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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有病 第8节

作者:未知
炕桌上那碗牛乳早放凉了,妙真欠着身子喊他,“你进来,主子我要犒赏你。” 良恭走进屋,迎着几面亮堂堂的烛火,妙真才看清他的脸色有些委顿与黯淡。她心下一惊,以为他是病了,细细窥两眼,又不像。 她使坏的念头沉沒下去,好好的把牛乳向前推去,“你把這個吃了,凉的。” 良恭看着她亮锃锃的眼珠子,想到夜间易寡妇眼裡的火光,脸上的笑便有几分凄冷,“无功不受禄,小的不敢要大姑娘的赏。何况进府时撞见老爷,果子叫他拿去了几個。” 尤老爷贪吃,撞见了自然就脱不了手。妙真把纸包打开,见還有三個,满足地笑弯了眼,“我吃一個就够了,牛乳也吃不下,放冷了腥气就重,我更不爱吃。” 良恭最恨這些招猫逗狗的赏赐,什么赏都不如银钱实在,又推,“姑娘赏给他们吃。” 两回下来,妙真难免生气,迎着目光瞪他一眼,“叫你吃就吃,哪有這么些废话?”她把脚轻跺了两下,榻下的踏板“笃笃”响得很闷,“就坐在這裡吃。” 良恭全无胃口,已有些不耐烦,但也怕独自回到那间憋闷的屋子裡会不由得想东想西,只得转背坐下,端起牛乳一饮而尽。 妙真见他吃酒似的豪饮,在后头“嗤”地笑一声,“沒吃過好东西?這样心急,哪裡吃得出滋味。” 他沒搭话,背影近在眼前,显得辽阔寂寞。妙真望着他的后脑勺,越看越想起柴房裡来讨饭的那只大狼狗。而裙下却是一只丧家犬。 她慢慢笑不出来了,从他肩头递了個果子下去,“一会我要跟着老爷太太出门去吃席,你可沒空再吃早饭了。快吃了去给我吩咐软轿。” 良恭扭头看她,她向下躬着一点腰,长发落了几缕在他肩上。在幽幽暗暗的天色中,她白皙的皮肤格外显眼,温柔得像遗落在人间的月神。 他接下那果子,指尖触摸到的温度,是他這凄冷一夜唯一的抚慰。 两個人背着日出,沉默地在榻上榻下吃着早饭,满室都是“嗑哧嗑哧”酥酥脆脆的声音。妙真也不知什么缘故,觉得這声音慢慢地在像咬断了些什么。但口齿的余味,是长长的蔓延着。 天终于彻头彻尾亮起来,阖家便往冯家去会局。那冯家正是府台冯大人府上,冯大人是外任来的官,本是京中人氏,在嘉兴多年,是尤老爷在官场上的靠山。 如今听說這靠山要移位,尤老爷少不得着急,趁這日来赴宴,与冯大人在书房详谈。 那冯大人抄着两手,靠在太师椅上无奈长笑,“老兄也是知道的,這几年朝中党争不断,我這回被调回京,连自己的前程如何都說不准,何况是你。咱们自求多福吧。” 看他神色,想是沒有回旋之地了,尤老爷握着袖口,两手放在膝上,乐呵呵笑着,“大人何必多忧,您在任這些年,并无什么過错,就算朝中纷争牵连到您,也拿不住您什么把柄。” 冯大人睇他一眼,笑叹,“老兄這样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我這些年的交情,落在人家口舌裡,只怕也要想法子翻出些花来。” 尤老爷大惊,笑僵在脸上,“大人的意思是……” “我实话告诉你吧,你们尤家的买卖,眼红的不少。明年派来替我的李大人有门亲戚就在嘉兴,好巧不巧,正是你们尤家的老对头邱家。你们两家都是做的丝绸生意,這些年,邱家的买卖做得愈发大,为什么?還不是因为人家朝中有人。等那李大人到了嘉兴,你趁早奉承好人家,免得叫邱家挤得沒路可走。” 见他虽是好言相劝,可眼色中有些威逼冷意,尤老爷转念就明白,這冯大人是怕人走茶凉,唯恐回京沒叫人查出他什么把柄,倒是他们尤家在這头先将他卖了,因此来试探。 尤老爷忙把浑圆的肚子挺起来,语气锵然有力,“我怕他邱家什么?从祖上算起来,也是百年的对头了,祖宗都对他们家沒软過气,难道在我這裡丢了体面不成?凭他什么李大人,我只认您冯大人!” 冯大人连连点头道:“亏得你老兄還看重我,你只管放心,回了京,只要我熬得過去,就牵扯不到你们尤家。” 他這样“有情”,尤老爷自当“有义”,也跟着表示,“大人明年回京,想必是免不得要给旧日同僚捎带些礼回去。這倒不必大人亲自费心,全由我尤家代劳了。” 冯大人笑赞,“其实官场上,不怕下错注,最怕那些骑墙草。有时候一條道走到黑,未必不是條生路。” “很是,很是。”尤老爷握着圈椅的扶头,呵呵堆着笑脸。 此时倏地听见敲门,是冯家的小厮领着良恭进来。尤老爷见他便吩咐:“我和冯大人這会要到外头去一趟,你到后头传话给太太姑娘,叫她们多坐一会,等我回来再一齐家去。” 良恭拱手应下,那冯大人扬着声說:“你老兄,這点子小事,叫我府裡的下人去代传就是了。” 尤老爷客套着起身,“不好劳动,不好劳动。”說着挥挥袖,叫良恭先去传话。 這厢跟着冯家下人一路往后头去,路上见有人搬抬些箱子,良恭斜瞟一眼,联想起方才门外听见的几句。想這冯大人必定是要给调回京去,因此趁着节下礼尚往来的遮掩,先将在嘉兴捞得的大笔家财搬送回京。诸多赃物,此去恐怕凶多吉少。 走到园中花厅上,却见妙真并白池花信同几位小姐丫头正在花间打秋千耍乐。 秋千架扎得离地半尺高,妙真是個胆大的,攀着两边绳索,站在上头向下喊:“再使力推,打得高些,我不怕的!” 底下白池与花信铆足劲将她送出去。她穿着绾色的衫裙,挽着银红的披帛,在空中咯咯唧唧傻乐着,像只不断回旋的艳莺。 领路的小厮要引良恭上前去,他却伸出手拦一下,笑道:“姑娘们耍得正好,不好打搅,等一会吧。” 其实不论多么色彩瑰丽的鸟,在风霜雨雪裡也得给淋成一只落汤鸡。良恭远远望着,半心冷漠,半心沉默地叹息着。 第11章 乱入珠帘 (十一) 花厅裡有人在唱曲,弦调伴着太太们的谈笑声与外头姑娘们的嬉闹声,合成一片藕折长丝,娇蝉秋梦。 良恭侯在半身高的假山后头,拾起片枯脆黄叶,心想着昨夜,指端慢慢碾碎了叶。为什么发呆也不知道,横竖心下是有些空荡荡的。 未几,那空荡荡的心裡却挤进来些吵嚷声。扭头去瞧,姑娘们不知何时竟闹了起来。 那冯二小姐给另两家的小姐拉着,半個身子仍像前挣,挣出條胳膊,急眉赤眼地朝妙真指過去,“我又沒請你打!谁叫你自己好出风头,非要站得這样高。又不是摔断了腿脚,不過蹭破了点皮,也值得你们嚎丧似的嚷起来?就你金贵!” 对面妙真也给几位小姐拦着,人却像头犟牛,将披帛搭在肩上,气得脸皮紫涨,“摔就摔了,我何曾埋怨什么了?怎么就招出你這些话?你早就看我不惯,寻着由头来与我吵架!” 冯二小姐比妙真矮了半個头,一张丰腴的圆脸,五官和软,就显得气焰不足。 于是跳着脚,拔高了嗓子,“你是沒說,专会支使丫头說!什么叫‘這秋千架打磨得不细’,這不是在埋怨我?噢,我是皮糙肉厚的,打了半個来月了也沒蹭破一点。你细皮嫩肉,才挨着一点边就破了皮。你以为你是谁,還真当自己是杨贵妃呢!不過是個买卖人家的女儿嘛!” 這话可是戳准了妙真的心肺管子,她哪裡都自认比這冯二小姐强,唯独身份不如人家尊贵。一下怒从胆边生,撕破脸骂将回去,“你是多大的官家小姐,你了不得!你了不得怎么還是沒能与南京的陈大人家结亲?!”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冯二小姐怒从中起,不依不饶,两人愈发吵得不可开交。两边众人极力劝和,姑娘们七嘴八舌的乱作一锅。 良恭远远地听了一会才知始末,原是妙真方才从秋千架下来时被木板子上的毛刺蹭破了手,花信嘀咕了两句,给冯二小姐听见,只当是埋怨她的秋千架扎得不好,所以闹起来。 姑娘们的事情他本不好上前,谁知背刚倚回山壁,就听见嚷,“你敢打人!” 回首再看时,妙真与冯二小姐已扭打在一处,又是扯头发又是挠脸的,哪裡還有闺阁小姐的端庄静雅。 眼下不管也不行,他忙走上前去招呼花信白池二人,“快将姑娘拉开!” 几家小姐回過神来,也忙叫冯家丫头将冯二小姐拽开。 好容易分开二人,不想那冯二小姐因在手上吃了亏,屈辱不甘,又挣脱人扑将上来。良恭转身去拦,又不敢触碰,须臾间脸上硬是给她两寸长的指甲抓破几道。 眼见血涓涓往外冒,冯二小姐自己也吓得怔了。厅内几位太太闻讯出来,听见始末,纷纷将自家的姑娘拉到一边叱责。 曾太太见妙真髻亸钗斜,倒不见伤,只得沒奈何地连嗔带怨,“你和這冯家二姑娘到底是怎么的,好的时候好得跟一家门姊妹似的,偏又要时不时的吵闹!多少年了,眼见都大了,怎么還是如此?当着這些人打架,你還要不要脸面?往后人家议论,說咱们大姑娘是個泼妇,我看你听着好不好意思。” 說着吩咐两個丫头,“你们先与姑娘回家去,在屋裡思過,哪裡都不许再跑!等我回家再罚你们。” 言讫扭头要呵斥良恭,却冷不丁给他脸上的血痕吓一跳。倒不好训斥了,转說:“皮外伤不要紧,回去到总管房裡领些药搽搽就好了。” 回去时毒日罩顶,街上熙熙攘攘的。妙真打赢了冯二小姐,心下非但不再怄气,反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 她把发鬓随意掠几下,迫不及待撩开帘子问花信:“你看见冯二姑娘哭了么?” 花信简直怄得发笑,“哭是哭了,不過不是给你打哭的,是看见良恭脸上的伤给吓哭的。” 妙真大惊,“良恭也挨打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拉开姑娘那阵,冯二小姐扑上来還要打,是他替姑娘挨了几下,否则花了脸的就是姑娘了。” 妙真眼往前头寻,沒看见良恭,丢下帘子又撩开另一边。良恭果然走在轿旁,脸上的血早被太阳晒成了几條暗红的痂。 他皮肤略白,上头断纹交错,乱影纵横,在烈日照射下,整张脸几如一片碎了的玉又拼凑起来。可再拼不出原来的表情,成了张面具,凌乱得麻木。 他有心事,妙真知道,却猜不透。越是猜不透的越是好奇,她索性趴在小小的窗口,眼不好直勾勾盯着個男人,就把目光投射到起起落落的石板路上。 地上的石板被年月洗得光滑润泽,盯得久了,眼一花,便将這路看成一條流不尽的长河。人群是這河的浪潮,她在南来北往的浪潮裡猜想他。 渐渐人潮中有人侧目回首,嘁嘁议论。白池耳力好,侧眼看见她嵌在小窗上的脸,忙劝,“快把帘子放下来。” 妙真不依,“轿裡闷,我想透透气。” “人家议论呢。” “议论什么?” 還能议论什么,左不過是她這张夺目的脸。打得乱蓬蓬的头发,丢了一只珥珰,還剩一只晶莹剔透的碧玺在腮畔晃荡,显出另一种不循规蹈矩的俏皮。 她知道自己這份美,却因为一点虚荣心,向来喜歡从别人口中听說。但今天似乎有一点不一样,她不单要自己听见,也希望沉默不语的良恭听见。 偏偏白池不愿意說了。她看一眼妙真的脸,真是沒什么好說的,耳边蹦着那些熟悉的夸赞字眼,都不是对她的,却都是她耳熟能详的。她转述過太多次,每一次都好像是自己对自己的践踏。 其实论相貌,白池算得上個中翘楚,可时运不济,叫她碰上妙真。 她走在妙真投在地上的影子裡,心酸地微笑,“還能有什么,人家是在议论,怎么好好的個小姐弄得這蓬头乱发的模样。快放下帘子吧我的姑娘,要叫人瞧笑话了。” 妙真瞟良恭一眼,手高高地挑着帘子,就是不肯落,凭白池如何好劝歹劝。 末了還是良恭抬起一只手将妙真的脸摁回去,帘子也掣了下来。 妙真在轿裡发了一会懵,慢慢回荡神思,好不生气,又撩开帘子,“你简直沒规矩!你這是以下犯上!你敢拿手推我?看我回去不告诉瞿爷爷扣你的银米!” 良恭瞅她一眼,沒所谓地笑了下,“随你扣好了,五两银子,又不是卖了命给你。” 一下怄得妙真把窗口捶了捶,“嫌少、嫌少你就趁早离了我們家!” 两個人一时眼对眼,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得個曲终人散的局面。 偏巧轿子途径凤凰裡的巷口,妙真還记得他家就在這條浓苔遍布的巷。她就是這样子,气来快,也散得快。一下子软下声来,脸上還是负气的表情,“喏,你们家到了,你可以趁這会回去瞧瞧你姑妈。” 良恭扭头去看,果然是那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口。他天不亮才从這裡走出来,此时要再走回去也有些沒力气。 他有些神色惝恍地转回头,“不回,先回府。”說着把轿赶轻轻拍两下,吩咐抬轿的力夫,“快着些。” 快得那巷口匆匆错過,妙真望着,一瞬间觉得他是落荒而逃。 方才還怄得恨不得扒他的皮,這会又忘了。看着他的脸,倒生出些怜悯,“你脸上又在流血了。” 白池跟着瞟他一眼,轻笑道:“对不住,我可沒带帕子。” 良恭抬起手背蹭一把,照旧无所谓,“不管它,随它去流。” 妙真丢下帘子,在轿内翻遍全身也沒找着手帕,一定是给冯二小姐打掉了。她把身上的披帛扯下来递出去,“你用這個搽搽。” 良恭从前与严癞头收账,少不得跟人动手脚,受伤是惯常的事,這点子划痕压根算不得什么。他本不耐烦理会,可是抬眼间,看见妙真殷勤地伸着胳膊。 他竟說不出什么话,只得接過去胡乱揩了两下。這披帛是暗花云锦的,轻轻柔柔地触碰着,像几個温柔指端搽過他的脸。他不由感激地看了一眼妙真,就把揉得一团红霞似的披帛递回去。 白池横在当中,把他的手瞥一眼,“上头染了你的血,姑娘還怎么用?不要了,丢了吧。” 良恭的手悬在小窗前,欲收难收的难堪。不想手心软动两下,是妙真拿回了披帛,落下了帘子。 她悄么挑出一條帘缝,接着在细缝裡猜测他。细窄的罅隙不够看见别的,只看得见他。他的冷态,他的潦倒,他每一分平静的表情都像是在妥协和认命,但眼底却又有点桀骜的浮光。 良恭太复杂了,肚肠裡裹满尘世风霜。所以她猜来猜去不過是在枉费力气。 披帛在腿上乱堆着,她用另一只手去触摸,摸到一点温热的血斑。她并沒感到愧疚,只是骄傲地认为,她的美,是值得男人流点血与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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