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40节 作者:未知 禄喜作难地咂了下嘴,“我們二爷在梅园那墙下拾着這风筝,和你家小姐搭了两句话,二爷就叫我问两句。你可别随口回去告诉你们家老爷太太,我們奶奶說话就到无锡了,我還怕多惹出些事来吃不了兜着走,两头得罪呢。听你们小姐說,她叫韦妙妙,不知是府上第几位千金?有人家沒有?我好拿话去回二爷。” 良恭脸色僵了僵,心道亏得妙真還有些心眼,沒随便把名字透给人家。這等有权有势的人,要是真起了兴致,顺着姓名摸清底细,岂不多余惹祸? 他顺势把头点点,“是,韦妙妙,我們家的二小姐,去年就出阁了,這些日子回娘家来陪陪我們老太太。” 禄喜也点点头,“出阁了才好呢,免得我們奶奶這一到,生出多余的是非来。得,我這就算有话交差了。” 原本是不相干的人,這会也不得不留着個心眼了。良恭也要摸一摸他们的底,便将他拍一拍,“你這么谨慎?是不是你们這等官贵人家,差事都得這么当?谁都要顾全?你瞧,不像我們,在买卖人家做事,沒那么多讲究,大家都是散漫惯了的。” 引得禄喜无不羡慕,抱怨道:“我們這宗人家,虽然月银赏钱不少,可差事真是难当。家裡都打太爷起凡爷们儿都是做官的,平日往来也都是官贵人家,我們這些跑腿的,說话办事都得提着小心。都說主子得势奴才体面,可不尽然。就說我們二爷吧,先前沒有官职在身的时候,不過在家看书或是出门访友,我們做下人的差事也松快。如今想起来要做官,我們老爷为他在转运司谋了個判官之职,领命到湖州巡查私盐,叫我們這班奴才也得跟着天南地北地跑。” 良恭挑起眉峰,“看来你们俞家在京城有些势力呀,做老爷的能在皇上跟前說得上话,還得了個這么個肥差。” “什么俞家?”禄喜皱着眉思想须臾,一下笑开,“嗨,什么俞家!我們家不姓俞!啧、是我們太太姓俞,那秦老叔老糊涂了,只记得我們太太姓俞,就把我們二爷叫俞二爷了,我們二爷也懒得和他辨,随他叫去。我們家姓历,二爷叫历传星,你上京打听打听去,满城谁不知道我們历家?我們老爷那是朝中重臣!” 倏然门房内一阵冷风過境,陡地把良恭脑神吹得清醒。想起从前在嘉兴时与严癞头接的于三那桩差事,事主可不正是姓历? 不知是不是就有這般凑巧,那位历大官人与這位历二爷难道就是一家?或者根本就是一個人。 他张着嘴把舌尖在腮上顶顶,暗裡瞅禄喜一眼,笑道:“你就当跟着出来游山玩水嘛。我們江南的景致讲良心,可别你们北边的好,哪裡不是秀水青山?古来多少文人墨客都想到這裡来睹一睹這裡的山色风光,你也别抱怨。” 禄喜吁出口气,也笑了,“這倒是,你们江南处处是好景,也处处是美人。” 本是暗說韦家小姐的事,后头想起来,又端起些郑重說:“嗳,有一年我和二爷转到嘉兴府去,你猜怎么着?我們在街上看见位小姐!我的娘唉,那可叫人一眼就丢了魂了。” 良恭心头抽紧了下,仍悬着笑脸,“谁家的小姐能把你们的魂都勾去了?” “起初也不知是谁家的,她坐在轿子裡,偶然看见的。后头遇见個叫于三的混子,也是京裡的人,他說是那小姐姓尤,家裡是做绸缎生意的大户。還說要想法子替我們二爷把那小姐弄来。我們二爷随手给了他二百两定钱,不過后来就沒音信了。這事也就渐渐给我二爷抛在脑后了。” 良恭把一個心眼提起来试探,“你就不给你们二爷提個醒,眼看着他的银子打水漂?” “嗨,我不是沒事找事么?叫他想起来,又问我事情办得如何了,我還不知怎么交差呢。那于三早就不知跑到何处去了,难不成還叫我天涯海角去找?何况二百两银子在我們二爷就不算什么大钱,忘了就忘了吧。” 总算叫良恭落下些心,起身并他一齐走出去。外头春风徐徐,仍透着劫后惊心的凉意。 他不敢慢怠,一路還调侃着提醒,“你這差事還真是难当。依我說,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新奶奶要到了,再扯出什么小姐姑娘的,奶奶不好责怪爷,只說是你做下人的挑唆的。” 說到禄喜心裡去了,忙不迭点头,一路送他到角门外头。 這厢良恭拿着风筝顺道往街上买了一包烘芋头回去,路過外院,孝敬了几個给韦家老太太做零嘴吃。 韦老太太是個可做典范的老太太,這把年纪只剩坐享天伦。素日无事可忙,最爱替晚辈们操心。自家的孩子早操心完了,又操心起别家看得顺眼的孩子。 看着良恭這几日院裡院外出入,倒看他很好,面上虽有些年轻男人的浮荡,也常是与人嬉皮笑脸的,但底下做事十分稳重。 老人家叫跟前那丫头端了跟方凳在榻前,指给良恭坐,“你们姑娘像是在裡头睡觉,你不忙去,坐在這裡和我老婆子說說话。” 良恭刚要坐,她又喊“不忙,”叫搬凳子那丫头站到他身旁去。 那丫头是韦家家生的奴婢,叫馥儿。父母亲人都沒了,是在韦老太太屋裡长大的。韦家沒有小姐,老太太疼她,有心要给她寻门亲事。可毕竟是丫头,外头稍好些的男人瞧她不上,過于粗鄙老太太又看不起,弄得個高不成低不就,耽搁了二三年,如今已十八的年纪了。 馥儿生得算好,不肥不瘦的身段,一张小圆脸透着点淳朴的憨态。人却机灵,猜到韦老太太的意思,一张脸登时飞红,踟蹰地挪到良恭身边去立了一下,又走开去倒茶。 良恭看這阵仗,心下也猜到两分,可人是落在這裡来了,一时也难辞出去,只得坐在凳上如芒刺背。 韦老太太撕着烘芋头的皮,撕一点就看他一眼,愈看愈笑得和蔼,“听妙真叫你良恭,你是姓良?家裡是做什么的,有些什么人口?” 良恭两手抚在膝上点头,“小的爹在世时在开纸伞铺子的,爹娘過世后无人维持就关了门。如今我在尤家做下人,养活姑妈。”故意又說:“姑妈身子不好,常年病,眼睛也快不行了,做不成什么事,连做针线也勉强。” 這点倒不大好,有個外亲拖着累人呀。韦老太太暗暗看一眼他身后瀹茶的馥儿,见她脸上還是浮着两片红云,她倒是不甚介意。 老太太笑着点头,“你還孝顺,也难得。我看你做事還沉稳,听你說话也有算计。年纪轻轻的,就沒想着自己做点什么事,难道一生给人做使唤?” 身后弄茶倒水的动静忽然低下去,良恭那点提防之心却提起来,故意笑成個出息的样,“我倒是想做,早年也做点小买卖,都是亏。” “做的什么买卖?” “倒些皮子卖。” “那为什么亏的呀?” 良恭抬手不好意思地把脑袋挠着,“赌输了钱,叫人家把皮子扣了去抵债。” 韦老太太脸色立时有些不好,端起腰杆默了下,又温和地說:“年纪轻轻的不该赌钱,该好好谋個事情做,成個家,這才是正经。” 良恭愈发笑成副不三不四的德性,“成家倒是想成的,姑妈也定過一门亲,后头叫人家退了。” “为什么?” 他乔作为难了下,渐渐又死皮赖脸地笑开,“也不为什么,就是那年夏天从個寡妇家裡出来,被做媒的人撞见,跟那婆子辩也辩不清,她非說我不是個正经人,沒得耽误人家好姑娘,就扭头告诉了那家,就不成了嚜。” 老太太脸上彻底冷下来,连芋头也搁住不吃了,“你去吧,看你们姑娘醒了沒有,我估摸着也该醒了。” 良恭如蒙大赦地出去,在廊下還听见老太太抱怨,“是我看走了眼,還道他面上轻浮,底下是好的。嗳,把你给他,少不得我出点银子叫他自谋個生意做,也算你有個好归属。谁知,好個屁!吃喝嫖赌,一样拿不出手!丫头,咱们不想他了,再看别的。要你跟他大老远的去,我還舍不得呢。” 他倒是笑了笑,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就不能怪人家說话难听。他站在廊庑底下四面看看,庭院宽敞,游廊曲折,右面是一处月亮门,沿着着逼仄的廊下走出去,未必不是另一番天空海阔。 但他還是将脚步一转,转向了左面那处八角洞门内。 第41章 玉屏春冷 (〇一) 进屋就看见妙真果然是趴在炕桌上在打瞌睡, 睡得髻亸钗斜,额心紧锁。良恭悄然走過去,歪下脑袋细看,看出是有些尘寰苦楚渐渐锁在她的眉心, 令她连做梦也不再能做得放肆快乐。 他摆弄着手上的风筝, 托在掌面和妙真睡沉的脸比较。的确是画得有几分妙真的影子,可又多此一举地添了些什么, 故意模棱两可地叫人难看得出来是她。 關於她的事情都是谜底, 他对自己也是故弄玄虚, 在面上永远制造一层藏心的迷雾。他把温柔的笑意收敛起来, 摆好一切迷阵, 才敢抬手去拍她, “醒了, 醒了。” 這会已近晚饭时候,怕她此刻睡了夜裡反精神。 妙真睡得不安稳,醒来也是迷迷瞪瞪的,头還有些昏沉。唯独眼前看到他, 心下才清醒和安稳。她看到他手上的风筝, “你把风筝要回来了?” “喏。”他托给她瞧,“這么個破玩意,有什么可要的,丢了就丢了。” 可這破玩意是他亲手做的,她一眼就瞧见“昭君”鼻尖上的那颗痣, 已折磨她许久了。世人画昭君一向是脸无瑕疵, 只有他偏要多此一举地点上那么一点。一定是易清长着這样一颗痣。 妙真心绪芜杂, 翻着眼皮乜他,“你管我, 我的东西,我想要就要,想丢就丢。我看你就是懒得动弹才抱怨……” 說着又添两句赌气的话,不過不敢高声說,只敢悄悄的,怕他听见,“嫌我事多,你走好了,回嘉兴找你的易清姑娘去,還不是死乞白赖为那二两半银子不肯走。” “你在那裡嘀咕什么?”良恭替她把风筝挂在墙上,泠然走到榻上来坐,随手也翻了個盅茶倒茶吃。 而今妙真看他出入她的屋子,使用她的东西是愈发自便了。心裡又是生气,又有些隐秘的高兴。也不知高兴什么,女人的心总是摸不准。 一翻脸,又挑衅地笑着說:“我骂你呢,你要听么?要听我就高声再說一遍。” 良恭伴着沥沥的倒茶声撩着眼皮剔她一眼,“我犯贱呐我?” 可不是個贱皮子嚜,为了二两半银子死赖着。 心裡是這样想,可妙真只是撇着嘴不說话。 他呷了茶后随口问:“你跟人說你是韦家的小姐,叫韦妙妙?” 妙真陡然笑起来,透着点耍机灵的顽皮,“方才他们主人捡着我的风筝,搭了几句话。他问我叫什么,我想着又不认得,懒得多话,就溜嘴說了我是韦家的小姐。怎么,他们问你了?” 良恭也不想多惹是非,搁下盅来别有意思地笑着睇她,“问是问了,不過人家就是随口问问,不见得就是存心要打听你。” 這话說得倒像是妙真多虑了似的,她垮下脸,“不认得,当然是随口问问,我又沒說人家问我是对我存着什么心。” 良恭好笑地望住她,“你不就是希望天下男人都对你别有居心么?又不想成全他们。女人是不是都是你這样子,不管你看不看得上,反正都要人爱你?”最后轻盈地落下一句判定,“贪心不足。” 妙真心虚地瑟缩一下目光,“乱說。我才不是那样的女人。” 他悬着個指端抹着盅口,有意无意地看她。其实她那样想无可厚非,谁叫她生得那副相貌。可她那张脸,搁在从前是花簇锦攒的好事。到如今,那美空恐怕为她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美也成了坏事。 他在這裡替她发愁,她也那裡在为别的发着愁,“到了常州,還不晓得舅舅肯不肯为我爹的事帮忙。连和我爹同胞的姑妈也不肯费心,何况舅舅和我母亲還不是一母所生,跟我爹,更隔得远了。” 她撑着腮向着窗,脸上蒙着暗黄的斜阳。日落昏鸦,半生忧患,都是起了头就不能挽回的,使那张天真的脸如今也困锁愁颜。 其实良恭更不晓得舅老爷会不会帮衬,只是出于一点痛心宽慰着,“我听瞿尧說,胡家的财力比寇家略胜一筹,在官场上也认得些人,应当不会推诿。” 他笑得有些牵强,“再說,還有安大爷嚜不是?” 妙真也只能牵强地信着他的话,“也对,表哥刚点了榜眼,官中的人也少不得要给他几分面子。” 至于安澜還会不会给她一点面子,她心裡已渐渐变得沒底了。从前她总觉得自己是個众星捧月,慢慢经過了這一番人情变迁,她的自信早开始悄然倾颓,只是不敢对人說出来。 炕桌上還摆着前些日子得的那梅花,插在瘦高的白釉花瓶内。她在枝影横斜间暗睇他一眼,一面灰心,一面也谢梅花,伴她寒时。 心头這一谢,使从前对他那点骄纵任性的感情厚重了几分,反倒愈发不好出口了。一向有分量的情愫,都是不能轻易从嘴裡說出来的。 他们各怀心事,在榻两端,各自嬉皮笑脸地缄默着。 隔一会,看见瞿尧并林妈妈从西厢房出来,进了這屋裡。良恭去迎,妙真也立起身来搀扶一把。 林妈妈在榻上坐定,向妙真道:“你尧大哥在码头上打听到胡家的船了。他们托了艘货船来带话,大约是后日一早就到。咱们這裡可要先收拾好,后日一早好往码头去坐船,不好再耽误了。” 妙真总算安心地笑出来,“那咱们上了船,几时能到常州呢?” 瞿尧道:“這裡過去倒快,不過半個多月。” 花信与白池在外头听见這话,也是高高兴兴搁下木盆跑进来。两個人像是才洗了一堆衣裳,花信甩两下手上的水,把手递给妙真看,“总算要到常州去了,姑娘看我這手,洗衣裳洗得都要起茧子了。” 从前在家时,這些粗重的活计一向不要她们這等丫头做的。如今人头不够,连這两個也不得不做起這等粗笨的事来。却也怪,以为先要抱怨的是白池,想不到会是花信。 妙真不知如何对答她,觉得她们都是受了她的牵连似的,心裡多了点愧疚,走去妆台把搽冻疮的膏子拿给她,“你搽点這個,井水還凉得很,這個估摸着有些用处。” 花信倒還是一脸笑,挖了一坨膏子手心手背地地搓着,“等到了常州,舅老爷家的下人多,就用不着我們再做這些這些苦差事了。這时苦這一点,也不算什么。” 白池斜她一眼,保持着惯常的一抹微笑,“也不好意思去使唤人家的人,咱们是客。” 這两個人似乎天生难对头,花信立马变了脸色,想說什么又顾忌這么些人在,到底沒說,赌气走到凳上去坐。 林妈妈只当沒看见這争端,站起来嘱咐了两句,“花信,白池,你两個要一早将姑娘的东西打点好,千万不要落下什么。良恭瞿尧你两個就去雇马车,后日早早地就要将那些箱柜抬到马车上去。” 落后各自出去,只花信躲個懒,故意放着廊下洗好的那盆衣裳不管,特地坐到榻上来,有意看白池会不会去晾它。 果然见白池端了衣裳在庭中一件一件挂起来,她觉得還是不足,還有抱怨,“要到常州去了,你看她好高兴,连话也不大和我争了。” 妙真知道,花信的舅舅也一并被押上了南京,她心裡早憋着苦不能說,因为主子的苦才是最要紧,做丫头的都要撇下自己的苦先来宽慰小姐。她的苦不能纾解,难免更与白池冲突。 妙真這和事佬如今做得愈发得心应手,笑着推搡她摆在炕桌上的手,“你难道看不得她高兴?我也高兴呢,是不是要连我也一并看不对眼?” 花信调過头来,“你高兴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她高兴算哪门子的份?” 按這话的意思,想必又是要扯到安阆身上去。妙真不大想听,避着卧到床上去,放下帐子“我有点头昏,想睡会。你要在屋裡就不要吵闹。” “這個时候睡觉?晚上又该睡不着了。” 妙真翻過身,“不要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