在他们府上摆几桌席。” 良恭那笑還未止,日头业已挽不住地跌在了山头。易寡妇端着個陶罐子走进院来,脸上被日落映得铜黄,像有一片回忆嵌在脸上。 看见良恭,她也是惊诧一下,旋即客套地笑起来,“唷,你竟在家。” 他笑着点头,转身去在院墙下打水搽脸。听见易寡妇对他姑妈說:“這個米不是旧年的陈米,又干净,拿些来你们吃。” 自易寡妇与谢家說定,谢家那男人怜她孤儿寡母,常使人送些东西来。她得了东西,想着素日良恭待她母子的好处,也常拿些来周济良姑妈。 良姑妈客气道:“你自己留着和孩子吃吧,又想着我們。他成日都是在尤家吃饭,我一個人,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瞧您說這话。”易寡妇将良恭背影睇一样,温柔的笑意裡平添哀愁,“往日都是你们照拂我,我有這些,自然也该回谢你们。” 良姑妈接了来,趁着进屋去放的功夫,摁她在凳上,“你坐会。” 她就在拿长條凳上坐着,凝望着良恭的背影。及至他转過身,她才把眼放到地上,“我的事情定下了,這月尾就有花轿来抬。” 良恭那嘴角僵住了似的,要搁也搁不平,要大笑又大笑不开。他提着這抹笑走来,“這样快?” “俗话說得好,快刀斩乱麻嚜。” 良恭在长凳的這端坐下,她又把眼望到另一边,有些别扭的姿态。理不清的過去也是别扭的,饶她是個干干脆脆的人,此刻也有些剪不断的惆怅。 她把眼斜低下去,攥着一條绢子,“他姓谢,年轻,不是個糟老头子。我看见過,相貌不错,脾气也好,家裡也有些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