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奥灶面
困得她直点头,从窗户中回到屋裡,神游似得跟盛浔告别后,倒在床边上就睡過去。
转日她是被热醒的,一大早从浴房裡出来,挑着背光的地方走到堂屋裡。
方母和太婆坐在春凳上說事情,两個人难掩面上的欣喜。
“娘,啥事這么高兴,”阿夏弯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小半碗下肚,才转過头问。
“自然是好事,我现在不与你說,你先去把早食吃了先,我前些日子做的酱黄瓜好了,就搁在那柜子裡,”方母给她指明那地方,转头又数落她,“你說說你,有哪家小娘子跟你起得這般晚,大半夜不睡,今早我叫你都叫不醒。”
阿夏自知理亏,是半句不敢应,笑着赶紧往后头走,离得远些還能听见她娘的话。无外乎是到时你嫂子进门,你還懒着,可不是叫人笑话。
她装作沒听见,她嫂子脾性好着呢。
进了灶房裡头才躲了個清闲,她从靠墙的气死猫柜中拿出一碟子酱黄瓜。那黄瓜原本翠绿且饱满的皮,变得干瘪弯曲又黑到发乌。
对于阿夏,或是镇上大多数人家来說,沒有酱黄瓜的夏日就缺了点味道。尤其是苦夏沒胃口时,单喝粥配一小碟切好的酱黄瓜,就能吃下去不少。
所以年年夏日,酱园的生意特别好,大把的人到各家出名的酱园裡头打酱油,或是买些腌好的酱菜回去下饭。
她娘也是每年抢酱油的一個,她挑的是個做酱几十年的酱园,那裡专卖母子酱油。按俗语来說,就是酱饼为娘,酱油为子,才有此名。
用這样好的酱油,再挑黄瓜刚嫩时,還是乳黄瓜的样子。摘下来把瓜秧蒂子全都给去除,洗净后放到酱缸裡,一层盐一层瓜。
腌时讲究翻两次缸,第一次翻缸在刚放黄瓜后的三個时辰裡,将黄瓜从头到底换到一個缸内,好让底下的盐水化开,第二次则在半天后再翻。
等明日一早彻底出水后,盐水混着黄瓜汁,把有些瘪的乳黄瓜捞出,挑些洞眼稍小的竹篮子洗净。
那黄瓜摆好放上去,上头盖着木盖,再放点石头把裡头的卤水全给滴個干净,泡到水缸裡把苦味和咸味泡到差不多为止。
下入酱油、糖、大料等去腌它,不是說到這裡就万事不管了,每日都得翻個两次,十日才好出缸。方法腌的得当的酱黄瓜能放很久,且越放味道還越好。
腌好的酱黄瓜别看干瘪,实则咬下去脆着呢,咯吱咯吱地响,裡头的水也多,最要紧的是不算咸,甘鲜解腻。
有的酱园做酱黄瓜還是酱菜,都是重盐重咸,說是吃了好下饭,那真就算是咸菜了。
阿夏就喜歡吃這样的酱黄瓜,太咸她喝粥都遭不住,等她磨磨蹭蹭喝完一碗粥时,额头都出了不少汗。
她拿巾子沾湿擦着汗走出去,方母指着那外面道:“我已经跟卖红绸子那家說好了,到时候让他们把铺子裡最艳最好的红绸给我送来,他们那花绑得俗气,還是我自個儿来好。”
“這段时日可辛苦你了,”太婆拍拍她的手,一副老怀欣慰的样子,“等小溪进了门后,還是得要你多看顾着点,我們可不能做那种磋磨人家孩子的事情。”
“哎呀娘,”方母笑道,“我当年进门来时,你也是那般和气待我,我又哪会做這样的事情。到时候我指定把小溪她和阿夏一样对待。”
她们這两個人啊,做了将近二十六年的婆媳了,从未红過脸,彼此互相敬重对方,自然处得跟亲母女似的。
阿夏挑了個凳坐下来,听她们两個互相吹嘘。還沒听過瘾,方母那话茬就转到她身上,“阿夏,晚间你随我們去你小溪姐家吃饭,多跟她說說话。”
“今晚就去呀,”阿夏话裡有点惊讶。
“明天下聘,我們一家人今晚上门先商量婚期和旁的事情。毕竟明日只有我去,又請了你五婆来,她是全福老人,這场面還是得她出马,再者有媒婆在,到时候就别扯皮了。街坊邻裡看着不好。”
方母见她不明白,把這些弯弯绕绕摊开說给她听。
還不忘对阿夏交代一番,“這女儿家在成婚前总会寝食难安的,你今晚也多多宽慰你小熙姐一番。把我們家的行事可以跟她多說說,叫她放宽心。”
阿夏被迫塞了一耳朵的叮嘱,說到最后,她真是一個头两個大,只能连连点头,表明自己知晓了。
结果熬到晌午后,方母又把她拉過去,看看新做的衣衫哪件好些,选了件水红色,衬得脸色好看這才放她出去。
阿夏累得瘫坐在椅凳上,還沒歇多久就听见外头有响声,转過头瞥了眼,见方觉淌着汗急匆匆地回来。
不由自主半靠起身子,调侃道:“哎呦,哥你這是连课都上不下去了?”
“少来打趣你哥我,”方觉抹了把汗,从书院疾步走回来可不就是大汗淋漓。
“我先去换件衣衫,出来再跟你說。”
他沒有跟阿夏說太多,就走到后院去了,回来时脸上带着一层湿意。在阿夏身旁坐下,此时倒是慢條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
“哥,我瞧你這样子,是不是对晚上见面不紧张,”阿夏将手肘撑在椅子上,转過头问他。
方觉叹口气,“你哪看出我不紧张了,今日跟那群小子讲课都沒讲好,還是請隔壁先生来帮忙的。”
阿夏很不厚道地笑他,毕竟难得一见她哥這模样,哪怕早先去别的州府参加院试时,都沒见他有什么反应,照旧稳当。
“你還笑,”方觉对她是一点脾气都沒有,把喝了一半的茶放下。想起今日听了不少那些先生家裡的事情,姑嫂相处得都不好,老是为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
他想了想后才开口:“阿夏,哪怕之后你嫂子进门,我也不会因为旁的事情就如何,以前我是如何疼你的,日后還是怎么样。”
只差沒把话给說明了,别到时候跟因为嫂子进门,兄妹俩就生分起来,他也不想姑嫂处得不好。
阿夏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哥你說這是做什么。”
她說完才想明白此间意思,当即乐不可支,不過她憋着笑,假做认真地问道:“好,既然大哥你這般說,那要是到时嫂子和我拌嘴了,你站谁那一边?”
方觉听完這個問題,皱起眉头,好半天沒回答,毕竟這话真不好說,必定要得罪一人。
而后他才舒展眉头,“我谁也不站,你们要是吵嘴了我就去把盛浔請過来,他护着谁我管不着,反正我就哄另外一個,之后再赔罪。”
“瞧你鸡贼的,”阿夏属实无言,她哥這脑子沒白长。
“彼此彼此,日后少问我這些不着调的問題,不然我也问你,你哥我和盛浔要是吵上了,你站谁?”
方觉把這個問題又踢回给阿夏。
“我当然站哥你這边啊,”阿夏立马說道,“我才不跟你一样。”
毕竟到时候在盛浔面前,她還能拉得下脸面去哄他。至于她哥,小心眼。
方觉被她噎得无话可說,不過媳妇跟妹妹是真不好选。
两個人时不时拌嘴,倒是熬到了去吃饭的时候,兄妹俩一個提着气,一個反倒松了口气,再坐下去,這人都要废了。
一家人要出门前,方父還特意刮了胡子,又扯扯自己的衣衫,忙问大家,“我這样穿着還成吧,可别到时候在亲家面前给阿觉丢脸。”
“好着呢,你可别问了,来来回回问了不少遍,人亲家要是嫌弃,早就嫌弃你了,赶紧出门。”
方母沒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转头就问阿夏她今日這簪子带得好不好,两人属实是半斤八两。
一路乘船到了南家,因是书香门第,他家的山墙上刻的都是诗词,门口上书一副对联,太過于深奥阿夏沒看懂。
不過南家少有读书人的那种迂腐气,他们家人不多,日子過得也算清贫,夫妻俩为人都很和气。
還沒等他们走上前,在门边侯着的南母见着人,就满面含笑地上前来,“我刚想出来瞧瞧你们到哪了,沒成想,就见着你们過来了。”
“路上耽搁了会儿,反教亲家母你好等,我們应当早些出门的。”
方母笑呵呵地回她,两人在门口拉扯了一会儿。
“瞧我,這天热的,见着亲家就有說不完的话,都忘了先請大家进去坐会儿了。来,亲家婆婆我扶着你走,”南母上前很亲热地扶着太婆往裡头走,又說:“我家相公在堂屋等着大家呢,等会儿亲家我們坐下来聊聊,饭請人在做了。”
“我們不急,我們不急。”
“不急那就好好說說,我家云成今日也沒出门,阿觉你们两個都是读书人,应当有话說的。還有阿夏,你小溪姐在屋裡等你過去呢。”
南母這番话是把大家伙都安排的妥当,阿夏沒有得選擇,知道他们聊的又是她听不得的,也沒有上去碍事。
反倒是从另一边的木梯走上去,再转個弯就是南溪住的屋子,她曾经去過很多次,算是轻车熟路了。
轻轻敲了敲门,屋内传出一道轻柔的声音,“是阿夏嗎?我沒锁门,你进来吧。”
阿夏這才推门进去,反手将门给带上,笑嘻嘻地问,“阿姐,你怎么知道是我来了?”
南溪站起身来相迎,把自己坐的凳子让给她,手指搭在嘴边笑道:“也只有你来,会敲四遍的门,我听着声自然就晓得是你来了。”
“也是,今日除了我們一家会上门外,可沒有旁的人来了,”阿夏笑,又低头看她篮子裡的绣品,青绿色上头有竹节,一瞧就晓得指定是他哥的。
“自己瞎做着玩玩,”南溪见她的眼神停留在那束带上,语气有点慌乱。垂着头忙将那绣箩移到旁边去,就這样两颊都带上了淡淡的红。
阿夏不忍心打趣這样的美人,所以她岔开话,“這屋子有些闷得慌,阿姐你要不开個窗户。”
她刚想去开那扇窗,南溪把自己的手按在上面,声音有着难以掩饰的慌乱,“别开這扇窗,它,它有点坏了,我們要不去茶室,那裡窗户多,吹着风凉快。”
“好,那就去茶室,”阿夏松开手,实则她眼睛還挺亮的,低头那一瞟就看得很清楚。那窗户对着底下的院子,而她哥正在院子裡和云成哥說话,看谁不言而喻。
到了茶室,南溪不自在地跟她赔不是,“我刚才,”
“阿姐,我晓得,”阿夏拍拍她的手,扬起笑道:“我哥今日才出来时,還在家中跟我絮絮叨叨,說待会儿来可要多在阿姐面前多美言他一番。”
“他才不会這般說呢,”南溪捧着自己通红的脸,垂下眼睫,小声地道。
“那是阿姐你還不知道我哥這为人,我跟姐你說,他对這婚事可上心了。连聘礼的礼单都是他自個儿写的,每样挨個挑拣過,要是不好就大半夜拉着我去挑,挑得满意了才肯回来。”
阿夏自然是大力說着她哥的好话,论拍马屁的功力舍她其谁。
只把南溪說的更抬不起头,一会儿又眼巴巴的问她,“你哥,他真是這般做的?”
哪個女子会不喜歡未婚夫婿对自己上心。
“当真,比黄金還要真,”阿夏只差沒对天发誓。
南溪搅着手上的衣带子,头略微抬起来一些,话裡却带笑,“你這张嘴,纵是假的都要被你說成真的。”
“阿姐,你這就是冤枉我了,”阿夏走到她旁边,挽住她手臂,“我這說的可是真心话。”
反正她把话說的天花乱坠,到后头都把南溪给逗得忍不住笑出声。
阿夏沉思,就這样她哥還怕她跟未来嫂子吵嘴,還不如担忧他日后与嫂子的关系呢。
這般想了后,门外有人敲门,原是南母来送饭菜了,商议婚期這事女儿家不好下去,她就把饭端上来,又請求阿夏留着陪南溪吃顿饭。
阿夏自然沒有不应的。
端過那两碗面,忍着烫将它放到茶室的桌子上,她闻着這味道就知道是奥灶面。也是极费功夫的一碗面,在镇上若非有贵客临门,轻则都不会在自家烧這面。
主要這面比起旁的来,讲究要更多些,正宗的說是要到這“五热”才好。
五热之一,碗要热。那些碗都是放在沸水裡,等面煮好后,才将碗给捞出,避免它被风吹凉,到时候這热面触着,滋味就坏了些。
之二,汤热。汤不热,這面本就是重油,一冷那油花就浮在上头,冷油入口哪裡還算好吃。
之三四为油热、面热,面就是得水烫时放,不然很容易坨成一团,油热是本该就热。
最后就是浇头热,這浇头冷,鲜味就差。且浇头也决定了這面到底是红汤還是白汤的。
這红汤面可以說是红油爆鱼面,是用青鱼腌后再炸,放红汤把碱水面放下煮熟而成。白汤的浇头是卤鸭,用的麻鸭炖煮后切片,再倒汤头煮面。
红汤颜色深,那是用黄鳝或是螺丝、鱼头,再加筒骨、老母鸡吊出来的,浓油酱赤全给搁下,才汤头红润,鱼味满口香。
白汤则色清透,毕竟老鸭熬出来的,旁的什么也不多放,口感上更为清甜。且卤的鸭是按秘法腌制的,从皮到骨到肉都是香的,肥嫩可口。
南母是一样各端了一碗上来,阿夏和南溪对视一眼,两個人干脆相互往对方碗裡夹面,她们口味還挺相同。
爱吃红汤和白汤混合后的面,一则觉得红汤過于喷香,二则是白汤太鲜甜,若是两者稍微混点,那刚好对两人的胃口。
面爽滑又筋道,汤底更加浓厚,既鲜又清爽,不显得太過于油腻。
只不過就算是在有凉风的夜裡,吃這面也熬不住热气,她们两個算是边擦汗边吃面,吃到后头各自都忍不住笑,模样狼狈。
吃完不久后,南溪沒让阿夏收拾东西,而是拉着她走回到屋子裡,知晓她再晚些就要走了,一时竟顾不得羞赧。
从那床前的柜子裡取出一個木盒子,那裡头全是颜色不一的束带。她把這轻轻搭在阿夏的手中,說话的声音也轻,“阿夏,劳烦你,把這捎给你哥哥,就說,”
南溪的话顿住,索性這夜深,也瞧不出她脸色有多红,才又缓着气把话给說了下去,“就說瞧他那束带不太鲜亮,给我哥做的时候想起来,便也给他做了些。”
到底是皮薄,连真话都要搭在旁人那才說得出口。
阿夏当即点头,宽了她的心,可乘船回去拿给方觉的时候,她是這般說的,“我嫂子可关心你了,說是那日瞧你的束带一点都不鲜亮,怕你在同窗面前丢了脸面。便给你多做了几條,让你好换着带,日后她還给你做。”
“哥,你瞧我嫂子多心疼人,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
方觉抚着那束带,手指轻轻抚過,便将盒子给收起来,握得紧紧的,脸上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不過他說:“你可别诓我,小溪她必不可能這般說。”
只說几句话就得脸红,哪裡会說這些来。
“那你不信就算了,”阿夏斜眼瞧他,白费她這一番苦心。
又给补了一句,“守着你那几條束带過日子去吧。”
“你這丫头,我不跟你一般计较。”
方觉明显心情很好,满面春风。
“婚期定在了几时?”
“快了,冬初边,日子到时候再挑個好的,近的来。”
阿夏看她哥的笑连收都收不住,一时想起盛浔来,這么想着,回到自己屋子裡后,大半夜翻箱捣柜搬出布料,准备给盛浔绣点东西。
不過睡下前总翻来翻去睡不着,哪怕睡下也被噩梦给惊醒。梦到海上的浪很高很高,就算沒有渔船侧翻,她這心裡总不安稳。
惊醒后就呆愣楞地坐在床上,以前盛浔出海到从来沒有這般過,也可能当时她觉得就是個邻家哥哥。
可现下她就开始为着個沒影的事情,成宿睡不着,心跳得也一点不平稳。询问過有关新罗水道的事后,更是呆坐在那裡许久。
等向南家下了聘后,婚期也定了個大概的日子。阿夏第二日就撑着油纸伞,顶着烈日一個人乘船跑到千光寺裡,寺裡此时人也不算多。
她辗转在小道上左拐右拐,额头边的碎发都叫汗给沾得湿透,才终于找到那寺庙裡专门求平安符的地方。
是個不大的佛堂,裡面供奉的神仙阿夏瞧不出面目来。可却在那僧人问她,是不是要求最好的平安符时,她沒有犹豫地点点头。
他们這裡的最好的平安符是十八两,要是更为好的,那就要往百两千两以上走。這笔银钱掏空阿夏的全部身家都拿不出来。
這十八两都算是她全部的家底了,是過生时她哥和她爹塞的,還有大伯临走时,也非得给她的,不然這银钱也拿不出来。
她把那袋子零碎的银钱放在桌上,低声道:“劳烦帮我写上,出海平安。”
“好,還可以在平安符上写姓名的,小娘子你看?”
“那写吧,”阿夏提笔在這纸上写上盛浔二字。
僧人收了字后又說:“最好的平安符得大师开光過,七日后才能来拿。”
阿夏心知這事急不得,收了僧人盖了印章的纸,又匆匆坐船回去了。
只不過离着盛浔出海的时日越近,她好像出神的时日更多,甚至听闻海船回来了,也沒有那般高兴。
因要开始囤两個月去新罗的米面粮油以及其他,這几日盛浔都只能歇了工后来见她一面。
以至于阿夏从寺庙取到那枚描绘着繁复图案的平安符时,都只是低着头静静地瞧了又瞧。
她踏出寺庙的门后,不知想到什么,又疾步走回去,找了個最灵的佛像虔诚地磕了几個响头。
她不贪心,她也只求了一個愿望。
保佑海船能够逢凶化吉,平安回来。
阿夏想啊,新罗水道那般纵横交错,稍不留神就会触礁,她希望這艘船能穿過那些暗礁风浪,平安地回到她這裡来。
起身回去后,都难掩自己知道那水道艰险后的郁郁不乐。
尤其才刚回到家中,方母就急忙地拉過她,“你這孩子去哪裡了,我到处找你都找不着。”
“我有事出去了一趟。”
方父在一旁打圆场,“好了,阿夏肯定有事情忙去了。你别急,好好跟孩子說。”
“成了,你要是有什么东西要给阿浔的,去收拾出来,他们出海的海船提前到明日五更天出去。”
方母也是得知這個消息后,有些着急上火。
“不是說還有几日嗎?”
阿夏面上有着明显的不可置信。
“最近察觉到天象有变,等不着立秋了,怕到时候多风多雨,不好赶水路,老把头瞧的指定沒错。你要是有,就去收拾,我跟你爹先去盛家帮忙,他们今晚有個饯别宴,几家一块办的。”
方母說完后就急忙拉着方父往外头赶去,只留阿夏呆愣楞地站在那裡,
心不在焉地收拾好东西,走在路上时不时踢着石子,明明早先盛浔跟她說的时候,她還沒有這般失落的。
等走到了盛浔家中,那院子裡都站满了人,大家系着围布忙活着,欢声笑语比以往少些,连买了海船的喜悦都沒有太多。
倒是小孩子无忧无虑地在桌子底下乱窜,到处跑来跑去。
从门裡走出来的盛母,今日面色明显不是很好,不過瞧着阿夏還是强挤出個笑容来,“阿夏来了啊,盛浔在裡面,我去给你叫他,你们好好說說话。”
“盛姨,還是我自己进去吧,瞧您气色也不太好,這段日子总得把自己身子照顾好。”
阿夏不让自己露出难過的神情,她上前扶着盛母,是真的关心盛母的身子。
“好孩子,我都晓得,過了這两日就好了,你快些进去吧。”
“那我去瞧瞧,”說完阿夏才进屋,才进去被堂屋那乌泱泱坐着的人给吓了一跳,她站在那裡挨個叫人。
盛浔正从屋子后头走過来,他瞧见阿夏明显脸上有惊喜,赶忙给她解围,“各位叔伯,阿夏是来给我送东西的,就不多說了。”
“那赶紧去吧。”
两人分隔得很开,一前一后往裡面走,不過才挨到墙角,等到沒人的时候,盛浔就牵起阿夏的手,握在手心裡。
“這段日子你是不是沒睡好”
盛浔凑近瞧她眼底下的青黑,语气有点心疼。
“我,”阿夏听着一墙之隔的人声,她摇摇头,“不要在這裡說话。”
“那去我屋子裡,這楼下人多。”
阿夏打量着四周左右,都或多或少有人影穿梭,才点点头,像做贼似的跟着盛浔走到楼上。
才刚进他屋子裡,盛浔就用手抬起她的脸,手指摸着眼角那淡淡的黑,他问,“是不是晚上老是不睡?”
“我睡不着。”
她是真的睡不着,离這個日子越近,心裡就有种难以言說的郁闷,本来這夏时就闷得慌,如此更是沒得一個好觉。
“那可怎么办,”盛浔抱着她,“要是我在的话,還能给你哼個曲,說說航海的故事都成,可我,”
“一定得要去新罗嗎?”
阿夏问他。
“是得要去,”盛浔对她的情绪很敏锐,“怎么了?”
他抱着她顺势坐在地上,轻轻抬起她的脸。
阿夏的眼尾有点红,她紧紧攥着自己手裡的布袋子,她抬头看盛浔,带着哭腔說:“就要去新罗嗎?”
“可是我才知道,那裡水道很难走,连老把头都有不少折在新罗回程的道上。我們不去那裡好不好?”
她越說,出口的声音就越哽咽,這么多日的担忧全都化为泪珠,从眼角处一颗颗滚落,划過脸庞,直直拍在地板上。
阿夏真的很少哭,她這次却收不住,哭到眼尾泛红,鼻子都哭得通红。
盛浔被她吓到了,手忙脚乱地给她擦眼泪,“别哭,不去那裡了,我們不去新罗了。”
“我,”阿夏抽噎着道:“我老是做梦,梦见大浪,我只是害怕,你不要理我這样无理取闹的话。”
盛浔瞧她哭得满脸红,自然怜爱,取出手帕轻轻地给她擦眼泪,他都有点难過,“你一哭,我等会儿都要跟你一起哭了,你還沒见過我流泪吧?”
她老老实实摇摇头,鼻子一下又一下抽着气,這么多年她确实沒有见過盛浔哭過。想着他哭的跟她一样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一时又觉得有点好笑,忍不住破涕为笑。
见她笑了,盛浔松了一大口气,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当小孩子一样哄抱着,声色轻柔地跟她讲道理,“新罗水道是不好走,可我們要是走从平谷到承阳的水道间去,那暗礁就会少很多。我這段日子一直在跟去過新罗的舵手学,他们很多都平安回来了,這次也会跟着我們一起去一趟。”
他将自己的下巴搁在阿夏的头发上,缓缓晃着她,“所以不要担心,我們都是靠海吃饭的,你看上次我們去過海祭,海神会保佑每一艘从他這裡出发的船只,保佑他们平安回到這裡。”
“更不用說,我還要回来跟你定亲,那是我想了许久的事情。我又怎么会舍得抛下阿夏,留在新罗不回来呢。”
盛浔的声音裡满怀憧憬,“等我从新罗回来后,我們两個一起把隔壁的屋子装满好不好?我看過你画的图,有些东西我們可以出海去别的城镇买,到时候等我們成亲了,那屋子也装好了。”
“你說好不好?”
阿夏缩在他的怀裡,闷闷地应声,“但要你平安地从新罗回来,我才会答应你。”
“怎么還是不高兴,”盛浔浑身解数都快使上了,“要不我也哭一個给你看。”
“才不要,”阿夏抿着嘴,她从袖子裡摸索出一枚平安符,牵過盛浔的手放在他的手心。
她說,“既然我不能跟你一起去新罗,就让平安符带我去吧。它在佛前听了许久,它一定能保佑你平安从新罗回来的。”
阿夏半坐起身,将那枚她编了绳的平安符挂在盛浔的脖子上,她跪坐着道:“你可一定要回来。”
盛浔此时真的有点鼻头发酸,他凝视着這枚平安符,他伸手紧紧握住阿夏,头搁在她的肩窝上,他很郑重地說:“会的。”
两個人這样抱了许久,外头的天色一点点变黑,屋子裡的光也一点点被吞沒。
楼底下有人在唤开饭了,各色的声音嘈杂。
而阿夏却不知道哪裡来的勇气,她的声音有点抖,“盛浔,你把头低下来一点。”
盛浔不明所以,却還是照做。阿夏的手指头也颤,在黑夜裡摸索着触到他的脸上,她的手很凉,让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
阿夏的动作却沒停,她很慢很慢地移到他的脸上,而后一点点压低,直到彻底贴合。
她很生疏,生疏到挨上,便不再动弹,倒是這眼睛一直在眨,睫毛扫在盛浔的脸上,让他忍不住翻身为主。
阿夏被他這起身的动作吓了一跳,忍不住想要惊呼,可外面的廊道上传来一道脚步声,并伴随着呼喊,“阿浔,阿浔,要吃饭了,你人呢?”
她心都快跳出来,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阿夏甚至不敢呼吸,盛浔却欺而上,挨在她的唇边轻笑,“别怕,他不知道我們两個会在這裡。”
那道脚步声与两人只有一门之隔,外头那人還敲了敲门,“阿浔,阿浔你在嗎?”
可盛浔正忙着堵别人的嘴,哪裡有空应他。
“算了算了,去别处找找。”
不過后来即使脚步声远去,阿夏也全然不知。
以至于這之后,她都觉得沒脸见人,且发誓一定不会在盛浔面前痛哭。
当然那個晚上两個人也沒下去吃饭,直到后面,趁着人少点,盛浔带她从后门离开。
阿夏趴在盛浔的肩背上,他则慢慢背着她往前走,“今晚送你回去后,你可要好好睡觉,别来送我。”
“为什么?”
“我看到你我就舍不得走了,所以你别来。”
阿夏点点他的肩背,沒說话。
两個人走在铺满月光的小道上,享受此刻的静,以及接受這两個多月的离别。
他们的影子合成一道。
盛浔在方家的门前把阿夏放下来,握住她的肩膀,像跟小孩子說话一般,“别不高兴,等我出海回来。”
他的叮嘱一句接一句。
“要乖乖吃饭。”
“不能哭,实在要哭的话等我回来哭。”
“老实睡觉。”
“我的信很快就会到,阿夏你在窗前挂個小桶,等明日起来,我的信就会出现在那裡。”
他念叨了很久,絮絮叨叨,直到听见有人声时,才不得不松开阿夏。
而阿夏跟他說的话是,“我会想你的。”
“所以要早点回来。”
“好。”
她看着盛浔在拥抱她后,渐渐离去的身影。
夜裡還是睡不着,她半拉开帘子盯着河面,其实她知道,海船出海的方向不往這裡。
可阿夏就這样站在朦胧的光影下,瞧着那寂静的河水,蜷缩在一起的鸳鸯。
不久后,鸳鸯扑腾着翅膀往前游,河面泛起巨大的水波声,划船的浆板搅着水面的波涛。
她手扒着窗台,脸快贴近那窗户,她看见站在船尾的盛浔。
两人在這窗棂格子的掩映下相望,甚至都沒說话,就隔着水,隔着窗。
海船划得很慢,盛浔一直望着這间唯一亮灯的屋子。
這是在离别前最平静最好的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