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54节 作者:未知 花信眼一翻,“谁叫他们家裡裡外外上上下下都不敬重咱们。你說,咱们姑娘是他们家的亲外甥女吧,使他们家的下人跑個腿還要伸手讨赏钱。舅老爷舅太太分明知道却說都不說一句,就会面上装热心。那雀香姑娘還不是,有事无事到我們這裡来把我們挖苦一顿,她当谁听不出来是怎的?” 妙真受了白池的教训,也长进了,忙转去瞪她一眼,“你低声些,给人听见。咱们可不要议论這事,听见也当沒听见。” 而后听见李妈妈喊,一时散了,妙真独在屋裡想這事情。正想得出神,迎面看见良恭进来,說安阆已动身上京去了。 妙真楞了楞神道:“你去和白池說一声呀。” 良恭懒得,走来歪坐在椅上,“要說你自己去說,我不管這些闲事。” 妙真只得咽下话去,问起方才的事,“你听到外头出事了么?說是雀香妹妹昨夜给强盗,”她停顿一下,咬牙将那两個字吐出来,“奸.污了。你听见议论沒有?” 良恭提着胳膊倒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是么?沒听见,哪裡来的贼?” “我在园子裡听他们讲,像是门栓沒有动過,应该是翻墙进来的。還盗走雀香妹妹屋裡好些值钱的东西。我本来要去瞧瞧的,白池拦着不许,說這会去,是拿棍子戳舅舅舅妈的心肺。我想也是,不要多事,就装作沒听见。” 他放下壶来笑笑,“就是這话,少管人家的闲事。我那個朋友我已带来了,就在角门上等着,你见见?有他在這裡我也放心,后日我就上南京去。” 妙真一面叫他去将人领进来,一面打发花信去问胡夫人的话。转头一想,又叫住花信,“算了,舅妈那裡想必正乱呢,不去烦她了。你去孙姨娘屋裡說一說,這点小事情她也能做主。” 未几便见良恭领着严癞头进来拜见,妙真端在榻上鹘突地拿眼打量他,近了一看,又不像那年在码头上远远看着那般吓人了。 她小心和气道:“你叫什么?” 严癞头往肩上提提包袱皮,咧开一排牙笑,“小姓严,名宁祥,都叫我严癞头,大姑娘也只管這么叫。我和良恭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兄弟,从前沒少一齐同人打架呢,算是生死之交。” 良恭走去倒了杯茶给他,笑着向榻上睇一眼,“不要說這些话,仔细吓着她。她胆子小得很。” 严癞头忙躬腰打拱,“唷,对不住大姑娘,我說话一向口沒遮拦,粗人一個。” 妙真倒把良恭剜一眼,“别听他胡說,我胆子才不小呢。那就委屈你住在他的屋子裡,我如今也是客中,不好再要人家腾挪屋子。” 严癞头抻起来笑,“小的有间铺就能睡,沒铺睡地上也能過得去,不敢讲究。” 正說话,见花信进来,扫量严癞头几眼,吓了一跳。她不敢再看,忙收回眼向妙真回话,“问過孙姨娘了,她說不妨事,住就住。還问姑娘,良恭要上南京去,有什么要预备的只管去告诉她,她吩咐人预备齐了是一样的。” 言讫一侧目,看见严癞头正盯着她看,两眼直放光。她登时有些不自在,细看這人,光秃秃的脑袋,头上還结着些癞疮,虎背熊腰,剑眉怒目,竟像個活阎王。 她让到椅上去坐,严癞头那眼睛就跟着她侧過去。 因见此状,妙真笑說:“這是我的丫头花信,你倘或要什么东西,只管找她。” 說话又吩咐良恭,“你领他去安顿后,往邱三那头去一趟,听說他病了。” 良恭听见這名号就心肺管子发燥,本不想去。转头又想要到南京去了,這邱纶還不知怎样在妙真跟前钻营,少不得去警醒他几句。 于是带着严癞头下去,交代了一番,自往邱纶屋裡行来。 那邱纶昨夜還嚷着头疼脑热,午晌听见雀香的事,觉得好不有趣。那病又似好了,有精神歪在榻上与长寿說笑。 进去正听见他敲着炕桌說:“我早就看出来了,這家人說是尤大小姐的血亲,实则才懒得管她的事。就上回,咱们在街上撞见那回,你看他们家的小厮什么德性,把着马车不让,狗眼看人低。這要是搁在从前,就他们家,還不是多少沾着些尤家的光。” 长寿坐在凳上直点头,“要不說‘人情张张似纸薄’呢,他们是看尤家倒了,尤老爷夫妇远在南京沒了指望了,他们才懒得应酬大姑娘。要不是怕外头人說,恐怕根本不想容留尤大姑娘在家。要說好心,還是咱们爷好心,待尤大姑娘一如往昔。我要是尤大姑娘,不嫁给爷還嫁谁去?” 邱纶支着條腿在榻上,手搭在膝上仰着脖子连连发笑,止不住畅想一番后,把嘴咂咂,“就是這话,天底下哪找我這么专情的男人去?为了她,我在老爷跟前推了几门亲?远的不說,就說那王家吧,那小姐听见我不答应,连哭了好几天。听說眼睛快哭瞎了。” 人家小姐哭了是不假,不過后话都是他自己在杜撰吹嘘。 良恭听得可乐,笑着进来,“邱三爷那是怎样的人才,听见您不想娶人家小姐,人家小姐還不落泪?這叫虎口脱险,劫后余生。這是后怕的泪,庆幸的泪,欢喜的泪。” 登时把這主仆二人气了個嘴歪,那长寿跳起来就揪住他的襟口要打。 良恭一只手不慌不忙地扼住他的腕子,一只手拍他的手,睨着笑眼,“嗳,要跟我动手你可不一定打得過我,咱们都是客中,最好不要惹主人家烦嫌。况我在你们也是客人 ,特地来瞧瞧邱三爷的病好了沒有。” 会有這般好心?邱纶眼珠子两边转转,登时笑着下榻来,“一定是小姐打发你来瞧我的吧?小姐也听见我病了?”說着翛然把胳膊一挥,“哎呀,一点小病,不妨事不妨事。” 那长寿见主子已变了脸色,便把手放开,退到一边去。 良恭把襟口拍拍,微笑道:“姑娘是听见邱三爷病了,方才在房裡嘀咕說:‘不過淋点雨,怎么就病起来?這邱三,身子骨竟如此弱,往后可不要劳动他了,省得又带来他生病。’姑娘懊悔呢,不该劳您的大驾去买那些吃食。” 邱三脸色又一变,唯恐妙真以为他体格羸弱,忙道:“什么病,不過是這些王八羔子大惊小怪。我好得很!你去告诉小姐,說我活蹦乱跳的。”說着又翻了個念头,“算了,不要你传话,還不知你把话传成什么样子。我亲自去小姐那裡一趟。” 說话就要踅出罩屏,倏给良恭一把拽回来。他正骇然,不想良恭咬硬了腮角凑到他眼前来,“我劝你离姑娘远着些,我眼下要往南京一趟,倘我回来听见你還在歪缠姑娘,我叫你领会领会什么是铁打的拳头。我姓良的无父无母,身无牵挂,不過烂命一條,可不怕什么邱家李家的。” 邱纶何曾吃過這种亏?怔忪一瞬后,一把将他推开,那张隽美的脸登时凶得有些狰狞,“我邱纶会怕你一個打杂的?姓良的,你厉害,我姓邱的也不是吃素的。我告诉你,别說跟前拦着你這條会咬人的狗,就是隔着刀山火海,我一样拼到小姐跟前去!就凭你也想阻挠我?” 良恭倏地不讲话了,盯着他那副嘴脸慢慢笑了笑。這笑既是嘲讽,又似带着酸楚的心安。也许二者都有,他自己也辨不清。总之如今再看這邱纶,觉得這纨绔公子傻虽傻了点,倒果然你是個心肠不坏的人。 其实男人過于精明倒不是件好事,难免吃人不吐骨头。他蠢,妙真也笨,两個傻人撞到一处,倒是谁也算计不了谁,未必不是一种傻人有傻福。 他看了邱纶半日,笑着点点头,掉身就走。 邱纶以为是震慑了他,无不得意,回头对长寿說:“瞧见沒,他是個狠人,不见得爷就是好惹的。還不是老老实实的。” 长寿立马迎来奉承,“要不說是咱们爷呢。他算什么东西?要紧是,尤大小姐打发他来探爷的病呢,可见尤大小姐心裡還是惦记着您的。” 邱纶愈发畅美非常,忙去把搁冷的那碗汤药吃了,盼着明日就好全,好到妙真跟前去给她瞧瞧,他不是那病歪歪的骨头。 却說妙真下晌到西屋来看林妈妈,坐在床前问了林妈妈几句,想起来告诉白池,“对了,表哥上京去了,說是要亲自去问问那位施大人我爹的事。晨起动的身。” 白池在椅上背身坐着,正在煎汤药。塌着背,拿把纨扇慢慢把那小炉子扇着,只淡淡回了句“噢”。 前面就是敞开的窗户,夕阳斜撒进来,如同温柔的一片金纱将她包裹着。妙真看不见她的面色,不知她作何感想,又扭头对林妈妈道:“妈妈,我有桩事情要跟您老人家商议。” 林妈妈也收回暗窥白池的目光,笑着看她,“你說,只要是有道理的事情,都依你。” 妙真低了低头,“我不想嫁给表哥了。” 一时风停云止,屋裡悄然寂静,母女两個各自惊骇。這消息在白池是突然,可在林妈妈,她老人家把那日安阆說下的话一嚼,就知道妙真是为了什么缘故。 她尽心竭力疼妙真,除了出于报答尤家上下的目的,也是为這一点。這丫头看着傻,其实心如明镜,只是把许多事放在心裡,永远不要别人难堪,情愿她自己难堪一点。 二十几年了,众人待她的好未必不是一种负担。老爷太太這不许她摸,那不许她碰,怕她有一丝一毫的意外。她也果然听着话不去摸不去碰,竭力配合着大家的溺爱。就是有一点抵抗的地方,也不過把嘴一噘,背過身去怄会子气。 许多年来,人都拿她当掌上明珠,她也肯规规矩矩地住在人的掌心,是一只甘愿配合静呆在金雕笼子裡的雀儿。 林妈妈看着她,一时泪染眼窝。 妙真马上又道:“是我自己不想嫁了,我觉得表哥并不怎样好,配不上我。” 林妈妈勉强笑起来,“那你跟妈妈說,他哪裡配不上你?”见妙真犹豫,她抓起她的手,“不妨碍,咱们娘儿们說话,不叫外人听见就是了。只管說。” 她三缄其口并不是怕臊,是实在說不出来。细数安阆,寒微出身,刻苦勤奋,才高八斗,仪表堂堂,并沒有哪裡配不上她。唯独一点,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但谈爱是另外一码事,眼下她们谈论的是婚姻。 這說辞是立不住脚的,林妈妈会有一堆過来人的话拿来劝她。 她只好半真半假玩笑,“我想過了,我有那么些钱,凭什么白白带到安家去?雀香妹妹說,嫁丈夫要嫁单看中我這個人的。我想她說得很有道理,妈妈,你知道表哥是看重我這個人還是看中了别的什么?我想他对我,是恩多于情的。往后他的恩报完了,又当对我如何呢?” 林妈妈却道:“恩报完了,夫妻情分也就处出来了,還怕什么?” 妙真些微提下嘴角,“我沒這個把握。” 白池在后头静听半晌,也知道妙真,說到底還是为她和安阆的事,是妙真有意成全。 她不敢插嘴,也惭愧得不能出声。這时候,更觉得心上压来一股不能承受之重了。她以为她和娘不是一路人,其实她是她娘身上掉下来的肉,能好得到哪裡去?兜兜绕绕,如今還不是想她娘所想。 以为林妈妈有一筐话要劝,谁知她老人家又沒說什么,只摸了摸妙真的脸,“妙妙,這個事情妈妈可做不了主,這是你的婚姻大事,我就是個下人。” 妙真笑着点头,把她的被子理一理,眼角飞着点不易察觉的泪星。她是打定了主意,像是一种解脱和认命,认下了她其实是遭人厌弃的。 她想着就要哭出来,忙辞往房中,身影从窗前掠過,林妈妈在床上抻着腰看,觉得那身子真是個透明的壳,一跌就能跌碎。 看了半日,老妈妈将白池叫到跟前坐,“你也听见了,你觉得妙妙是为什么不要嫁到安家去?” 白池将汤药搁在床头几上,垂着眼默不作声。林妈妈隔了好一会忽地潸然泪下,“你看看這孩子,你们都觉得她自小被娇惯着,要吃好的穿好的,不晓得体谅人,也不管人家心裡怎么想。你看看,她是那样的孩子么?她心裡什么不晓得?她說不嫁了,是为你呀!” 在這桩事上,白池早养成了沉默的习惯,空自低着头,也有泪珠儿落在裙上。 “她为咱们,咱们越不能沒良心。好孩子,你听我的,和安大爷断了,往后也不要再来往。咱们母女两個,吃人家住人家不說。你从小到大,虽沒怎样吃着我的奶,可府裡头短了你一口不曾?你吃不够我的奶,就遣人在外头拿现挤的羊乳喂你。到了该识字的时候,請了個先生来,一样教导你和她。花信那丫头如今连多几個字也不认得呢!是不是当你小姐似的教养?是不是锦衣玉食供着你?咱们帮不了什么就罢了,要是這时候落井下石,那真是狼心狗肺!” 辗转了這许多的路程,白池也渐渐认同了林妈妈的這番道理。要是从前還能和妙真争一争,反正妙真失去這一样還有那一样。现下怎么好意思再去抢她的?她丢了安家的亲事,就得费心再去另谋前程。 白池何以忍心?哭過一会,嗓子眼裡艰难的逼出几句话来,“娘,不必多說,我晓得道理。我听您的,您怎么打算我就怎么做。” 林妈妈又是一汪眼泪。女儿难道不是自己的?可正是因为是自己的,心下才有了一番打算,她是情愿委屈自己也要涌泉相报的人。 隔日良恭要启程,特地到西屋来拿银子。她老人私底下背着妙真嘱咐,“妙妙想退安家的亲事,我想着你上南京去,先不要告诉老爷太太听。一来呢,他们如今哪還有精力操心她,何必又给他们寻這些烦恼脑?二来,你们是年轻孩子不懂,又要面子,想着安大爷那日說的那些话难听。可反過来想想,他那是急火攻心乱說的。你把他打伤了,他跟你计不曾?伤還沒好全,又要为老爷的事上京去奔走。” 她欹在床上,把手抱在腹上笑起来。良恭在床前聆听着,不怎样接话。 說着唤了白池进来,林妈妈问一百两银子打点好沒有。白池摸了张宝钞出来,“昨日叫瞿尧去找舅太太抽调那笔钱,舅太太正在那裡为雀香姑娘的事发烦,懒得麻烦,就给咱们借了一百两。” 林妈妈一抬下巴,“给良恭。” 白池转而递给良恭,看了看他道:“你出来,我還有几句话要嘱咐你。” 二人又转到廊下,天色昏暝,還不到五更天。廊下铺着一地月光,白池站在月光裡,把妙真那屋望望,听见裡头她和花信還在为良恭打点行囊。 她便和他放心低声說话,起头就微笑,“一百两银子,這可是笔大钱呐。” 良恭猜到她要說什么,把身子侧转,“你放心,我绝不会就卷着這笔钱跑了。” 白池一個颔首间,难得一见的温柔笑意,“你想多了,我是想叮嘱你可别丢了。我要是還疑心你,早就把你上回绑我的事情告诉大家听了。” 良恭脸色一变,又转過来,满脸诧异,“你晓得是我?” “原本你不敢肯定,不過现在敢肯定了。” 白池好笑着,良恭心知是遭了她的诈,觉得往日真是小瞧了她。 她倒笑得如月光一样幽静坦然,“其实要是沒有這一遭,我反倒不放心你。你绑了我,和人家价钱都讲好了,最后又把我放了,可见你這人到底還是有些良心。有你跟在妙妙身边,我倒放心了。” 良恭冷淡淡地笑一下,“听這意思,你是要去嫁给安大爷了?” 她却摇头,“安阆瞧不上妙妙,却瞧得上我,這在她是一种打击。因为我从小就是她的影子,影子要是站到她前头去,她的自尊是受不了的。她不說,也愿意成全我和安阆,是她心善,也是重我。她那人就是這样,情愿把自己想要的想說的藏起来也要去成全别人,好像她是沒有想法的一個壳子。我娘說得对,我也不能沒良心。這世上又不是只有安阆一個男人,我也不是非他就不可。” 听完她一席话,良恭晓得她和林妈妈是自有了打算。他无话好讲,默了半晌道:“你保重。” 白池稍稍点下头就转過身捉裙进了屋子,還是那瘦條條的背脊,弱柳扶风的行态,却有种誓不回转的坚定。 昧旦鸡鸣,窗户蒙着荒凉的月,妙真并花信都起了個大早,点着灯在榻上检点良恭的包袱皮。此行南京是搭的一艘渡船,上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妙真不大放心,生怕漏下什么,又怕装得多了给贼人盯上。 花信刚把包袱皮扎好,良恭就拿着一百两的宝钞进来,她接来看過一遍,又叫花信将包袱皮打开,“放两吊散钱在裡头,倘或遇到偷,就叫他们偷這些散钱,遇到强盗也把這些散钱给他们保命。” 转而对良恭說,“你把票子藏在鞋子裡,财不露白。” 良恭笑個不住,“你還晓得财不露白?我记得那年到湖州去,是谁說的哪来那么些强盗?” “就不兴人家长进么?”妙真剜他一眼,将宝钞递過去,“我想了想,你還是不要跟我爹娘說我要退婚的事,不招他们多操心了。這婚事,我自己去退。” 她和林妈妈倒想到了一处,良恭因问:“你自己怎么退?向来婚姻大事,都是媒妁之言父母……” 沒等他說完,妙真便瞪圆了眼,“我自己的事,难道我自己做不得主么?订婚书在我的嫁妆裡头,請個保人,拿去衙门作废就好了嚜。” 良恭正点头,点得慢慢的,脚也在屋裡缓缓调转着,好像有些留恋不舍的话要說。好容易盼到花信出去取东西,待要张口,又见邱纶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