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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割鹿刀

作者:古龙
现在她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灯,一直瞪着萧十一郎,忽然道:“那把刀的故事,你不想听了么?”

  萧十一郎道:“我不想听了。\Www、Qb5、COМ/”

  风四娘忍耐了很久,终于還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不想听?”

  萧十一郎板着脸道:“因为我若想听,你就不会說出来。我若不想听,你也许反而会忍不住要告诉我。”他话末說完,风四娘忍不住大笑起来,笑骂道:“你呀!你真是個鬼……别人常常說我是個女妖怪,但我這女妖怪遇见你這個鬼也沒法子了。”

  萧十一郎只管自己喝酒,也不答腔,他知道现在绝不能答腔,一答腔风四娘也许又不肯說了。

  风四娘只有自己接着說下去,道:“其实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告诉你的,那柄刀,叫‘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割鹿刀?”

  风四娘道:“不错,‘割鹿刀’!”

  萧十一郎道:“這名字倒新奇得很,我以前怎么从未听說過?”

  风四娘道:“因为這柄刀出炉還不到半年。”

  萧十一郎皱眉道:“一柄新铸成的刀,居然能砍断古代的利器?铸刀的這個人,功力难道比得上春秋战国时那些名匠大师么?”

  风四娘先不回答。却反问道:“继干将、莫邪、欧冶子等大师之后,還有位不出世的铸剑冶铁名家,你可知道是谁么?”

  萧十一郎道,“莫非是徐夫人?”

  风四娘笑道:“不错,看不出你倒真有点学问。”徐夫人并不是個女人,他只不過姓“徐”,名“夫人”,荆柯刺秦王所用的剑,就是出自徐夫人之手的。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忽然道:“那柄‘割鹿刀’莫非是徐鲁子徐大师铸成的?”

  风四娘讶然道:“你也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徐鲁子乃徐夫人之嫡裔,你此刻忽然說起徐夫人,自然是和那柄‘割鹿刀’有关系的了。”

  风四娘目中不禁露出赞赏之意,道:“不错,那柄‘割鹿刀’确是徐大师所铸,为了這柄刀,他几乎已将毕生心血耗尽,這‘割鹿’两字,取意乃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唯胜者得鹿而割之’。他的意思也就是唯有天下第一的英雄,才能得到這柄‘割鹿刀’!他对這把刀的自豪,也就可想而知了。”

  萧十一郎眼睛发亮,急着问道:“你自然是见過那柄刀的了。”

  风四娘闭上眼睛,长长处叹了口气,道:“那的确是柄宝刀!‘赤霞’遇见它,简直就好像变成了废铁。”

  萧十一郎仰首将杯中的酒一干而尽,拍案道:“如此宝刀,不知我是否有缘一见?”

  风四娘目光闪动,道:“你当然有机会见到。”

  萧十一郎叹道:我与徐大师素昧平生,他怎肯将如此宝刀轻易示人?”

  风四娘道:“這柄刀现在已不在徐鲁子手裡了。”

  萧十一郎动容道:“在哪裡?”

  风四娘悠然道:“我也不知道。”

  萧十一郎這次真的楞住了,端起酒杯,又放下去,起来兜了個圈子,又坐下来,挟起块牛肉,却忘了放入嘴裡。

  风四娘“噗哧”一笑,道:“想不到我也有让你着急的时候,到底還是年轻人沉不住气。”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你說我是年轻人?我记得你還比我小两岁嘛!”

  风四娘笑骂道,“小鬼,少来拍老娘的马屁,我整整比称大五年四個月零三天,你本该乖乖地喊我一声大姐才是。”

  萧十一郎苦笑道:“大姐,你记得当真清楚得很。”

  风四娘道:“小老弟,還不快替大姐倒杯酒。”

  莆十一郎道:“是是是,倒酒!倒酒。”

  风四娘看着他倒完了酒,才笑着道:“哎——這才是我的乖小弟。”

  她虽然在笑,但目中却忍不住露出凄凉伤感之色,连眼泪都仿佛要流出来了,仰首将杯中酒饮尽,才缓缓道:“那柄‘割鹿刀’已在入关的道上了。”

  萧十一郎紧张得几乎将酒都洒到桌上,追问道:“有沒有人沿途护刀?”

  风四娘道:“如此宝刀,岂可无入护送?”

  萧十一郎道:“护刀入关的是谁?”

  风四娘道:“赵无极……”

  她刚說出這名字,萧十一郎已耸然动容,截口道:“這赵无极可是那‘先天无极门’的掌门人么?”

  风四娘:“不是他是谁?”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慢慢地点了点头,似已胸有成竹。

  风四娘一直盯着他,留意着他面上的神情的变化,接着又道:“除了赵无极外,還有‘关东大侠’屠啸天、海南派硕果仅存的唯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苦笑道:“够了,就這三個人已够了。”

  风四娘叹道:“但他们却认为還不够,所以又請了昔年独臂扫天山,单掌诛八寇的‘独臂鹰王’司交曙。”

  萧十一郎不說话了。

  风四娘還是盯着他,道:“有這四人护刀入关,当今天下,只怕再沒有人敢夺刀的了。”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道:“說来說去,原来你是想激我去替你夺刀?”

  风四娘眼波流动,道:“你不敢?”

  萧十一郎笑道:“我替你夺刀,刀是你的,我還是一场空。”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他们护刀入关,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萧十一郎摇着头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反正他们也不会为了要将刀送给我。”

  风四娘道:“就算你不敢去夺刀,难道也不想去见识见识么?”

  萧十一郎道:“不想。”

  风四娘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若是看到了那柄刀,就难免要心动,心动了就难免想去夺刀,夺不到就难免要送命。”

  风四娘道:“若是能夺到呢?”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若是夺到了,你就难免会问我要。我虽然舍不得,却又不好意思不给你,所以倒不如索性不去看的好。”

  风四娘跺着脚站了起来,恨恨道:“原来休這样沒出息,我真看错了你!好,你不去,我一個人去,沒有你看我死不死得了。”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這看见好东西就想要的脾气,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改得了。”

  這市镇并不大,却很繁荣,因为它是自关外入中原的必经之路。由长白关东那边来的参商、皮货商、马贩子,由大漠塞北那边来的淘金客、胡贾……经過這地方时,差不多都会歇上一两個晚上。

  由于這些人的豪侈,才造成這地方畸形的繁荣。:這地方有两样最著名的事。

  第一样是“吃”——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好吃的,這裡就有各式各样的吃,来满足各种男人的口味。

  這裡的涮羊肉甚至比北京城裡的還好、還嫩!街尾“五福楼”做出来的一味红烧狮子头,也绝不会比杭州“奎元雨”小麻皮做出来的差。就算是最挑剔的饕餮客,在這裡也应该可以一快朵颐了。

  第二样自然是女人——世上更少有男人不喜歡女人的,這裡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可以适应各种男人的要求。

  一個地方只有两样“名胜”虽不算是多,但就這两件事,已足够拖住大多数男人的脚。

  “恩德元”是清真馆,老板马回回不但可以将一條牛做出一百零八种不同的菜,而且是关外数一数二的摔跤高手。

  “恩德元”的门面并不大,装潢也不考究,但腰上扎着宽皮带、秃着脑袋、挺着胸站在门口的马回回,就是块活招牌。经過這裡的江湖豪杰若沒有到“恩德元”来跟马回回喝两杯,就好像觉得有点不大够意思。

  平常的日子,马回回虽然也总是满面红光,精神抖擞,但今天马回回看来却特别的高兴。

  還不到黄昏,马回回就不时走出门外来,瞪着眼睛向来路观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贵客光临似的。

  戌时前后,路尽头果然出现了一辆黑漆马车!四马并驰,来势极快,到了這條行人极多的路上,也并未缓下来。幸好赶车的身手十分了得,四匹马也都是久经训练的良驹,所以马车虽然奔驰甚急,却沒有出乱子。

  這條路上来来往往的车马虽多,但像這种气派的巨型马车還是少见得很,大伙儿一面往路旁躲闪,一面又不禁要去多瞧几眼。

  只听健马一声长啸,赶拿的丝缰一提,马车刚停在“恩德元”的门口,马回回已抢步迎了出来,陪着笑开了车门。

  旁观的人又不禁觉得奇怪,马回回虽然是生意人,却一向不肯自轻身价,今天为何对這马车上的人如此恭敬?

  从马车上第一個走下来的是個白面微须的中年人,圆圆的脸上常带着笑容,已渐发福的身上穿着件剪裁极合身的青缎圆花长袍,态度温文和气,看来就像是個微服出游的王孙公马回回双手抱拳,含笑道:“赵大侠远来辛苦了,請裡面坐。”

  那中年人也含笑抱拳道:“马掌柜的太客气了,請,請。”

  站在路旁观望的老江湖们听了马回回的称呼,心裡已隐隐约约請出了這中年人是谁,眼睛不禁瞪得更圆了!

  這人莫非就是“先天无极”的掌门人,以一手“先天无极”真功、八十一路“无极剑”名震天下的赵无极?

  那么第二個下车来的人会是谁呢?

  第二個下车来的是個白发老人,穿得很朴素,只不過是件灰布棉袄,高腰白袜系在灰市棉裤之外,手裡還拿着根旱烟袋。看来就像是個土头土脑的乡下老头子,但双目神光闪动,顾盼之间,威凌逼人。

  马回回弯腰陪奖道:“屠老爷子,几年不见,你老人家身子越发的健朗了。這老头子打了個哈哈笑道:“這還不都是托朋友的福。”

  這老头子姓屠,莫非是坐镇关东垂四十年,手裡的旱烟袋专打人身上三**穴、七十二**,人称“天下第一打穴名家”的关东大侠屠啸天?马车上有了這两人,第三人還会是弱者嗎?

  路旁窃窃私语兴趣更浓了。

  第三個走下车的是個枯瘦颀长、鹰鼻高额的道人。

  他虽是個出家人,衣着却十分华丽,酱紫色的道袍上都缕着金线,背后背着柄绿鳖鱼皮鞘,黄金吞口上還镶着颗猫儿眼的奇形长剑。一双三角眼微微上翻,像是从未将任何人放在眼裡。

  马回回的笑容更恭敬,躬身道:“晚辈久慕海道长声名,今日得见实在是三生有幸。”

  那老头连瞧都沒有瞧他一眼,只点了点头,道:“好說,好說。”

  海道长!难道是海灵子?

  海南派的剑法以迅急诡秘见长,海南派的剑客们也都有些怪裡怪气,索来不肯和别的门派打交道。

  七年前“铜椰之战”震动武林,铜椰岛主以及门下的十三弟子固然都死在海南派剑下,海南派的九大高手也死得只剩下海灵子一個人了,自从這一战之后,海灵子的名头更响,眼睛也长得更高了。

  今日他怎会和赵无极、屠啸天走在一起的?

  最奇怪的是,這三個人下车之后,并沒有走入店门,反而都站在车门旁,等着第四個人走下来。

  過了很久,车子裡才慢吞吞走下一個人。

  這人一走出车门,大家都不禁吃了一惊。

  這人的长相实在太古怪。

  他身长不满五尺,—颗脑袋却大如笆斗,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两條浓眉几乎连成一條。左眼精光闪动,亮如明星;右眼却是死灰色的,就像是死鱼的眼睛。乱草以的胡子裡露出一张嘴来,却是鲜红如血。

  他右臂已齐肩断去,剩下来的一條左臂长得更可怕,垂下来几乎可以摸着自己的脚趾。

  他手裡還提着個长方形的黄布包袱。

  這次马回回连头都不敢抬起,陪着笑道:“听說老前辈要来,弟子特地选了條公牛……”,独臂人懒洋洋地点了点头,道:“公牛比母牛好,却不知是死的還是活的?”

  马回回赔笑道:“当然是活的,正留着给老前辈尝鲜哩。”

  独臂人大笑道:“很好,很好!你這孙子总算還懂得孝敬我。”

  他居然将马回回当孙子,马回回居然還像是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這独臂人来路的,心裡多多少少都有点为马回回不平。

  但有些人已猜出了這個独臂人的来路,心裡反而替马回回高兴——能被“独臂鹰王”当孙子的人,已经很不容易了。

  “恩德元”的后面有個小院子,是专门留着招待贵客的!院子裡有座假山,假山旁有几棵大树。

  树上系着條公牛。

  這條牛实在大得出奇,牛角又尖又锐,仿佛是两把刀。

  “独臂鹰王”手裡的黄布包袱已不知藏到哪裡去了,他此刻正围着這條牛在打转,嘴裡啧啧有声,不停地說道:“很好,很好……”

  海灵子青渗渗的脸上现出了怒容,冷冷道:“我用不着练什么鹰爪力。”

  “独臂鹰王”眼睛一瞪,道:“你用不着练,难道你瞧不起我老爷子的鹰爪力?”他一双鲜血淋漓的手已向海灵子抓了過去。

  海灵子一個翻身,后退八尺,脸都吓白了。

  “独臂鹰王”仰面大笑道:“小杂毛,你用不着害怕,我老爷子只不過吓着你好玩的,我跟你那老杂毛师父是朋友,怎么能欺负你這小孩子。”

  海灵子活到五十多了,想不到還有人叫他“小孩子”,他两只手气得发抖,却偏偏沒有拔剑的勇气。

  “独臂鹰王”那手力穿牛腹、巧取中心的鹰爪力,那份狠、那份准、那份快,的确令人提不起勇气。

  已经上到第七道菜了。

  马回回的手艺的确不错,能将牛肉烹调得像嫩鸡、像肥鸭、像野味,有时甚至嫩得像豆腐。

  他能将牛肉烧得像各种东西,就是不像牛肉。

  到第八道菜时,马回回亲自捧上来,笑道:菜虽不好,酒還不错,各位前辈請多喝两杯。”

  独臂鹰王突然一拍桌子,大声道:“酒也不好。”

  马回回楞住了。

  幸好赵无极巳接着笑道:“酒虽是好酒,但若无红袖添酒,酒味也就淡了。”

  “独臂鹰王”展颜大笑道:“不错不错,到底還是你念過几天书,知道這‘酒’宇,和那色字是万万不能分开的。”

  马回回也笑了,道:“晚辈其实已想到這一着,只怕此间的庸俗脂粉,入不了各位前辈的眼。”

  “独臂鹰王”皱眉道:“听說這裡的女人很有名,难道连一個出色的都沒有?”

  马回回沉吟着道:“出色的倒是有一個,但只有一個……。”

  “独臂鹰王”又一怕桌子,道:“一個就已够了,這小杂毛是出家人,赵无极出名的怕老婆,屠老头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用不着替他们担心。”

  屠啸天笑道:“不错,你只要替司空前辈找到一個就成了,我這糟老头子只想在旁边瞧瞧。年纪大的人,只要瞧瞧就已经很過瘾了。”

  赵无极笑道:“怕老婆的人,還是连瞧都不要瞧的好。但若不瞧一眼,我還是舍不得走,马掌柜的,就麻烦你去走一趟吧!”

  马回回道:“晚辈這就去找,只不過——”“独臂鹰王”瞪眼道:“只不過怎样?”

  马回回陪笑道:“那位姑娘出名的架子大,未必一找就能找来。”

  “独臀鹰王”大笑道:“那倒无妨,我就喜歡架子大的女人,架子大的女人必定有些与众不同,否则她的架子怎么大得起来?”

  马回回笑道:“既是如此,就請前辈稍候……”

  “独臂鹰王”道:“多等等也沒关系,别的事我老爷子虽等不得,等女人的耐心我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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