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30节 作者:未知 她在榻前踱来踱去,寇渊给她這细碎的步子弄得心烦意乱。只得照实讲,“嘉兴那头来信了,舅舅舅妈叫她在這裡多住些日子,家中有些杂事忙乱,恐怕要過了夏天才来人接她。舅舅舅妈又让人捎了银子過来的,又沒花着咱们家的钱,你不必急。 ” 反劝得杜鹃直冒火,一手拍在炕桌上,“我是为钱?!我为什么你心裡明白,少跟我装得沒事人似的。” “我又是哪裡得罪了你?這些日子你也是看在眼裡的,我可是成日不在家,连见她也少见,不過偶然在太太屋裡打個照面。为了不叫你生气,我连话也少同她讲。” “眼沒见,备不住心裡怎样想呢。只怕都要害上相思病了吧?” 寇渊几多无奈,“我懒得跟你說。”只得借故往织造坊裡去避身出来。 走在园中,想着杜鹃方才问人什么日子走,简直不像個主人家的样子。他只怕她晨起恼怒得口无遮拦,真在妙真鹿瑛跟前這么說了,岂不是伤了亲戚情分? 他到处为自己搜寻着充分的理由,终于把脚步一调,转到妙真這裡来。還在洞门前就听见人喊了声“大爷”,掉身瞧,是妙真的小厮。 “大爷,這大晌午的過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 寇渊记得良恭,觉得他是奴才沒個奴才样,少爷也沒個少爷相,殷勤得很假,客套得很虚,眼裡时时藏奸。但办事倒有些能为,不论妙真要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他都能找来。 他不大喜歡他,剪起條胳膊,抬着眼不大看人,“我来看看大妹妹,不知她這一向在家裡住得可好?” 良恭因为妙真上回說過的那些话,也留心起這寇渊。见他成日只顾忙生意上的事,为人也算端正,觉得妙真的话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他本不大相信,却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堤防着。 “都好,大爷請放心。”良恭殷勤地笑着,见他点過头還要往裡进,他忙上前拦阻,“大爷,我們大姑娘這会在午睡呢,有什么事等她睡醒了我告诉她。” 寇渊不待与他废话,铁了心要见妙真一面,“多日不见大妹妹了,就算叨扰她,也得问候问候。怕她在這裡有什么不便宜,又不好意思不讲。” “您客气,沒什么不便宜的。” “是大妹妹搁下了什么话,不想见我?” “哪有這回事……”良恭刻意笑得为难。 寇渊忖度须臾,掉头要回去。不曾想妙真倏地哪裡冒出来,十分热络地来請他,“渊哥哥,你怎么得空到我這裡来?快請屋裡坐,這大太阳底下站着,晒出一身汗。” “要過来瞧瞧你,听见你在午睡,就不好打搅,正要回去呢。” 妙真两眼一飞,余光扫着良恭,“谁說我在午睡?” 寇渊也斜良恭一眼,“還不是你這下人。” “他晓得什么?该他說的时候不张嘴,不该他說的时候净胡說。” 妙真翻着眼皮收回目光,請着寇渊往屋裡进。良恭一时摸不着头脑,前头她還說人家贼兮兮的,這会又热络如此。他干站着在洞门外干看着他二人一前一后,高高兴兴地說着话进去。 妙真对寇渊的态度忽然大转,由先时的有礼客套变得殷勤体贴,忙招呼花信,“快给渊哥哥上一盏咱们从家带的茶来。” 简直令寇渊受宠若惊,连着一番嘘寒问暖,“我家的茶怕吃不惯?還专门从家带来。大妹妹倘或不喜歡,我在外头另买些回来。我前头忙,实在抽不开身,眼下稍微忙定了,你有什么要的,只管告诉我。” “我沒什么要的,我什么都有。”妙真并他在椅上坐着,手裡绞着一條帕子,眼睛有意无意间直往门外瞟。 那天煞的良恭還沒进来。 比及花信上了茶,她扭头請寇渊吃,才发现他笑得有些讪意。她方改口,“我什么也不缺,你不要客气 。就是缺個一两样东西,姑妈也都想着了。” “那好,就是怕你客气不好意思张口。”他发现她有些心不在焉,怕是杜鹃得罪了她,试探着问:“早上见過你大嫂子了?” 說到杜鹃,妙真敛了几分笑,恢复了些客气疏远,生怕杜鹃按上门来,“在鹿瑛房裡說了会话。” “她那個人在娘家时就被惯坏了,說话总是沒头沒脑的,有些不中听。要是不防說错了什么,你可不要多心。” 妙真张了张嘴,脑子裡想着相对婉转的說辞,“我看大嫂子蛮好的一個人,我也在家被惯坏了,我說话比她還不中听呢,她比我和气多了。渊哥哥,你回去也替我向大嫂子告個罪。我看你们夫俩最是恩爱的一对,你劝她,她一定肯听。” 寇渊听出几分意思,想她是知道了从前他有意求她的事,這会才暗暗来劝。 她为什么要劝?是对他全无意思還是时過境迁沒办法?他拿不准。 思想一瞬,他尴尬地拿舌头在腮裡顶一顶,笑道:“她是对你存着些成见,倒不是因为那一两句话不对头 。” 妙真却不往底下问,装傻地走去罩屏内端了碟糕子来,“渊哥哥,吃点心就茶啊。你们湖州的点心也好吃。” 寇渊有些失落,恨不能将旧事說给她听,可她像是漠不关心。 恰在此刻,妙真在门前花影裡扫见個影,立马又眉开眼笑地亲自捏了块点心递给寇渊,“你吃呀,只喝茶沒意思。” 寇渊大喜過望地摊手接来,“嗳嗳,你也吃。這是洛桥巷陆记的点心,我們家裡都是买他们家的点心摆碟子。你要是喜歡,明日我给你捎回来。他们家還有一样酥饼做得好,只是放久了就软了,家裡头不买。” 妙真一只耳朵听点心,一直眼睛留意门外,脑子裡想着“良恭這狗超生的杀才”,嘴巴裡在淌口水。 简直忙不過来。 “啊啊,好,好。你买吧,我爱吃的。”說着站起来,走到门首朝外头喊:“良恭,进来!” 她心道,进来才瞧得真嚜,那么大老远的,他怎么能看得清她向别人展开的妩媚的笑? 未几良恭进来,暗暗向她皱了下眉头,又笑着向寇渊行礼。妙真心下狂喜,端直了腰,沒事找事,“你去给渊哥哥找把扇子来,你看他吃茶都吃出汗来了。” 寇渊忙笑道:“不用麻烦,我不怎样热。” 妙真眼在二人间瞟来瞟去,“怎么不用,看你那一头的汗。麻烦什么?他原本就是做這些事,你還怕劳动他?” 寇渊倒不怕劳动良恭,是怕劳动妙真费心。他对她的印象,始终是认为她该是手心裡的宝物,只要人小心翼翼捧着,唯恐摔了。 连這些琐碎的事都不该她来操心,该是杜鹃或鹿瑛那样的女人操心。她就是做了人家的太太,也应当是娇生惯养着,她仿佛生来就该是被人宠爱的。 男人家的想法也是奇怪,安阆是最厌烦妙真這“空”,而寇渊却最爱她這份“空”。 他睇着她笑,心头飘飘然,乱了方向。待良恭寻了把折扇递给他,他才从他冷淡的脸色裡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又坐了一会,良恭還杵在屋裡,实在碍于不好說话,他才起身告辞。 妙真送他到门首,撤回身洋洋得意地看了眼良恭。良恭明白是刻意做给他看的,打算不当回事,可背着身想了想,還是一歪头掉回去,“你明知他待你有些歪心思,就该疏远着他些。” “你管我?”妙真在椅上翘着腿,歪着身子摆弄着茶碗盖子,一個抬眼间,很不服管束的意态。 良恭怄得暗裡咬牙,“既不要我管,就不要对我說怕他什么。”他急步走上前来指一指她,“你以后少对我說那些有的沒的话,就是真有其事,我也不管了。” 妙真悠哉地挑起笑眼,“我說過么?几时說的?” “那天夜裡!” “哪天夜裡?” 那天夜裡,他亲了她,招得她一记耳光。這事不该提起,免得彼此都尴尬。他不作声了,只管侧着身,又无奈又恼怒的神色。 妙真高兴得很,憋着笑歪着头看他。忽然不那么着急去肯定什么了,认为早已驯服了他。 這时她的爱,多半還带着倨傲与赌气的成分,觉得惹他烦恼是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两個人都将這场小小的干戈化为沉默。但這样的宅院裡,一旦有点风吹草动,谁都瞒不住。寇渊到這裡来過两次的事很快就给杜鹃晓得。 杜鹃何许人?沒有的事都能在她脑子裡化成段故事,何况有点风影,這点风影简直在她脑子裡化为一场血雨腥风。 她实在气不過,私下告到寇夫人那裡去。寇夫人本着多一事不如一事的原则,只說:“你哪样都好,就是心眼小,這都是几百年前的旧灰了,你還要来翻一翻。沒有的事,哪有這可能,妙真早许了安家了。” 杜鹃也知道沒可能,心裡還是不痛快。全是为寇渊么?也不尽然。她是独生的女儿,在娘家也受尽宠爱。到寇家来,因为家中有人在衙门裡做事的缘故,也得公婆器重,接连生了两個儿子,丈夫也都让着她。 原本万事顺心万事拔头,正是人生风光得意的时候,因为忽然来了個妙真,处处比她還得意。是妙真搓杀了她的锐气,她哪裡经得住這比? 在婆婆那裡得不到助益,想他们是亲姑侄,自然比和她亲,她更是咽不下這口气。 端阳這日又挑着毛病在屋裡摔碟子砸碗,指着寇渊的鼻子骂:“什么沒可能,面上沒可能,也架不住你们私底下勾勾搭搭!你倒是拣尽便宜了,人家同你亲热,又不要你担责任,自有姓安的活王八给你收拾這摊子!” 寇渊忙去捂她的嘴,“你低声些,给人听见,岂不是毁人名声?” “呵,我怕什么?她敢做還怕人說?你倒替她操心操得好,還满口說什么‘亲戚情分’,我做鬼也难信你的话。這家裡多的不是她的亲戚,轮得到你成日家有事沒事就往她那头跑?你跑得勤快嘛,人家缺個什么,你头一個想到,你亲兄弟也沒见你這样体贴!” 寇渊实在厌烦,也怕她闹得人尽皆知,一径往卧房裡换件袍子就借故端阳应酬避到外头去。 他走已走了,杜鹃再闹也沒意思。她像個被忽然抽了柴的猛火堆,软坐在榻上,那股气焰不得已消沉下去。 第34章 离歌别宴 (〇八) 這也是沒办法的事, 真闹出什么闲话来,在杜鹃也沒甚好处。這一個是她的丈夫,那一個是婆婆妯娌的骨肉血亲,果然撕破脸她又能奈何? 快意恩仇做不到, 煽风点火她還是擅长的。趁着端阳一過, 大家闲下来,她特地走到鹿瑛房裡去挑拨。 這厢款款拂裙坐下来, 张嘴先笑, “二奶奶這裡好清静呀。妙真好像不在家?我看见大早起的太太就领着她出门去了, 還沒回来?” 鹿瑛也听见些她与寇渊闹得不可开交的事, 生怕她把气牵到她头上, 忙殷勤迎待。一会又是看茶, 又是上鲜果点心, 都是战战兢兢亲手奉上。 杜鹃客套着拉她坐,“不要忙,我就是来和你說說话。孩子们都到在睡午觉,太太如今出门也不爱带我, 也不带你, 我們俩都是闲在屋裡闷得慌。你說也怪啊,太太从前不答应我們大爷求妙真的事,我以为她老人家是不喜歡妙真。谁知這次她来,我看着又不像。她到外头走亲访友都是带着妙真,反把我們两個抛在脑后了。” 她一壁笑着摇头, 一壁刮着茶沫子, 头上的钗环, 手中的瓷碗,都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朝人心裡爬去,“呵,我是沒想明白,你晓得缘故么?” 怎么不晓得?這情形鹿瑛从小看到大。亲友裡上了年纪的女人都喜歡妙真,因为她生着出类拔萃的美。 寇夫人无外乎也是因为這個因由,妙真像是這些老了的女人头上一件夺目的钗环,身上一件亮眼的衣裳。她们毕竟是老了,只能靠這些光鲜的点缀吸引人的目光,所以带着妙真,走到哪裡都有脸面。人家会很给面子地說:“唷,你這侄女和你长得真像!” 而鹿瑛這等不過是戴旧了的首饰,穿旧了的衣裳,合该被冷置。 不過說這些,未免将杜鹃也牵在裡头,鹿瑛只好說另一個缘故,“安阆将来要做官嚜,太太自然待大姐姐不一样了。” 也有這個缘故,杜鹃点点头,半合又叹着笑,“咱们是跟妙真不能比的,我就罢了,不過比一阵。看你才是辛苦,从小跟她比到大。” 鹿瑛低了低头,每逢說中她的心,她都是低头,仿佛有個棒子在敲她,却是长久的敢怒不敢言。 她笑笑,终于肯說句真话,“沒什么,我也习惯了。” “要我我就习惯不了。我在娘家也是给人千般宠万般爱的,我遭不得你這罪。還是你,心胸豁达,什么都不计较。” “亲姊妹嚜,有什么好计较的?” “话可不是這样讲,亲姊妹也要各自嫁人。嫁了人,還是一家?我看你是傻,什么都是個不计较。你倒是不计较了,剩下自己受罪。你看二弟的开销多大,靠家裡的月钱?不止吧,你那嫁妆只怕贴他都要贴尽了。”杜鹃往下撇着两边唇角,有些看她不起的意思。 鹿瑛只得咬着嘴皮子不讲话。下唇从齿间滑下去,她的笑意就有些僵。也是這么回事,从前不计较就罢了,如今自己成了家,還不计较,那是傻。 待杜鹃去后,鹿瑛打起精神,迤逦转到妙真屋裡来。见妙真還未随寇夫人归家,屋裡只得個白池呆呆地坐在榻上。 鹿瑛从罩屏的镂空裡看见她羸弱的背影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其实她与白池并沒有過多的情分,此刻看见,想起彼此的际遇,竟忽然感到几分亲切。 毕竟是同命相连的两個人,她们都是活在妙真的影子底下。 她走进罩屏内同白池打招呼,“姐還沒回来?” 白池扭過一张带着病气的脸,忙請她坐,自去倒茶,“還沒回来呢,大约要在那家吃了晚饭才回。” “花信呢?” “跟着去了。” 鹿瑛接過茶碗仰头看她,“我听說病了?是看着有些颜色不好,是水土不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