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38节 作者:未知 “你是你,我是我。”她剜他一眼,避着船上走动的船夫低声說:“他们那床板简直硌人,我這些时都沒睡好。” “瞧得出来,眼圈都有些黑了。” 妙真跳起脚来,“真的?!” 冷不丁一個浪头拍過来,险些将她颠倒。良恭一把将她搀住,语气不免有点凶,“乱蹦跶什么!” 她待要還嘴,一张口却打了個干呕,“不行不行,這浪把我颠得直想吐。” 良恭顺势将她搀到阑干前头,一壁轻轻拍她的背,一壁无奈地朝岸边眺望,“真是娇贵……” 她“哇哇”地弯着腰朝水裡直打干呕。心裡琢磨這狼狈模样叫他收在眼底,明日還不知怎样嘲讽她呢。越想越恨,反着胳膊打开他的手。 良恭识趣地退开一步,待她吐够了,递上條手帕。妙真顺势就接了揩嘴,刚揩完,听见他“嗤嗤”笑起来。 她瞪着眼,“笑什么?” 良恭半唬半逗弄,“這帕子是我方才搽鼻子的。這风,吹得人常流鼻涕。” 妙真怔忪须臾,如抛個烫手山芋将帕子丢开来打他,他撒腿就跑,一径由船头跑到床尾。妙真喊打喊杀地追到這无人之境,脚下一滑,趔趄着朝他扑去。他伸手来接,正好给她扑倒在甲板上。 “你說!那帕子你沒搽鼻涕!” “我搽了又怎么样?难道你要把你這张嘴切了么?” 妙真一下一下在他身上掐着,“我要掐死你!” 良恭痛得发笑,也不知道在得意些什么。待她手上逐渐沒劲了,软绵绵地去拧他紧绷的皮肤,软绵绵地在他身上到处撩火,把他的呼吸烧得重起来。 這时两人心裡都想到有些不对,她趴在他怀裡,简直不成体统。可要她立马起身,她又有点不舍得。反正這裡沒人看到,他们飘在水上,惝恍得像個梦。她一個梦接一個梦地做着,像船底下围着的那些水泡,破了一個還有一個。一点女人的烂漫总不容易死。 只好继续假意掐他,软绵绵的揪着他胳膊上的皮肉。良恭忽然将她两個手腕抓住,半松半紧地,像是怕握疼她,又像怕她跑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也有片刻恍惚,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给她些什么的,起码能给她带去一点快乐。 可是快乐這东西,不過是刹那一刻的迷幻。等晚些时候他们下船,仍要面对凄冷的世界。他忽然笑着调侃,“你再趴在我身上,我可要对不住我的易清了。” 妙真的梦幻泡影顷刻破灭,慌着爬起来。仓惶间想一想,還是打了他一個耳光。 两個人都沒有为這一记耳光生气,都知道這是最为妥当的收场。 妙真扑着她猩红的斗篷,又走去将阑干扶着。船尾望出去,是沒有岸的,是无际的水面。她有些怅惘,觉得是飘零在水上,何处靠岸,何时靠岸都說不定,她第一回 感到生命的无常。 她有点怯懦,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咱们到底要在那韦家住多久?” “胡家的船几时到无锡,咱们就几时走。他们不是說定元夕后包了船来接么?约莫已经启程了,路上倘或顺当,大概也就半個来月。” 良恭一面說着,一面拍身站起来。却有些不敢靠近她了,只站在她后头。 妙真倏地将眼扇两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也刻意要另起個话头,“咱们還有现钱么?咱们這五六口人住到韦家去,已经是闹腾人家了,总不好再吃人家的花人家的。 ” 良恭望着她的背影直想笑,這位不知分厘的大小姐终于也過问起银钱的事了。他朝后头努嘴,“我哪裡晓得银钱的事,该问林妈妈去。” “噢,银子都是她老人家管着,是该问她。”妙真怎么也不敢回头,心裡实际想问的,還是關於易清。她根本不认得,却对這個陌生的女人起了超乎寻常的好奇心。 她忖度着,用认为最妥当的方式,有些瞧不起的语气问:“這個易清,长得很好?我看你如此痴迷她。” “這個也是因人而异。” 良恭想不到会有一天,易寡妇的名字能从他口裡如此平和地讲出来,不带一点哀愁的惋惜。這倒引出他另一番哀愁和惋惜来了,怕自己再有一天,也能很平和地对别人說出尤妙真這名字。 他還沒有得到一点,就先有了失去痛心与遗憾。 时近午晌,码头上多了好些做热食的摊贩,都是一副扁担,一头挑着炉子与锅,一头挑着碗碟料台。多是些下力汉在吃,端着碗蹲在一旁,不觉得冷似的。 妙真被那热火朝天的情景吸引着,又绕回船头。她也吃過這类摊子上的混沌,仿佛還是昨天的事,她坐在马车裡,不知愁也不知苦地作弄着人。 实际上那是很遥远的一片记忆了,想到這一点,她就不再记恨良恭,只是很羡慕那個叫易清的女人。 “瞧,你尧哥哥回来了。” 不知良恭几时跟来的,循着他的手望去,果然见瞿尧从一辆马场上跳下来,向着這头跑。 不时上船回禀妙真与林妈妈,“按姑老爷写的地址找到那韦家了,我把姑老爷的信给他家老爷一看,他家老爷马上就吩咐收拾了三间屋子出来给咱们住,還雇了两辆马车跟着我回来接姑娘们。咱们走吧。” 那韦家老爷是寇老爷的故交,年轻时候一齐跑過买卖,看過寇老爷的信,也算上心,特地着人腾挪了屋子出来留妙真等人居住。 韦家是座三进宅院,虽不大,也规矩。前头会客。沿着大门的一旁的游廊往右去,穿過一狭长夹道,转過洞门,才是居所。 這一处大院用堵花墙隔开,分裡外两院。妙真与林妈妈,白池,花信几人住裡头那两间。由個八角洞门进去,小小一個院,有间正屋,一间西厢。良恭并瞿尧是同韦家小厮一道挤在大门角的两间屋子裡。 良恭摆抬着妙真的箱笼进屋,看见妙真侧身坐在那榻上,窗外云阴笼昼,白天看着也将晚似的,淡淡的白光照得她一副瘦肩冰冷可怜。 趁着箱笼都搬了进来,韦家的下人出去了。良恭将一個髹红木箱子抬到碧纱橱底下搁着,顺势坐下,靠在那箱子上,往榻上支起一條腿戏谑地看妙真,“不高兴?嫌這屋子逼仄?” 她不肯承认,横他一眼,“借住在别人家裡,有什么可挑剔的?我才不是不知礼数的人,谢還谢不及呢,嫌什么?” 有人就是這样,心头的想法叫别人說出来,又不好意思承认,反而谦虚。他知道她是這样的人,愈发抢在头裡替她抱怨,“比咱们府裡差远了,两间屋子加起来也抵不上咱们一间屋子大。” 妙真忙朝窗外看看,伸出手打他搁在炕桌上的手一下,“快不要說了,仔细给韦家的人听见。” 良恭把自己的手背睨一眼,似乎手背给温热的嘴巴咬了下,疼是有点疼,但咬得合心意,那片皮肤疼也疼得一蹦一跳的高兴。 說到韦家人,他有意要叫她高兴一点,边說:“方才打外院過,我看见韦家老太太在廊庑底下看你。大约老人家沒见過长得這样标志的姑娘。” 妙真总算有一点舒心,弯着眼笑起来,“是么?那我归置妥当了得先去拜见她老人家。” 她一时对着窗户阴白的光笑起来,“你看,這院墙隔壁好像开着梅花。风一吹,在墙头扬起一两枝来,是黄梅。這裡也不错,偶然還有梅花瞧,我們家裡就从不种梅花。” 他随口问:“为什么不种?” 妙真支颐着脸沒說话,因为听曾太太說起過,是有一回她娘发病拿刀把尤老爷刺了一下,血正溅在一枝梅花上。后头她清醒過来,再见不得梅花,尤老爷就命家下人将现有的梅树都砍了。 這是不能說的,免得带起她也有病這一话头。 良恭贴在窗纱上看,等了一会才有风,墙上果然掠過一枝梅影。但他的余光還扫在她缄默的笑脸上,隔了会說:“我听见說门前這條街上有家桂花糖糕做得好。” 秒真果然弯起眼来,“那你归置好了去给我买些?” 不知何故,良恭突然有点想哭。他挪开眼,连点头也是轻微的。 同时看见花信从洞门底下跑进来,還在门外就嚷,“归置好了么,韦老太太說要過来瞧瞧。” 不时就见韦老太太由個丫头搀扶着過来。這老太太高寿发福,两鬓霜白,拄着根牡丹头拐杖,看起来慈目和蔼。 迎头看见妙真候在屋外,便笑着去拉她,“這两间屋子原是我的小孙子和孙媳妇居住,听见你来,就叫她们搬到外头那院和我住着,把裡头让给你们。你喜不喜歡呀?” 妙真忙将她搀在榻下,退后几步福身道谢,尽心竭力的飞扬着一张笑脸,她此刻发现,原来笑也是有点费力的事情。 直把那韦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向跟前小丫头挥手,“快把姑娘搀過来我瞧瞧。” 那小丫头去将妙真扶来她身边坐,韦老太太立即握住她两個臂膀细看,越看越是喜歡,“嗯,真是個大美人。我那年到湖州,就听你姑妈說她尤家出了個绝色美人,我還不大信。后头她娶二媳妇,我又到湖州吃酒,看见你妹子鹿瑛,生得那副好相貌,我這才信了。我想啊,妹妹生得那模样都沒听人怎样說好,单說姐姐,可见那姐姐是真美得很!如今见了你,我老太婆也长见识了,才知道這世上還有你這样标志的人物。” 說得妙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也习惯了。挽住她道:“我看老太太年轻时候才是個不得了的美人呢,如今虽上了些年纪,瞧着也是和善可亲。” 她這张嘴一向也招上年纪的女人喜歡,原来自觉当之无愧,如今却蓦地觉得有些讨好的嫌疑。也不怪,她心裡是有些寄人篱下的自知之明了。 韦老太太把她的手摸一摸,“唷,這屋裡冷吧?還沒生炭盆呢。快去,叫他们点個炭盆過来。” 林妈妈笑着应声进来,“住在這裡已经很不好意思了,哪裡還敢劳动?快别点了,开了春了,沒那么冷。” 韦老太太道:“你们病的病,单薄的单薄,可不能硬扛着。烧点炭又不费什么,要更好的,我家裡也沒有。” “您說的這是什么话,真叫我們无地自容。” 谈讲一阵,果然看出這老太太是個极和气的人,妙真心下放宽不少,倒也知趣,夜裡便到西厢房同林妈妈商议一应用度他们自己出钱的事。 林妈妈由白池搀着起来把一個匣子打开,有些遮掩地从裡头拿了五两银子出来交给白池,“你去交给他们家厨房裡,交给老太太人家一定是不肯要的。” 白池踟蹰一番,接了银子出去。妙真看二人有些不对,向那匣子看一眼,“妈妈,咱们還有多少现钱?” 林妈妈阖上匣子笑,“你什么时候问起這個了?這些琐碎的事,不要你操心。” 妙真看她那样子不禁有些疑心,“咱们是不是钱不够了?妈妈,如今有难处可不许瞒着我,老爷太太就是把我瞒得死死的,您也把我瞒住,都当我不懂事。” “够是够,维持到常州去不是問題。”林妈妈索性就将匣子打开给她瞧,“只是你不可再大手大脚赏人买东西。无锡這裡到处也都有好东西,你要见着什么买什么,可就要向人家开口借盘缠了。” 說得妙真颔首。林妈妈见状,又去握她的手,“等到了常州,再随你买去。” 妙真愈发不好意思,“我可不敢再這么乱使钱了,使完了,谁再给我?花舅舅家的钱,总是不大妥当。” 林妈妈心头一酸,悄声嗔道:“夏天你就出阁了,能使他几個钱?况他当舅舅的,难道连這点钱也不舍得给你花?他们胡家有钱,就是沒有给你的,你還有大笔嫁妆在那裡,了不得花自己的,怕他什么?好在安大爷有出息,等日后封了官,多少钱都由你使。” 恰巧白池送了银子回来,门口听见在說安阆,又退出门外,免得进去大家都要尴尬,她娘尾后又要唠叨。 她只在吴王靠上坐下,望着墙头隔壁人家扬起那三两只梅花,黄澄澄,像一個個小小的太阳。這样大冷的天,那弄虚作假的“小太阳”也還算一分和暖的意味。 韦家這房子倘或有一点可心的,最当数的就是這隔墙外的腊梅。妙真自小爱這些姹紫嫣红,在家时尤老爷還给她单开了片花圃,专给她亲自培各色的花。她惯常养一些海棠山茶,梅花倒沒再栽种過。那几点金黄缀在绿苔萋萋的墙头,格外挑人的眼。 去外院问韦老太太,老太太朝那方向偏下眼,连连啧着声,“那是我們县太爷家的祖宅。如今他们阖家都搬到衙门后头住去了,這祖宅就空下来了。墙那头恰好是他们家的梅园,种着十来棵腊梅,我們家裡不种梅花,就偷么借他们家這景了。你喜歡呀?我叫人去讨一枝来给你。” 妙真惯会撒娇,偎着老太太磨蹭,“不大好意思吧?人家园子裡种的花。” “這有什么?别瞧着是县太爷,只跟你韦伯父一般大。他小时候住在這裡,常到我們家来混饭吃,给他爷爷打呢!我也算看着他长大的呢。别怕,我叫個管事的去。” “哪裡好劳动府上的人,叫管事的领個路,我的小厮去求。” 這般叫了良恭来吩咐,韦老太太也找了個小管事的领着良恭去求。 隔壁那宅子大,从角门上過去绕一圈才到人家前头的随墙门。两扇漆黑的门紧阖着,开门的是一白发苍苍的老汉,驼着背挨過耳朵来问什么事。 小管事的叫阿四,年纪不大,玩心大,扯着嗓子喊:“秦老叔!”转来向良恭一笑,“他年纪大了,耳又背,人又糊涂,不大声听不见。” 又道:“秦老叔!我們老太太看您家腊梅开得好,想求一枝去拱瓶!” “噢、噢,這個事,如今我做不得主了,這宅裡眼下住着我們老爷的一位贵客,要先去问過他才好答应你们。走,随我进去问问他。” 這宅子外头不起眼,却内有乾坤。园内种着各类奇花异草,恰逢初春,处处晴岚翠烟,步步兰草吐香,隐约看见树荫裡零散地藏着些屋子,若說不成格局,倒分外有些野境仙宫的惬意幽静。 随秦老叔慢吞吞走到一间书房内,看见個年轻挺括的背影立在书案旁那西窗前,穿的是上好的暗花白绫圆领袍,头戴網巾,青玉为笄,云锦做履,剪在背后的手裡卷着本书。 良恭远远瞥见几個字,知道是《鬼谷子》一书,推算此人不是为官的便是从商的,且财力势力皆不容小觑。 秦老叔喊他“俞二爷”,他转過身来,是张骨骼锐利的脸,眼是不大明显的狐狸眼,透着丝狡黠和有礼的疏离,开口态度又十分谦卑,“秦老伯,是有什么事么?” 說着,拿书将良恭与小管事的笑着指一指,“這二位是?” 那秦老叔听不清,凑近了些,歪着個耳朵扯起砂滚的嗓子,“您說什么?!听不见!” 也不见俞二爷脸上有半点不耐烦,仍是有礼的微笑,拔高了些声音,“我說您领来的這二位是什么人?” 待秦老叔回付還不知要消磨几回,良恭只得就近前来拱手行礼,笑道:“不敢当什么公子,我們是隔壁韦家的下人,和這秦老爷家做了几十年的邻居。今日我們老太太隔着墙看這头的腊梅开的好,特差我們两個来求取一枝。” 秦老叔听见一耳朵,点头笑,“是是,他们是隔壁韦家的,我认得。”又向他们引荐這俞二爷,“這位是……” 他老人家仰着脖子掐着指头算,算足半日也沒算明白,很老糊涂了。便摇着手道:“這位二爷的母亲是我們家老太太的外甥女,亲戚,是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