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66节 作者:未知 妙真给他揿在椅上,细细看他的脸,片刻抬手抚他的脸一把,“你难道不是我的丈夫?” 邱纶扭头向良恭“哼”一声,笑着转回脸,点头答应,“我当然是。我肯定是。” 妙真倏地把脚跺两下,“那你死到哪裡去了?這一晌我都在等你!出大事啦!有個鬼,要来索咱们的性命!” 說话间,她陡然想起什么来,一把推开他,跑去将门拉开。听见稀稀拉拉的哀乐响,也似有人在哭。她那张脸又陷入一种黯黯的哀痛中,“我爹我娘已经给他们索去了。” 邱纶立时走来拉她,“你還有我呢,我不是你的丈夫嚜。” 良恭听了好不生气,又把门阖上,握起拳头就要揍他。谁知拳头還沒落下去,妙真就扒着邱纶两條胳膊,又是笑,又是落泪,“你可千万不能丢下我。” 邱纶一面答应,一面洋洋得意地看了良恭一眼,拉着妙真往卧房裡进去。 好半晌,良恭方在后头沒奈何地喊一声,“她還沒吃午饭!” 邱纶又掉头回来,端了那碗稀饭进去。把妙真拉坐在床沿上,他自拽了根方凳過来,坐在凳上喂她吃饭。 喂了两口,四面看看,连個佐粥的小菜也沒有。他很嫌這饭敷衍,扭头吩咐良恭,“你去拿点好菜来啊,就一碗稀粥,叫人怎么下咽?她素日最好吃,你难道不知道?” 良恭能不知道?只是一时忙得顾不上。這会见有他看顾,只得去往外头厨房裡取几样小菜。路過外厅,见宾客散尽,胡安两家也正待要走。 那胡夫人這半日在厅上一壁酬客,一壁暗把内院留意好久。见雀香去探病沒让进去,后又见那邱纶风急火燎地赶来,进去那屋裡就不出来。 那间屋子,从昨日到今天,又是房门常掩,探问花信,只說是得了风寒。胡夫人心裡疑惑,风寒何至于這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就猜妙真是犯了疯症。 走时在马车内同胡老爷商议,“我看妙真那丫头,别是犯了病根吧?你看這两日她底下那几個人,個個闭着嘴巴,遮掩得那样子?” 說着,有些高兴的模样,“嗳你說,她這时犯了病,倒是咱们得了益。一個疯子要告官,作得数么?我看這官司打也不必打了。” 胡老爷听见也有几分高兴,不過面上一点也不舍得带出来,反来說她两句,“你這人,叫我說你什么好?這個时候你還算计這些,你這不是落井下石嚜!” 胡夫人横他一眼,“我怎么就落井下石了?姐夫出了這档子事,我难道就袖手旁观了?要不是我来帮着张罗,他這丧事能张罗得起来?這些事是一码归一码的!” “那這事也不是凭你两片嘴皮子就說了算的。你說她发疯,证据呢?她那几個下人如此替她遮掩,想必防的就是你這一手。” “那我将给她瞧病那老郎中請到家问问?” “人家即要防备,就一定连郎中都打点好了,還等你去问?” 胡夫人沒奈何起来,狠瞪他一眼,“那你說怎么办?” 胡老爷倒很气定神闲,“不怎么办,我看他们這会顾不上官司的事,先要忙着送姐夫回乡安葬。” 胡夫人忽而一笑,“我倒把這事忘了。” 胡老爷想說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把钱放在首要?可他怕和她吵,很是识时务地闭上嘴巴,這一路就充個哑巴回去。 心裡是很赞同他太太的话的,尽管他烦嫌她的贪和蠢,也不得不承认,她做事說话,還是很窝他的心。 日薄崦嵫,那窝心的阳光也稀薄了,颓冷西风卷土重来,吹去几处昏鸦,数点断红。 众人散去,屋子裡终于能开了门窗,一段夕阳照进来,直照到床上去。妙真并邱纶两個在床沿上坐着,挨得紧紧的。邱纶时不时贴去她耳边說两句,逗得她笑容不止,两個真如一对和顺美满小夫妻一般。 良恭在对面榻上坐着看,酸楚的浪头是一個接一個地向心裡拍去,也還是忍不住要看。因为妙真总算想不起那“鬼”了,难得脸上沒有惊惧的神色,是一片安详可爱。 邱纶为自己這份功绩简直得意得要上天,心道她闹了两日,他這一来她就不闹了,可见她心裡是很重他的。 因此故意向良恭看两眼,指着他向妙真道:“咱们累得良天师在這裡坐了半日,似乎有些不大好,我看先請他下去吃晚饭?” 谁知說起晚饭,妙真一下跳起来,慌着在满屋乱翻起来,“咱们孩儿哪裡去了?這一日他還沒吃奶呢!” 邱纶凑上去,“咱们连孩儿都有了?” 把妙真问得怔了半日,又慢慢扣紧眉头呢喃,“咱们的孩儿呢?是不是也给那鬼索去了?” 良恭一看這情形就知她又要闹起来,马上走去铺上拿了個枕头塞给她,“這不是么?正睡着呢。” 妙真低头看看,果然当真地抱着坐回床上,“他這一日還沒吃過奶,恐怕饿极了。” 說着就把她自己的对襟短褂揭开一片,又要解那抹胸。良恭眼疾手快,不知哪裡找了件衣裳一下把她裹住,急着看了邱纶一眼。 邱纶立在左墙條案前呆呆笑着,而后回魂過来,也去将妙真怀裡的枕头抱开,哄着她,“孩儿睡着了,就放他睡,咱们先吃饭,填饱了肚皮,才得空管他。” 這时已過了晚饭时候,良恭回看一眼天色,立起身来逐客,“邱三爷,你该回家去用饭了,省得你家的下人到处寻你。” 邱纶领会意思,偏要逗留,“在哪裡吃饭不是一样?未必你们這裡连一口饭也不舍得给我吃?” 良恭懒怠和他争执,自往厨房裡去。未几在小饭厅内摆上晚饭,三人一案用饭。 妙真闹得饿了,一会就吃了小半碗下去。倏然一会,端着碗看了会邱纶,目光渐渐闪动了几下,似有些回過神来的意思。 她一时有些懵,放下来碗问他:“你是几时過来的?不是听說你那裡有個老管家来了,把你看管得死死的,不许你到我這裡来么?” 邱纶与良恭皆有些吃惊,忙搁下碗看她。妙真见他二人神色异样,便摸一摸脸,“都這么看着我做什么?” 邱纶一下去握住她那只手腕,“你好了?” 她自己忙想一想,恍惚记起些這两日說過的话做過的事。心下明白過来,抽回腕子睃他们两眼,“我是不是发起疯来了?” 邱纶挑着眉峰反问:“你還都记得病中的事么?” 她摇摇头,“恍惚记得一些,却记得不全,就跟做了個混沌的梦一般。我病了多久?” 良恭道:“沒几日。” 她看他一眼,稍笑一下就低下头,“是不是把大家吓坏了?” 良恭待要开口,邱纶却插過话去,“吓倒是沒吓着,就是叫我好不担心。你不知道,我听說你病了就在那头寝食难安,今日特地跑過来瞧你。我从前就隐约听說過你這病根,那时還只当是闲话呢,沒想到是真的。不過哪像他们說的那么唬人,就是爱闹腾些,跟個孩子一般,哄一哄就好了。” 妙真隐约记得是闹着“打鬼”,想必是說了许多疯话,做了许多疯事。心下正难堪,听他說得轻描淡写,就感到些安慰。 她对他笑一下,“是不是都要笑死人了?” 她起身掠過正间,往那头碧纱橱内去照镜子。坐在妆案前,看见自己头发未挽,面色惨淡,凑近细看,眼裡還布着些红血丝。 一照见自己,更觉這一副窘相惭愧见人,便呆坐了片刻。 未几邱纶也走进来,把脸凑在她肩上,向镜子裡一笑,“你就是疯起来,也是個美人。不要紧的妙真,我還是一样觉得你好得不得了。” 镜子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昏黄的光,是夕阳的余晖,外头早沒了人,和尚道士们也都回去了。廊下有几個白绢笼在摇晃,四下裡都弥散着一种落幕后的萧條。妙真在一片黯然的情绪裡得到些抚慰,不由得在镜裡缱绻地看他一眼。 邱纶心领神会,伸出手去握住她那只搁在案上的手,紧攥一下,“不论你是疯也好,是傻也好,我都是认准了你,不怕的。” 良恭正要跨进来,在碧纱橱外听见這话,脚就在槛上空悬了一下。心裡也似撒了一地黄昏,呼啸着一缕朔风,觉得天真是冷了许多。 他咳了两声,才把脚落进去,笑道:“既然你好转了,咱们就该商议着回嘉兴府的事。” 妙真一时惶惑,扭头问他:“回嘉兴去做什么?” 眼梢瞥见窗外廊下悬着一只白绢灯笼,這才恍然想起来,爹娘死了。 倒幸在她病了這两日,疯起来哪還晓得什么伤心?此刻回神,恍如隔世,那份痛不欲生也像是已远经年的事了,眼下只剩空茫茫的一片凄然。 第60章 天地浮萍 (〇七) 晚饭用罢, 众人在林妈妈屋裡商议起来,定下日子扶灵還乡,遣瞿尧明日去向衙门說明官司暂且打不成的因由。良恭并严癞头两個则在散后去联络相熟的船只,仍是包船還乡。 入夜一向是花信来陪妙真的床, 這时天色将倾, 大家散后,花信自然跟着妙真回到正屋裡, 妙真却推她自往她住那西屋裡去歇。 花信掌上灯来, 一壁在架子床旁边那张罗汉榻上铺被褥, 一壁說:“這时不比往日, 姑娘也不要讲究了, 就让我睡在這裡, 要是又犯起病来呢?” 妙真款款在窗下那榻坐下, 心裡很是茫然。也不知道病发的缘故,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因此见花信白天服侍完林妈妈,夜裡又要来服侍她, 有种自责的情绪。 抬眼间, 又瞥到邱纶从外间进来,她楞一下,“你怎的還沒回去?” 邱纶方才跟着在东屋听了半日,自己也定下個主意,滞留下来和妙真商量, “你要回嘉兴, 我很有些不放心, 我陪着你一道回去。” 花信见他进来便忙搁下那头走去给他倒茶来,趁势笑着奉承两句, “三爷真是的,怕我們這起下人照看不好姑娘,還要亲自回去一趟。”說着又笑睇一眼妙真。 妙真会其意思,笑着捧起一碗药,要想客气,又觉沒有了這個必要,反正和邱纶已是知根知底,一切丑态都叫他看见了。 因想起這個,又感念他的体贴,倒沒推,只问他:“你到常州是来做生意的,你家开了個织造坊在這裡,這时要回去,怎么向你家裡交代呢?况且你们那位老管家能放你回去么?” 邱纶将手满不在乎地摇撼两下,“我要回去,谁拦得住我,况且如今孔二叔在這裡,生意自有他去照管。我回家去也有正事要办,這件事要紧得很,可比生意還要要紧千倍万倍。” “什么正事? ” 妙真随口一问,想不到邱纶却郑重地微笑起来,看了她半日。她放下半碗安神的药,正撞上他的荧荧烁烁目光,嘴裡是一片苦,心裡却兜转着一丝甜蜜,“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因为我這桩天大的要紧事,是与你相关的。” 妙真瞟他一眼,见他好不认真,心有两分猜测,故意问:“关我什么事啊?” “我想回去告诉我娘和哥哥们,我要求你为妻。這天大的事是不是与你有关?” 即便猜到,真听见时,也不免心头一番轰轰烈烈的振动。妙真两颊滚烫,故意剜他一眼,“少說這种玩笑。如今我爹娘都沒了,你向谁求去?” 邱纶窥她红了脸,口裡又沒有拒绝,猜她十有八九是答应了。真不枉他经年苦恋,如今苦尽甘来,什么狂浪的话不敢說? 便道:“如今你沒了父母,亲戚又多半靠不住,自己的事情自然是自己拿主意 。所以我自然只求你,只要你肯答应,這事情就准了。” “我可沒說就一定肯答应你。”她将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带着一份冲风之末的骄傲,把下巴颏抬到天上去。 “你沒說应,可也沒說不应啊。就是你不应也不怕。从前你也不应,還骂了我好些话,我不是也沒罢休么?事到如今,我更是不能罢休,你一年不应我就等一年,两年不应我就等你两年……” “我要是终生不应呢?” “那我就等你终生。”他說得毫不犹豫,斩钉截铁。 這一话斩下来,就把妙真那些莫名的犹豫斩断了。想着這时候,邱纶果然是她最好的選擇。他相貌出众,大富之家,最要紧的是,他是一片痴心待她。她跟他在一起,也感到幸福,大有种往后不必再颠沛流离的安稳。 一個女人一生所求的爱,不外乎就是一种安稳。她经過這一连串的人世变迁,学会了知足。何况她病了两日,对自己說的话做的事也還有些潦草的印象,自己都觉得可怖,他却坚持认为她是可爱的。怎么能不知足? 人說知足常乐,千古道理,她也在大片大片的茫然中捕捉到這一份快乐,把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 邱纶看得清清楚楚,整個人跟心一起,都炸了锅。他一时从榻上跳起来,手舞足蹈,陀螺似满屋裡打转。 惊得花信从外间走进来看他们。只见邱纶就弯腰在妙真跟前,把她的手死死抓住,笑得沒了模样,“你是答应了,你這可是答应我了!答应了就不能够反悔!” 妙真把手抽出来,噘着嘴嗔他一眼,“你再這样大呼小叫的,我就反悔!” 他又忙去抓她的手,“不反悔不反悔,我不吵闹了。” 花信看出些缘故,心下也是大喜。妙真的前程关乎着她的前程,她虽是旁观者,却是局内人。如今有了好去处,自然也跟着二人笑起来。 這一张笑脸就迟迟放不平,与這宅子裡处处挂白的气氛很不合宜,难免惹人瞩目。 二更天她往厨房裡给妙真打水,严癞头正在灶台底下坐着烧火,看见她时时笑着,便也腆着张笑脸凑上去问:“你在高兴些什么?說给哥哥听,叫哥哥也随你高兴高兴 。” 花信马上转来剜他一眼,话也懒怠同他讲,端着水盆就要走。他一個闪身拦在了前面,去抢鎏金铜盆,“我来我来,這种力气活,哪能叫你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