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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七章 梦醒不了情

作者:古龙
阳光灿烂。\\WWw.qΒ5。coМ

  风四娘走在阳光下,旧日的泪痕已干了。

  她发誓绝不再流泪。

  现在她所有的推测和理论,虽然已全部被推翻,可是她发誓一定要把“那個人”找出来。

  她至少已知道:“那個人”是個养着條小狗的人。

  一條狗穿過横街,沿着屋檐下的阴影,懒洋洋地在前走。

  凤四娘也莫名其妙地跟在后面走。

  她当然知道,這條狗绝不是“那個人”养的狗,可是,她实在不知道应该往哪條路走,才能我到“那個人”,找到萧十一郎。

  奇怪的是,阳光越强烈,走在阳光下的人反而越容易觉得疲倦。

  风四娘的酒意已退了,经過了那么样的一天,现在正是她最疲倦的时候。

  她想睡,又怕睡不着,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想睡又睡不着的那种滋味,她已尝過很多次。

  孤独、寂寞、失眠、沮丧……這些本都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可是对一個流浪的人来說,這些痛苦却都是一定要忍受的。

  ——要忍受到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

  风四娘连想都不敢想。

  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温暖的家,安定舒适的生活……

  這些本都是一個女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以前也曾憧憬過。

  可是现在她已久未去想,因为這些事都已距离她人遥远、太遥远……

  街道渐宽,人却渐渐少了。

  她已走出了闹市区,走到城郊,冷落的街道上,有個小小的客栈,柴门低墙,院子裡還种着几株菊花,一盆秋海棠,就像是户小小的人家。

  若不是门口有個油漆已剥落的招牌,這地方实在不像是個客栈。

  不像客栈的客栈,但是毕竟還是個客栈,并巨对一個无家可归的浪子来說,也可以算是种无可奈何的安慰。

  于是风四娘走进去,要了间安静的小屋,她实在太需要睡一觉。

  窗外恰巧有一树浓阴,挡住了日光。

  风四娘躺在床上,看着窗上树叶的影子,心裡空空洞洞的,仿佛有很多事要想,却已连一件都想不起来。

  风很轻,轻轻地吹着窗户。

  這地方实在很静。

  她眼皮渐渐沉重,终于朦朦胧胧地有了睡意,几乎已睡着。

  怎奈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忽然听见隔墙有個人在哭。

  哭声很悲哀,也很低,可是风四娘却听得很清楚。

  這裡的墙大薄,又太安静。

  风四娘翻了個身,想再继续睡,哭声却越听越清楚了。

  是女人在哭。

  她心裡究竟有什么心事?为什么要一個人偷偷地躲在這裡哭泣?

  风四娘本不想去管别人闲事的,她自己的烦恼已够多。

  也许就因为她的烦恼已大多,所以发现了别人的悲伤,她自己仿佛同样会难受。

  她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套上鞋子,悄悄地走出去。

  浓阴满院,隔壁的门关着。

  她又迟疑了半晌,哭声還沒有停,她才走過去,轻轻敲门。

  又過了半响,门裡才有人轻轻地问!“什么人?”

  這声音听来竟很熟。

  风四娘的心跳忽然又加快了,用力撞开了门,立刻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1”這個偷偷地躲在屋裡哭泣的女人,赫然竟是沈壁君。

  桌上有酒。

  沈壁君仿佛也醉了。

  有些人醉了爱笑,不停地笑,有些人醉了爱哭,不停地看见了风四娘,沈壁君非但沒有停下来,反而哭得更伤心。

  风四娘就站在那裡,看着她哭。

  她也是個女人,她知道女人要哭时,是谁也劝不住的。

  你著一定要劝她,她就一定会哭得更厉害。

  “哭”有时就像喝酒。

  一個人可以哭,一個人也可以喝酒。

  可是你喝酒的时候,假如另外還有個人一直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你就会喝不下去了。

  哭也一样。

  沈壁君忽然跳起来,用一双已哭红了的眼睛瞪着风四娘:“你来干什么?”

  “我正想问你,你来干什么?”风四娘悠然坐下来:“你怎么会到這裡来的?”

  “我为什么不能来?”

  沈壁君不但很悲伤,火气好像也很大。

  平时她本不会說出這种顶撞别人的话。

  风四娘却笑了笑:“你当然能来,可是你本来不是已回去了嗎?”

  “回到哪裡去了?”

  “白马山庄。”

  “白马山庄不是我的家。”沈壁君的眼泪仿佛又将流下。

  “昨天晚上我曾到白马山庄去過,那时候你在不在?”

  “在。”

  “那么你为什么又一個人跑出来?”

  “我高兴!”沈壁君又在用力咬着嘴唇:“我高兴出来就出来。”

  “可惜你看来一点也不高兴。”风四娘一点也不肯放松“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跑出来的?”

  沈壁君不再回答。

  桌上有酒,她忽然抓起酒壶,往嘴裡倒。

  她想醉,醉了就可以忘记一些她本不愿想起的事,也可以拒绝回答一些她不愿回答的话。

  只可惜壶已快空了,只剩下几滴酒,就像是泪一样,一滴滴落下。

  酒是苦的,又酸又苦,也像是泪一样,只不過酒总有滴干的时候。

  泪呢?

  “砰”的,酒壶落下,粉碎。

  她的人却比酒壶更破碎,因为她不但心已碎了,梦也已碎了。

  她這一生的生命,剩下来的已只不過是一個破碎的躯壳。

  风四娘看着她。

  ——命运为什么要对她如此残酷?

  ——现在她已变成了這么样一個人,为什么還要折磨她?

  凤四娘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是为什么,你都不该再跑出来的。”

  沈壁君茫然凝视着地上的碎片,美丽的眼睛裡也变得空无一物:“我不该?”

  风四娘道:“嗯。”

  沈壁君突又冷笑,道:“可是昨天晚上,你還逼着我,一定要我走。”

  风四娘叹道:“昨天晚上,也许是我错了。”

  沈壁君道:“你也有错的时候?”

  风四娘点点头道:“我错了,只因为我从来沒有替你想過。”

  她想的只有一個人。

  她所做的一切事,都是为了想要他快乐,想要他幸福。

  为了他,她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别人呢?

  别人为什么一定也要为他牺牲?

  别人岂非也一样有权活下去?

  风四娘黯然道:“你吃的苦已大多了,为他牺牲得也已够多。”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根本沒有权力逼着别人为“他”受苦,把他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不幸上。

  “现在你该为自己活几天,過一段幸福平静的日子,你跟我不同,若是再這么样流浪下去,你這一生就真的要毁了。”

  這可是她的真心话。

  对這個美丽如花,命薄如纸的女人,她的确已有了种出自真心的同情和怜惜。

  但她却忘了,怜悯有时甚至比讥讽更尖锐,更容易伤人的心。

  沈壁君本已勉强控住的眼泪,忽然间又已落下面颊。

  她用力握紧双手,過了很久,才慢慢地问:“你要我怎么样?”

  风四娘道,“我要你回去。”

  沈壁君道:“回去,回到哪裡去?你明明知道我已沒有家。”

  风四娘道:“家是人建的,只要你還有人,就可以重新建立一個家。”

  沈壁君道:“人……我還有人?”

  风四娘道:“你一直都有的。”

  沈壁君道:“连城壁?”

  风四娘点点头,苦笑道:“我一直看错他了,他并不是我猜想的那個人,只要你愿意回到他身边去,他一定会好好地对你,你们還是可以有一個很好的家。”沈壁君在听着,似已听得出神,就像是個孩子在听人說一個美丽的神话。风四娘道:“现在我已知道,那個秘密组织叫‘天宗’,宗主是一個很矮小,還养着條小狗的人,并不是连城壁。”她叹息着,又道:“所以我本不该要你离开他的,不管怎么样,他至少沒有欺骗你,你回到他身边,总比這么样在外面流浪好得多。”

  沈壁君還在听着,還是听得很出神。

  世上绝沒有任何一個女人喜歡這么样在外面流浪的。

  她是不是已被打动?

  风四娘道:“只要你愿意,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回去,我甚至可以去向他道歉。”

  這也是她的真心活。

  只要沈壁君真的能得到幸福,无论要他做什么,她都愿意。

  沈壁君却笑了,突然疯狂般大笑。

  风四娘怔住。

  她从未想到沈壁君会有這种反应,更沒有想到沈壁君会這么样笑。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就在這时,沈壁君的微笑突然又变成痛哭——不再是悄悄流泪,也不再是轻轻哭泣,而是放声痛哭。

  除了萧十一郎外,她也从未在别人面前這么样哭過·她哭得就像是個受了惊骇的孩子。

  這种哭甚至比刚寸的那种哭更不正常,像這么样哭下去,一個人說不定真的会哭疯了。

  风四娘忍不住冲過去,用力握住她的肩。

  沈壁君還在哭。

  风四娘咬了咬牙,终于伸手,一掌掴在她脸上。

  沈壁君突然“停顿”。

  不但哭声停顿,呼吸、血脉、思想也全都停顿。

  她整個人都已停顿,麻木,僵便,就像是突然变成了個木偶。

  风四娘的泪却已流了下来,黯然道:“這是为了什么?是不是因为我說错了话?”

  沈壁君沒有动,一双空空洞洞的眼睛,仿佛在看着她,又伤佛凝视着远方。

  风四娘道:“我說错了什么,我……”

  沈壁君突然道:“你沒有惜,他的确不是夭宗的宗主,但我却宁愿他是的。”

  风四娘又怔住:“为什么?”

  沈壁君道:“因为天宗的宗主,至少還是個人。”风四娘道:“难道他不是人?”

  沈壁君的脸又因痛苦而扭曲,道:“我一直认为他是個人,不管他是好是坏。总是個了不起的人,谁知道他只不過是個奴,才。”

  风四娘道:“奴才?谁的奴才?”

  沈壁君道:“天孙的奴才?”

  风四娘道:“天孙?”

  沈壁君冷笑道:“逍遥侯是天之子,他的继承人当然是天孙。”

  风四娘道:“连城壁虽然不是天孙,却是天孙的奴才。”她更吃惊,更意外,忍不住问道:“這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沈壁君道:“因为……因为我還是他的妻子,昨天晚上,我還睡在他房裡。”

  這些话就像是鞭子。

  她說出来时,就像是用鞭子在抽打着自己。

  這种感觉已不仅是痛苦而已,也不仅是悲伤、失望……還有种无法形容的屈辱。

  风四娘了解這种感觉。

  她沒有再问,沈壁君却又接着說了下去:“他以为我睡着了,他以为我已喝光了他给我的那碗药。”“你知道那是迷药?”

  “我不知道,可是我连一口都沒有喝。”

  “为什么?”

  “我也不知追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想吃药,什么药都不想吃。”

  风四娘心裡在叹息。·他知道那是为了什么———個已对生命绝望,只想拼命折磨自己的人,是绝不会吃药的。

  世界上本就有很多事。看来仿佛是巧合,其实仿若仔细去想一想,就会发觉那其中一定早已种下了“前因。”

  你种下的是什么“因”,就一定会收到什么样“果”,——你若明白這道理,以后播种时就该分外小心。

  沈壁君道:“他想下到我已将那碗药偷偷地泼了出去。”

  风四娘叹道:“他一定想不到的,因为你以前从来也沒有骗過他。”

  ——這也是“因”。

  沈壁君道:“他进来的时候,我其实是醒着的。”

  风四娘道:“但你却装作睡青了的样子。”

  沈壁君道:“因为我不想跟他說话。”

  ——這又是“因”。

  风四娘道:“他沒有惊动你?”

  沈壁君摇摇头,道:“他只是站在床头看着我,看了很久。我虽然不敢张开眼看他,却可以感觉到他的样子很奇怪。”

  风四娘道,“奇怪?”

  沈壁君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好像全身都在渐渐发冷。”

  风四娘诅,“然后呢?”

  沈壁君道:“我看装虽然好像已睡着,其实心裡却在想着很多事……”

  那时他想的并不是萧十一郎。

  這两年来,萧十一郎几乎已占据了她全部生命,全部思想。

  但那时她在想的却是连城壁。

  因为连城壁就在她床前,因为他和连城壁之间,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值得回忆的住事。

  他毕竟是她第一個男人。

  她想起了他们新婚的那一天,她也曾躺在床上装睡,他也是這么样站在床头,看着她,一直都沒有惊动她,還悄悄地替她盖上了被。

  那时她心裡的紧张和羞涩,直到现在,她只要一想起来。

  還是会心跳。

  在他们共同生活的那段日子裡,他从来也沒有惊扰過她。

  他始终是個温柔和体贴的大夫。

  想到這裡,她已几乎忍不住耍睁开眼,陪他一起渡過這漫漫的长夜。

  可是,就在這时候,她忽然听见窗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弹指声。

  连城坠立刻走過去,推开窗户,压低声音道:“你来迟了,炔进来。”

  窗外的人带着笑道:“久别胜新婚,你不怕我进去惊扰了你们。”

  听见這個人的声音,沈壁君忽然全身冰冷。

  這是花如玉的声音。

  她听得出。

  可是她却连做梦也想不到,花如玉居然会来找连城壁。

  他们怎么会有来往的?

  沈壁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集中精神,听他们在說些什么。

  连城壁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已经想法子让她睡了。”

  花如玉道:“她不会醒?”

  连城壁道:“绝不会,我给她的药,至少可以让她睡六個时辰。”

  花如玉已穿自而入,吃吃地笑着,道:“你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把她找回来,现在却让她睡觉,岂非辜负了**?”

  连城壁淡淡道:“我并沒有找她回来,是她自己要回来的。”

  花如王笑道:“难怪别人都說你是個了不起的角色,你不但要她的人回来,還要她的心。”

  连城壁也笑了笑,道:“我若只想要她的人回来,就不必费那么多事了。”

  听到了這些话,沈壁君不但全身都已冰冷,心也已沉了下去。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团泥,别人要把她捏成什么样子,她就被人捏成什么样。

  花如玉又道,“這件事你做得很好,所以天孙想当面跟你谈谈下一件事。”

  连城壁道:“什么时候?”

  花如玉道,“月圆的时候。”

  连城壁道:“什么地方?”

  花如玉道:“西湖,水月楼。”

  连城壁道:“我一定准时去。”

  花如玉道:“你最好明天一早就动身,跟我一起走,先到扫花草堂去等着。”

  连城壁道:“行。”

  花如玉笑道:“你舍得把她一個人留在這裡?”

  连城壁遭:“這次她既然已回来,就绝不会走的了。”

  花如王道:“你有把握?”

  连城壁淡淡道:“因为我知道她根本已沒有别的地方可去。”

  花如玉吃吃地笑道:“你实在有两下子……”

  這就是沈壁君昨夜听见的秘密。

  直到现在,她的眼睛裡還是充满了痛苦和悲伤。

  风四娘了解她的心情。

  无论谁发现自己被人欺骗出卖了时,心裡都不会好受的。

  何况出卖她,欺骗她的,又是她本已决心要厮守终生的人。

  沈壁君流着泪道:“這次我本来的确已不想再离开他了,我……我实在也已无处可去,可是,听了那些话之后,就算叫我再多留一天,我也会发疯。”

  风四娘道:“所以他一走,你也跟着跑出来了。”

  沈壁君点点头。

  她不但无处可去,甚至连一個亲人、一個朋友都沒有。

  她只有悄悄地躲在這种凄凉的小客栈裡,悄悄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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