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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6节

作者:未知
曾太太也沒疑心,弹着裙道:“叫你屋裡那些人去总管房裡领吧,我吃過午饭就把這笔账勾到瞿管家那裡了。” 妙真得了消息便辞将出去,曾太太望着她转出屏门,脸上笑意未收,便是一声长叹,“這丫头,還不知道家裡的难处呢。” 跟前媳妇走来說话:“姑娘是千金小姐,哪裡懂算账?只晓得要吃要穿就张口。這两年還亏得太太打算细巧,才将這個家裡裡外外维得体面。” “她不懂最好,乐乐呵呵的,不必跟着我們大人犯愁。眼下只等着再有一笔进项,把她的嫁妆备全,丰丰厚厚送她出了阁,我們也就少操些心了。” 說着,曾太太随手把手边的账本阖上,笑得勉强,“我也只能做到如此了,老爷外头难,這几年生意愈发不好做。官场上又沒個定数。成日换来换去的,這個也不好得罪,那個也要去周全。刚周全了他们,又是罢的罢,免的免,這几年,竟沒個稳固靠山。” 這厢說完,又似放心不下,踅出屏门,倚着门首朝场院中望去。妙真早跑沒了影,院中却是几片调冷黄叶随风漫卷,太阳照不到身上来,那风便有些时节变迁的凉意。 第7章 乱入珠帘 (〇七) 却說妙真叫良恭去总管房裡领了月钱回家去一趟,也是体恤节下,有意要叫人家亲友团聚的意思。可她闹着别扭,不愿将话明說,言辞裡都是记挂着她的椒盐果子。 次日叫良恭到正屋裡来取买果子的银钱,口气也是不客气的,掠過良恭那间屋门前时,把下颏抬得高高的,“你到我屋裡来一趟,我有话吩咐你。” 良恭那扇门白日从不关,太阳大,阖上裡头就跟蒸笼似的。妙真进出院门便能瞧见他坐在窗下的椅上,半侧的身影给斜来倒去的竹竿割得七零八落,人不知在想着什么出神。 哪個小厮常像他闷着发呆?都是得了空就聚在一处赌钱吃酒。他越是沒恶习,越叫她认定他是深藏不露,腔子裡有颗叵测的坏心。 她鼻腔裡细弱地“哼”一声,先一步回屋。 进府這样久,良恭倒還是头一回走进她的闺房。往日避忌着男女嫌疑,都是在廊庑底下听吩咐。 而今进门,但见供案上供着一张美人图。细细看来,却不是什么传世的美人,底下一把三足青玉鼎内又插着香,想必就是那位先太太。 早在下人堆裡有所耳闻,這位先太太产下妙真不足半年便由假山上栽了下来,头着的地,治了大半夜也沒救回来,也不知是個什么缘故摔的。 欲问细则,那些人又都神神秘秘地摇手,“快别提,给老爷听见,又要打人。這是老爷的心病,他不许人议论。” 外头倒有传言,不過都是五花八门不作数。有說這位先太太是醋性大,为尤老爷与她的丫头有私情,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有說是這位先太太生得奇美,有贼人趁着尤老爷不在家偷进府来欺辱了她,她才轻生。 总之芸芸总总,都是无凭无证。 不過由画像看来,倒有一点是真,這位先太太果然生得奇美。从妙真身上,也能窥见几分。想必也有些奇情,单看妙真這屋子,也能见得。 這屋子不比别的闺阁,所挂之帘全不用丝绸绫罗一类的布匹,悬的均为细软竹箔。屋内陈设也是寥寥可数,琉璃瓷玉一概惧无,都是些木质的漆器。更妙处,這些器皿都是无棱无角的,案桌的四角也磨成了圆弧,连榻椅的扶头也磨得光滑圆润。 角落裡摆着各样各色盆栽的海棠,盆却是木料。也是稀奇,木料最不禁水泡,谁家养花用木头造的花盆?妙真的屋子随处都是反常的新鲜事物。 這是個珠圆玉润而奇异芬芳的世界,不带世间一点锋利的锐角,十足十的温柔乡。将一颗冰冷坚硬的心搁在這屋裡几年,只怕也少不得要柔化了。 良恭警惕着斜眼环顾,就见妙真从卧房裡出来,腰间抱着個精致的木匣子,远远看了他一眼,慢條條地走到榻上去。 “咣当”一声,她把木匣子搁在炕桌上,“昨日月钱领着了?” 良恭迎着她转着方向,半鞠着腰点头。 妙真一厢情愿地想,他是故意不用言语回话,恭敬俯首裡透着桀骜难训。她发狠迟早要把他肚子裡藏的叵测居心剜出来。 面上却维持着相应的高傲,“你是個下人,给我外头买点心,我自然不好占你的银钱便宜。我這裡拿钱给你。” 說着,打开那匣子,在裡头翻翻拣拣的拿不定,索性往前一推,“你来拣,你看哪個够。” 良恭走上前去,见是满箱的银子。有夹碎的,有整锭的,大小不一,大的用眼称就有三.四两,映着日头,個個可爱耀眼。 晨光美妙,连眼前這個人,也显得刁钻得可爱了,两片鼓鼓囊囊的腮帮子,像是塞满了一些沒头倒脑的刻薄话。 他瞟她一眼,噙起笑来,故意拿起锭三两的。正要开口,却给妙真一把抢了回去,“休想诓我的钱!這锭银子买個摊子也够了。” “原来你知道啊。”良恭把空的手剪到身后,耷拉着眼皮望着她好笑。 妙真领会,這是在嘲笑她,她不服气地梗起脖子,“大钱我心裡還是有数的,休想哄我!你個贼。” 正有些怒目相对的时刻,听见花信笑嘻嘻的声音飘进来,“谁是贼?”随着打门裡进来,欢欢喜喜的面孔,显然也是刚得了月钱的缘故。 迎头看见良恭,那张面皮一红,扭捏着坐到妙真身边,“說谁是贼呢?” 這话两個人对着說沒什么,叫第三個听去,到底有伤人的名声体面。妙真不好再說,含混過去,“你耳朵长反了,在我屋裡问什么贼?” 說话又埋头在匣子裡翻拣一阵,拾了颗二两的碎银递给良恭,“喏,拿這個去买。” 良恭欲要推說多了,偏看见花信冲他使眼色,“叫你拿着就拿着吧,不要多话。你越多话,姑娘越糊涂,她原本就算不清账。” 妙真心下明白是给多了,却不索回,扭头拧了花信一把, “谁算不清帐?我晓得多了。”仰眼望着良恭道:“下剩的是你的赏钱。明日快些回来,我要吃热热的,冷了可就不脆了。” 這厢良恭出去,恰逢白池绕廊而来。两個人时常碰头,却少有言语。白池是府中出了名的“三小姐”,论相貌自然比不過妙真,可论言谈举止,倒像個闺秀。 他避让了一下,白池一双眼睛淡淡把他掠過,倏地又掉回来,“你今日到街上去?” 良恭在外头三教九流阅人无数,心裡自然有杆秤。量一量,這白池目中的冷淡与妙真目中的冷淡全不一样。妙真的冷淡有些扭捏作态的嫌疑,她的冷淡却是天生的。 他犯不着得罪她,更犯不着讨好她,只“嗯”了一声,把身子侧向场院中。 白池也不计较他不逢迎的态度,只道:“你到胭脂行裡给我捎一盒新上的胭脂来,捎到了我给你钱。” 說完便折身进屋,迎面看见妙真,又看见炕桌上的银钱匣子,便障袂而笑,溜了花信一眼,“你又让人诓了多少钱?” 偏叫花信捉住這一眼,知道她是指桑骂槐,不欲理她,拉下脸来走去倒茶吃。 妙真却是满大无所谓,“他說要把有名号的果子都买一個来,想来也剩不下几個钱。给他做跑腿费,不算什么。” 白池在那头坐下,仰头长叹,“节下了,赏一点散碎是沒什么。日子過得真快,過了中秋,天就要冷下来了。” 這一叹,仿佛有意要勾起点别的事情来。妙真一时想不到别处去,顺着话搭腔,“是啊,我過两日也要忙了,少不得要跟着太太到各家去吃席面。最烦這些事,我又不爱听戏,又不爱应酬,只是坐在席上发呆。” 白池“呵呵”笑了两声,倒把花信的肠子勾了勾。她端着茶回身,看白池一眼,转而问妙真:“姑娘,昨日太太叫你去是做什么?” “鹿瑛来了家书节礼,太太叫我去回信。” 花信将茶盅掩在口鼻处,又向白池瞟一眼,“亲戚裡,就只二姑娘来了信和节礼?常州那头呢?” 常州住着妙真的外祖家,姓胡。如今外祖父外祖母早過身去了,是妙真庶出的舅舅当了家。子承父业,做着染坊生意。一并也住着妙真未来的婆家,姓安。這两家的人情往来一向都是一道来的,今年倒怪,谁家的节礼都還未送达。 妙真揪着眉說:“听說今年梅雨大,运河上涨潮,想必是耽搁在路上了。” “那安家呢?”花信才问出口,就见白池的眼睛裡亮了亮。她暗暗一笑,搁下盅来自问自答,“对,安家一向是托舅老爷家的下人送节礼书信的,一定都给耽误在路上了。” 妙真這才醒悟過来,“呀”了一声,“表哥今年要秋闱了吧,我怎么把這椿事给忘了。這可不成,趁着中秋那夜,咱们得摆個香案求表哥高中举人!” 說的這安家“表哥”正是妙真的未婚丈夫,名安阆,与妙真本沒有血缘上的干系。是妙真的姨妈嫁了安家,因两年无所出,便替那位安姨父纳了一房小妾,這安阆正是那小妾所生。 她這姨妈也是命苦,第三年好容易怀了一胎,偏偏与那安姨父上山還愿时,夫妻双双不留神跌下山崖。姨妈并腹中骨肉一并摔死了,安姨父侥幸活了下来,只得将這生有子嗣的小妾扶了正。 因此在名分上,妙真得叫安阆一声“表哥”。 那时妙真尚未出生,都是后来听人說的。自她记事起,只看见那安姨父伤心断肠,无心周全家业,好好一個富裕之家竟日渐萎败,致使安阆也在十来岁上失学。 這安阆原要弃学做個小买卖,偏尤老爷体恤连襟之苦,大发善心,见他是個读书的材料,便与安姨父商议着将妙真许给了他,经年资助其学业。 于情于理,安阆受了尤家资助,又定了亲,今年秋闱就该来封书信的。花信计较着,白池绕来绕去的言辞裡,可不是有意来打听安阆的消息? 果然說到此节,白池来了精神,扭头向妙真道:“以安大爷的才学,我看必定是要高中的,說不定明年开春,他就趁着拜年的功夫来给老爷报喜了。” 花信冷眼旁观,看见白池腮畔有种异样的荣光,皮肤上生着细细的绒毛,水蜜桃一般鲜艳可爱,甚至能品尝到她身上甜蜜的气息。不知是给這秋高气爽的天气映衬的,還是从她心底裡翻涌出来。 花信暗有几分猜测,很有些看不惯,趁机半讥半讽地调侃,“姑娘還沒急,你急什么?你想着将来姑娘出阁,你必定是要陪嫁過去的,也就跟着做個‘二奶奶’了,所以十分关心未来当家老爷的前程。” 妙真出阁,少不得花信白池都是要跟着去。将陪嫁丫头收用为屋裡人,也是寻常事,曾太太也是如此出身。 因此妙真倒不大介意,不仅不介意,听见花信有些讽刺白池的意思,反替白池趣了回去,“你還不是要跟着我過去,怎么你就不关心未来老爷的前程呢?可见你也不关心我。” 花信一面羞红了脸,一面拿扇打她一下,“真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妙真也笑着打她一下,“你害臊了?你臊什么,又不要你坐花轿拜堂,新娘子我去充,你们只悄悄地跟着我就是了。” 花信益发臊了,两個人登时嬉闹扭打起来。妙真被摁倒在榻上,窗上金色的光撒在她脸上,照着一对沒有心事的、清澈透亮的眼珠子。 她仰望着东天的太阳,只想到那油锅裡才捞出来的黄澄澄的椒盐果子。哪裡会想得到,婚姻是一山不容二虎的。 第8章 乱入珠帘 (〇八) 酥酥脆脆黄澄澄的椒盐果子打锅裡捞出来,沥了片刻油,用桐油纸包好,麻绳栓着,交到客官手上。 良恭拧起来嗅了嗅,肉香混着椒盐香,连他這個素来不好吃的人也吞咽一下,想必味道很好。因问店家,“你们都是几时开门?” 店家道:“唷,那可早了,天不亮就得取下门板迎客。我們這條街好些铺子,又近着码头,都是天不亮就卸货上货,那些下苦力的人起得早。” 這條街离尤府与良家皆远,良恭是特地打听到這裡来的,都說他们家的椒盐肉馅果子好吃。他于吃上不大精通,也不讲究,愿意听人的话。 再又细问店到底几时开门,店家在油烟裡瞅着他笑,“卯时初刻。相公不必急,我這裡开门到下晌呢,只要日头沒下去,你来都买得着。” 良恭噙着一丝狡猾笑意垂眼看他的油锅,“我是知道的,你们這一锅都是油翻来覆去炸,炸一日也不算完,次日接着炸。明日你换一锅新油,我头一個来,出锅先给我,我多给你钱。” 店家听他如此讲究,少不得打量他的穿着。看他不過穿一件平常的粗麻衣裳,便不吱声。 谁知“哗啦啦”,他丢下十几個铜板在案上,“赏钱先给你,务必换油。”說着扬长去了。 至午晌归家,日头正毒,凤凰裡阗咽着撕心裂肺的蝉鸣。分明是一眼望到头的巷弄,這蝉声却像被久困在這裡,有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苦闷。 阔别多日,這凤凰裡還是旧模样,几户人家的院墙连着院墙,墙是矮的,可以看得见墙内残旧的屋舍与一段段破败的人生。 他在這裡长大,满心要做头一只金凤凰。可是此刻,他心裡匆遽想起尤府各处的亭台楼阁,对這條陋巷,感到一种无力的酸楚。 低着头走到家门口,就听见他姑妈在院裡一声接一声地向人叹着,“我們良恭好端端的怎么去给人家府上做下人?他是個心高的人,哪裡受得了主子打骂?他受不得那個气呀!他读過书,受不得那個气的呀!我情愿他学了他爹做伞的手艺,也弄点小买卖,也不想他去受人家的气!” 院内有個女人搭腔:“您老人家硬是多思多虑,他又不是孩子了,這么個大男人,哪裡不去受点气?就是当官的,顶头也有比他還大的官压着呢。您老人家随他去,他能挣着银子回来,就是他成材了不是?” 是易寡妇,因遵了良恭早前的嘱咐,每日到這头来瞧瞧。這日良姑妈留客,她领着儿子在這头吃午饭。 她儿子机灵,鼻子四处嗅嗅,扯了下她的袖管子,“娘,有肉果子吃。” “小鬼头,哪裡来的肉果子?” 易寡妇正翻眼皮,扭头就望见良恭推门进来。她心裡弹动一下,好像一些相思之意有了着落。笑就不免带着点久违的温柔,迎上前去,“唷,你今日怎么想着回来了?” 良恭将果子递過去,叫他们打开吃,笑說:“眼看中秋,东家许了假放我回来歇一日。” 她笑嘻嘻地接了搁在那张掉漆的桌案上,转去井前打了半盆水给他洗脸。良恭洗過脸坐到饭桌上,见那孩子抱着個果子吃得满脸油,便摸摸他的脑袋,“好吃么?” 那孩子点头不迭,易寡妇顺势将面巾拿来给他揩了一把脸,扭头笑嗔了良恭一眼,“就還只你想着他,他老子活着的时候都不见得给他买這些东西吃。” 良恭笑而无话,她又忙丢下面巾,往厨房裡新盛了碗白登登的饭来。良姑妈在桌前用一对模糊的眼睛看着,时下心念转动。 用罢午饭,严癞头不知哪裡听见良恭归家,也忙赶来打听消息。良恭阖上东厢的门,怕他姑妈在隔壁沒睡着,眼睛不好的人耳朵最灵,他将声音放得低低的,却字节沉稳,“历大官人那头有沒有限咱们日子?” 严癞头捏着袖口把头上的汗揩两回,呷着冷茶道:“那倒沒有。听于三說,他早回京城去了,走时撂下的定钱,說事成后把人送上京去,他自然结下剩的银子。像這样的贵公子,想必不把那一百两的定钱放在心裡,只是咱们想要底下的钱,就得抓紧了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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