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有病 第82节 作者:未知 邱纶见她似有些好了,就笑着起来,学人家慢條斯理地作個揖,“多谢奶奶大人不记小人過。” 妙真别過身去,“谁是你的奶奶?谁要受你的礼?” 他那颗心早飞到厅上去了,這会還不急着去?等妙真转回来时,人早跑得沒了影,屋子裡剩下寂寞的她自己。她有种木然的伤心,可眼泪沒一会就给炎热天气蒸干了。她摸了摸自己绷紧的脸,才想到刚才是哭過。 外头送酒送菜的人陆续也来了,良恭引着他们往敞厅上去,挨個发放赏钱。华家的人听见邱纶這般大方,又赶上今日他做东,用得上用不上他们的,這一会都赶到這厅上来帮忙摆席设宴。 不一会邱纶并华子鸣与那几個朋友往這边来,听见良恭在向人說:“我們邱三爷是何其爽快的人?别說我們在你们家叨扰了這样久,就是节下有不认得的赶到他面前說句吉利话,也是要赏的。只管拿着,不拿着我們三爷才要不高兴。” 那几個新交的朋友听见,愈发肯奉承邱纶,纷纷道:“非但邱兄是個体面人,就连底下的下人也十分会办事。” “這個還用說?邱老弟虽不是什么官宦人家出身,可在嘉兴,他们邱家也是名门望族。我听說邱老爷在苏州广交朋友,虽是生意人,却从不在银钱上与人计较,很有大家风范。邱老弟是随了他父亲了。” 邱纶听得何其畅美,更是把妙真的话抛在了脑后,這般与华子鸣笑引朋友进去,未几便笙笛锣鼓地开筵。 花信在华家厨房的井前洗衣裳,远远听见好不热闹,搓衣裳的手不由得慢下来。又听见有些丫头婆子拿着赏钱走過,问了知道,是邱纶赏的。 她心裡慨叹,邱纶果然是天生的贵人,就是到如今,也不能够节衣缩食的過日子。心恼自己偏在這裡洗衣裳,方才沒跟着往那厅上卖個伶俐。 忽然手上的衣裳给人抢了去,抬头一看,又是严癞头那张讨人嫌的脸。他蹲下声来,把盆往自己跟前拽,“我来帮你洗,你只管去玩你的。” 花信横他一眼,把手上的水甩甩,“還去玩什么?姑娘這会大概是要睡午觉了,少不得要去给她铺床熏被。” 說着不大情愿地起身,理了理裙子,向洞门底下走。忽然有個丫头跑来,正撞了她一下。那丫头忙赔礼,“对不住,我沒看见人。” 倒是個青春艳丽的丫头,梳着溜光的头发,抱着一双鞋向裡头去。花信留心回头看一眼,那丫头跑到了严癞头面前和她說话,脸上顷刻间飞起红霞。 這倒怪了,难道還有女人能瞧得上严癞头這种人?她心裡有些不自在,又走悄然走回来,藏在那风箱后头听他们說话。 但见严癞头在椅上上蹭了蹭手站起来,那丫头便羞羞答答的地递過去一件布包着的东西,“有劳你替我给他,谢谢他上回替我取帕子。” 严癞头道:“嗨,不就是爬树上把你的帕子取下来么,我那兄弟很仗义的人,哪用得着你這样重的谢礼?” “哎呀,你就替我交给他嘛。”语毕,那丫头把东西往他怀裡一塞,就捉裙跑了。 听這意思,那东西像是托严癞头给良恭的,花信把嘴角稍微撇一下,又悄然走了。 回到屋裡,看见妙真正要躺下。花信嗔怨了一句,“你怎么不等着我来替你熏被子呢?” 妙真笑着,“這么热的天,谁還盖被子?不用熏了,我就這样子合衣睡一会。我也不困,不一定能睡得着呢。你累不累?也上来和躺一会好了。” 自在嘉兴时花信被她给烫伤后,就有些怕她似的,不敢挨着她睡。就是在這华家,也是情愿到他们家下人房裡去挤一挤。不過看着妙真此刻很好,沒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也应着声走去躺下。 两個人也不放帐子,各睡一個枕头,要睡又睡不着。花信就把方才在前头洗衣裳的事情說给她听,“那個丫头我听他们叫她小莺儿,约莫是十六.七岁,要是果然看中良恭,不如姑娘就叫三爷向那华官人說一声,沒准就许给良恭了呢?咱们也添個帮手。” 妙真听着花信形容,還在猜想那小莺儿的相貌,冷不丁厅听见這话,心就连忙颤了下。因說:“我們吃人家住人家,還要拐走人家的丫头?哪有這样的道理?我不好意思說。再则說,不见得良恭就有這個意思。” “良恭那個人,有话有事从不爱对咱们說。和咱们一处多少年了,办事是尽心,就是觉得他总和咱们隔着一层似的。這样的私情,更不肯告诉咱们了,就是你问,他也不见得說实话。姑娘只看他往后穿不穿新鞋就是了,我见那布包着的像是双鞋。” 妙真向她這面翻過来,一手垫在枕上,托着脸,眼睛捉贼一般精光明亮,“是什么样的鞋?是她亲手做的么?” “我看那样子,像是她自己做的。” 妙真就有些不高兴,“鬼扯,咱们来這裡不過半個月,她就算是起头那天就认得了良恭,半個月就能做得出一双鞋来?她难道沒有旁的事情做,沒日沒夜就做那双鞋么?是双什么样式的鞋?” “用布包着的,我哪裡看得见?”花信說来說去,還是說着那影也沒有的婚事,“良恭年纪也不小了,我记得他比姑娘大一岁。還不娶妻么?他一向尽忠,姑娘身为主子,也该替他打算打算。” 妙真听得心浮气躁,不想再听。但她仍然說個不休,好像很乐于促成這桩婚事。妙真想赶她出去,又怕忽然变了态度受她追问。脑筋一转,便刻意做出痴呆呆的样子盯着帐顶說:“上头好像有双眼睛在盯着咱们。” 猛地吓出花信一身冷汗,以为她是要发疯起来,忙起身道:“我怎么忘了,我還要去晾衣裳呢,竟然在這裡睡起来。你睡你的,我先去干活。” 她自脚底抹油溜出去,惹得妙真在枕上直好笑。 可是笑着笑着,心裡又涌起来一阵凄凉。如今瞿尧跑了,连花信都唯恐避之不及了。良恭倘或要娶妻成家,也不会是什么天大的怪谈。 還有什么事情可以令她百思不解?她活到這年纪,忽然觉得是开了窍,什么怪事都不再能带给她惊骇。但同时也再沒有什么事,可以带给她一份纯粹的快乐了。 第72章 梅花耐冷 (〇四) 当夜這华家房子裡喧腾得厉害, 妙真睡的屋子也能听见那头急管繁玄笙鼓锣笛之声。把纱窗全都阖上来,月光也缠着笛声,轻柔婉转地穿透进来,弄得人生死睡不着。 到三更天那厅上才散, 邱纶吃得半醉回到這院来, 因想起上晌惹妙真哭過一场,走的时候又不确切她是不是還在生气。又见那西屋窗上還亮着灯, 又有些心猿意马, 想趁着夜深人静和她厮混, 就走去把门敲敲。 不一时妙真穿着寝衣来开门, 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就有些脸色冷淡, 也不和他說话, 自顾自地擎着灯往裡走。 邱纶只得在后头走着, 把脑袋歪在她肩膀上来看她,“你還在生我的气呢?” 妙真向旁略瞥一眼,“旧气散了,又添新气。” 他就笑, “旧气我认, 可這新气又是如何来的呢?我下晌在那边厅上款待朋友,到此刻才回来,并沒有和你见着,沒有哪裡又惹你吧?” 妙真一屁股坐在榻上,剔他一眼, “你摆那么大的排场, 闹到现在才散, 又吃得醉醺醺的回来,還不够人生气的么?” 听這口气, 再說下去未免又要惹出她一番教训的话来。邱纶暗暗想着,就把一份躁动的心渐渐散了,连坐也不敢坐,笑着打拱要辞去,“過几日咱们就走了,只此一遭,再无下回。想必是那边唱戏吵得你此刻還沒睡,我就更别搅扰你了,你快睡吧,我也回房去睡了。” 因此妙真只得将一堆话咽在喉间,就這么睡了,接连两日都不大高兴。這日又在摆早饭的时候看见良恭进来,脚下果然穿着一双崭新的如意云头黑鞋。她心头益发有些堵得慌。 良恭进来回话,“船找好了,是艘运货到常州去的船。看样子明后日河道就退潮,咱们就可以动身。” 妙真留心着他脚上的鞋子,如意云头也是黑布的,用银线勾着边,纹路走得十分好看,她再练半辈子也练不出這样的手艺。就把嘴一撇,“人家要咱们多少钱啊?” “二两银子,谈妥了。” 妙真就去妆奁内取银子给他,他不伸手接,就垂眼望着那银子笑,“我已经给過人了。” “你哪裡来的钱?就是在嘉兴给人家画画赚的那几十两,又帮着张罗了林妈妈的后事,难道還沒花完么?” “我們是什么人?花钱自然会打算,何况這几年也攒下来一点。” 妙真从前断然看不上可丁可卯使钱的男人,觉得缩手缩脚的不大方。眼下倒是换了個念头,又觉得這才是晓得打算的人。 她低着头,把银子握在手裡,要手回不收回的,把旧话重提,“沒道理你领着我的月银,最后又花到我身上来。” 良恭无所谓地笑一声,“你以后有钱了再還我,算上利钱一起還。” 她听了暗暗生气,這话先时讲過,他可不是這样回付的。倒不是为還不還的事,是气他忽然算得這样清楚,也懊悔自己去說那“该不该”的话。本来是试他一试的,這下可好,试得“你和我”明算账起来了。 “真是小器。从前可沒這么计较。”她咕噜一句,旋身到榻上去坐,眼内含着一点莫名的怨懑把他瞅着。 良恭就吁了声,眼睛亮汪汪的,“现如今不小器点可不行了,我這年纪,也要攒点钱讨媳妇。” “不是有人上赶着替你做鞋么,還怕因为沒钱讨不到一房妻室?”妙真含混地說着,又把口齿放清晰,“那位易清小姐呢?” 良恭不說话,笑着出去了。惹得妙真心裡七上八下的,不知道他近来是個什么意思,只是疏远得很。她思忖缘故,想来想去觉得多半是与那位送鞋的丫头的相干。心下生气起来,花信喊她吃饭,她就怏怏不乐地坐到饭桌上去。 未几邱纶起来,也到這裡屋来吃早饭。听說良恭的找了一艘货船上常州去,就有些抱怨,“怎么不包船?” 妙真看他一眼,心裡還闷着一股气,便冷冷淡淡地說:“包船是什么价钱啊?我可就那十几两银子,還不省着点花?” “我還有几十两啊,先使着,等到常州我自然去织造坊裡取银子。” 妙真就半冷不冷地笑一下,“你花你自己的钱,我也花我自己的钱。我的钱少就有少的花法,你的钱多,有的是地方去支取,可与我有什么相干?” 邱纶想起昨日說下那句“我花我自己的钱”,想她素来骄傲,一定是为這句话多了心。便放下碗,把凳子拽到她身边来,“你看看你說這样的话,岂不是生分了?我的钱也是你的钱,我把它存放在你的箱笼裡,就是想着你要用钱的时候拿取方便,你只管拿去花。我不過是不想你受委屈,那货船上又是货物又是闲杂的人。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快则半個月,慢就得将近一個月的时日,久住上头,诸多不便。” 妙真心软下来,却還赌气說:“我不怕委屈,我都落魄到這份上了,沒有叫我双腿走到常州去,還有什么可委屈的呢?明明是你吃不了這苦头,是你觉得委屈。” “好好好,是我受不得委屈好了吧?可我有钱啊,我做什么要受那份委屈啊?”說着,他把胳膊搭在她肩上,笑起来,“罢了罢了,既然已经找到了船就算了,再去另找還费事。就依你,咱们也過一過那穷苦的日子。别再跟我置气了好不好?我觉得這日子最苦的地方,還是你同我生气。你一生气,我简直手脚都不知道往哪裡放,昨晚上在那边厅上待客,和华子鸣他们吃酒,我总是吃得不安生,老想着和你吵架的事。” “不想吵架,那你往后听不听我的话?” 邱纶无可奈何地点头,“听,听!你說的道理都是圣旨纶音!” 妙真一笑,二人又和好如初。 吃過早饭,邱纶就去对华子鸣說了隔日要走;那华子鸣款留不住,只好吩咐家下人预备车马,隔日一早将众人送往码头去坐船。 那船上果然堆着好多货,又有人家押货的人,算上妙真他们,拢共二十几号人。睡的好屋子只三间,早都给人家给定下了。当中一间是住着北上访亲的一户人家,這家老爷倒很好說话,良恭一早就和他商议好了,将他那间屋子让一半出来,叫妙真花信两個和他们家的两位女眷挤一挤。余下众人都到下舱内睡通铺。 妙真原是最不爱和人睡一间屋子的,如今也习惯了,和人家女眷睡在一间屋裡也不觉如何,倒和人家母女二人很谈得来。 只是邱纶自小长到大,哪裡和人挤過什么通铺?一到夜裡,那下舱内又是听着人打呼噜,又是闻着一股臭味,又是河道上的浪潮起伏,弄得他這一程从未睡過好觉,心裡怨懑不已,常将人家的活计逮着骂。好在众人听见他是织造邱家的人,也都不与他计较,随他骂两句。他见人不计较,心裡也有些過不去,便时常打赏人家几個钱。 晃近一月到了常州,仍是火热的天气,一行就在头先邱纶为妙真租下一年那房子裡住着。邱纶因算租期将至,又赶着找那房东交了一年的租子。這般下来,手上就剩了三十几两银子。 妙真劝他,“你为什么又要租一年?官司一過咱们還是要回嘉兴去的,這裡又沒人住,房子岂不是白租在這裡?” 邱纶歪在榻上盘算,“你和胡家的官司,只怕沒那么好打,少不得要纠缠個一年半载的。房子租在這裡,总不会吃亏。你等我明日往对面去拿些钱来,不会吃穷的。” 妙真是为打官司而来,一时先要紧办這事,也不得空和他理论。掉過头去问良恭:“重写的那诉状交到县衙去了么?几时過堂衙门裡有沒有告诉一声?” 良恭刚从县衙回来,热得满头汗,就在碧纱橱帘下回话,“還是按例要先核查些日子,该過堂时自然有人来告诉。” 语毕瞟了眼邱纶,见邱纶只在榻上斜歪着吃茶,也不搭他们的话。 吃完茶,邱纶便立起身,“ 我出去一趟,到孔二叔那头去取些银子。” 妙真抬额瞅着他从跟前過去,想說什么又未說,只些微嘱咐,“早些回来吃晚饭。” 他自去了,良恭侧身让他一下,就踅进来。他自去侧面那小几倒茶吃,妙真瞟着他的背影,還想问些有关衙门那头的事,又是什么都不懂,不知由何问起。 就這么闷了片刻,又见严癞头领着個人进来,看着面熟,原来是胡家的一位管家。 那管事上前打拱道:“老爷太太听說姑娘回常州来了,使我来叫姑娘明日去吃饭。還问姑娘怎么到了几日,也不着人去告诉一声。” 這一点上妙真還有些佩服她那舅妈,别管撕破脸到什么地步,胡夫人面子上总也做足個长辈的样子。明知他们這次回来是来打官司讨债的,她也不急,還想着叫妙真往家去吃饭。 妙真只好客套地笑笑,“我也不過才刚到了两日,忙着收拾這裡的屋子,就沒得空向舅舅舅妈去问安。烦你回去告诉舅妈,明日我一定去亲自去請安。” 那管事的答应着去了,良恭就坐在椅上,把腿翘起来笑,“看這架势,衙门那头早就让他们打点得妥妥帖帖的了,所以人家才不慌不忙的,全不在意。” 妙真也有些数,蹙眉叹了口气,“我也沒想着能全部都讨得回来,能讨回来些,就算造化了。” “等我回头上衙门找個人打听打听,看看有沒有法子疏通。” 這话說得又很尽心,只是神情還是如先时松松散散的,留着几分淡漠。妙真琢磨不透他到底還有沒有把她牵挂在心上,就赌气說:“這桩事還是要劳你多费心,等讨回钱,我一定赏你個一二百银子。” 良恭连打了两個拱,“那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就冲這赏钱,我肯定尽心竭力去办。” 妙真暗暗不高兴,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替她办事,只是似乎目的变了,从前知道他在外奔走,有大半原因是为她,现下好像全是为了钱。 她心裡仿佛是若有所失,不免又留意到他脚上那双如意云头的鞋。 他们到了常州来,和华家那個小莺儿自然难再相见的,他也不大可能真要和她有些什么。可這像是個提醒,她不能不去留心到他的态度。他愿意接纳别的女人的好意,大概就意味着他那颗心就不只悬在她身上了。 思到此节,她心内仿佛敲了警钟,有些恐慌,就說:“明日到舅舅家去,你陪我去吧,你得闲么?” 良恭往下滑一点,窝在椅上,胳膊肘搭在两边扶手上,把双手交扣在腹前,两眼仰到梁上去,似乎不大情愿,“闲嚜倒是闲,只是热得很,不大想动。你不如叫着邱三爷一道去,他与胡家也有些交情,场面上還能帮着你說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