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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作者:安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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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是她?”尤氏紧紧地扳住他问。

  “当真是她……”来意儿看了尤氏一眼,声音含糊,口气却不容置疑。来意儿摆弄了這么会儿,感觉自己的火又上来了,喘息着,吼她:“快些!”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她到我那裡停了一会,现在走了。”

  尤氏机械的应和着,心裡仿佛一大块冰被敲碎了,散落一地冰渣。往事在上面隐隐作痛。

  四更的时候,尤氏听到身边有细微声响。侧過身,见来意儿已醒,忙着要起来伏侍他穿衣。

  来意儿按住了她,道:“歇着吧,也累了,知道我从来不把当下人待,這是心裡话,是不比携鸾佩凤的。当年……”他顿默了会,笑道:“瞧我!可竟說這些沒意思的话。”

  尤氏倚在枕上看他,幽幽叹道:“爷是個念旧的人,若不是,我這残花败柳之人,又遭了巨变,哪有活的路?”

  来意儿不语,背着灯看不见他的表情。来意儿悉索地穿好衣服,回過头来道:“我走了,隔几日再来,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对下人說,别替我省着。”說着走了。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起三更早,哪得五更财?他深明這個道理。勤勉和心机,也是他能够迅速聚敛庞大家业的重要原因。

  城裡静悄悄,石板路上雪痕深深,映着微光清凉。来意儿不知被何触动情肠,心思翻涌,长长叹了口气,勒马远眺,天边星星月亮皆隐沒了,长夜看上去漫长无际。忽然之间,有几句话钻进了他的脑海中:“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那应该是在很多很多年前,他随着贾珍的时候,贾珍带他外出。他们一帮爷们隔着窗赏雪,雪花大的像飞鸟的羽毛一样。他站在门口,看见雪地裡有個老人蹒跚而行,在雪中冷得簌簌发抖,他看了不忍,就跑過去,准备把贾珍赏给自己的酒和牛肉分他一些,那老人却拒绝了,說自己是出家人吃素。

  来意儿沒奈何,把身上的一小块碎银子给了他。

  那老人接了银子道谢走了,来意儿伫立在风雪裡,看他;/u远走的身影,当时年纪小小的他心裡忽然就萧瑟到无言,觉得世间哀苦如秋草如斯深重,却年年不绝。

  那個老者走的时候,唱的就是這歌,隔了這么多年,一瞬突然想起来,仿佛,从回忆裡掘得青玉,依然青润有光。

  来意儿呆呆出神,直到身边的小厮一声唤:“爷——”他一凛,才回過神来,策马往家赶。到家时候五更不到。来意儿进了门就直往议事厅而去,一眼望见入画等在裡面。来意儿摒退了下人,阖上门气定神闲道:“来了。”

  入画骤然看见他来,急急站起来,差点沒站稳,心裡像滚油煎的,望着他只颤声說了個“”——下一句话却接不下去。

  “我有事要做,有什么事晚了回房再說。”来意儿垂下眼睑,說着朝一旁的书柜走去。一句话把入画的火气說上来,勇气也随之而来,厉声道:“晚了会回房倒稀罕!我等了一夜……”来意儿回身看她,果然眼睛通红,也不知是哭的是熬的?

  “既如此,先回去好好休息,叫雁儿她们给上点银耳汤,去火的。”他說着,又低头去翻书。

  入画愣愣地看着他,思想着前夜他還冒着大雪陪她去贾家祭奠,昨夜却又……她心中矛盾煎熬,身体不由自住的颤抖着,终于,颓然坐倒在椅子上,拭泪道:“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对我好,還是不好?就這么着,连多看我一眼都不肯,多說一句话都似抢了的時間,說不好,又不是不管不顾我和良儿……人說夫妻越处越互解,這個人,我竟越来越不认得。”

  来意儿被她說得烦,一把丢了书,拉過一把椅子来坐下,冷着脸道:“要說什么,我陪說,這样哭哭啼啼的,我也不要做事了!”

  “昨夜去了哪?”入画抬起眼,撅出心裡十分坚硬的問題。

  “我去了哪会不知道!我就不信不问小厮,问他们就知道了,何必巴巴来问我。”

  “我想亲口說。”她似每個患了偏执病的寻常妇人,明知结果,明知开口就是伤害,還坚持苦苦求证。

  来意儿未及开口。

  “养了外室。”入画一意孤行地道。她說的那样快,仿佛不欲给她自己和来意儿反口的机会。来意儿說的对,事情她早一清二楚,只是想他的承认认错而已。

  “她是谁”“她盯住他问。

  “尤氏。”来意儿淡淡道。望;/q住伤心愕然的入画,又叹息:“我本来不想告诉的,不出去,她不进来,各住各处。何必要问呢?這是自寻烦恼!”

  “是她!”入画倒呆住。“我……”她看着他,一股伤心愤懑像火一样的蹿上来,摁也摁不住。她枯笑了两声,泪如泉涌:“如此倒成了我的不是!說的出!她那样一個人,也不嫌脏,收得像個宝一样。养她這么多年!可怜我竟是是又聋又哑的傻瓜,由着在外面……”

  “說够了!”来意儿霍地站起来,厉声道:“我对够可以的了!有道是夫为妻纲‘,去看看,哪家做老婆的敢对丈夫這么說话,不看我們一起苦出来的,我由得這么放肆!”

  入画见說,想起当年两人在一起伏侍人的种种苦处,一时心酸,火气消减了些,放低了声音道:“不管怎么說,不该养她,那样一個人,养她做什么。”

  “那是我的事!妇道人家问那么多沒好处!”来意儿余怒未熄,转過脸去不看入画。屋子裡一阵死寂。

  “我已经糊涂了這么多年,不想再糊涂了。我想告诉我,为什么养個比我年纪都要大许多的女人,我有哪点不如她?”入画立在他身后,哀沉伤心地低问。

  “问问问!私吞犯官家产,知道是什么罪過,我不养着她,捅了出去,和我還有良儿都得死!”来意儿目露凶光气急败坏地咆哮着。他的脸变得铁青,恶狠狠地瞪着入画:“不死也得像贾珍一样发配宁古塔!为這個和我争!为這個和我争……”他怒极,抬脚咣当一声踢翻了桌子。

  来意儿话似惊雷,将入画彻底吓呆。“私吞犯官家产!”不用說,那是贾珍的家产!想透了這一层,令她更惊的隐情接踵而来:那家产怎么到手的?她心中惊涛骇浪,再不用多怀疑,一定是尤氏!他们两個十年前就搅在一起!入画恨恨地盯住来意儿,這個畜生,他谁都上!自己的主母也不放過!入画恨到极处,反而觉得无话可說,身松懈下来,呼出一口气,摊倒在椅子上,看着尚在怒气中周折的来意儿。一直以来,她也有怀疑,眼前這個人就算再能,怎么能在短短几年時間裡赚到多得吓死人的钱财。

  一阵冷风吹来,入画打了個寒颤——她早知他不是善茬,当年他敢用遗书去贪惜春的遗产时,她就知道。她只是想不到他阴冷如狼,她刚才看见他眼裡幽幽冒出的绿光,真如野性难驯的狼!還有,他帮着贾珍来劝她,让她出卖惜春……入画想到前事,像站在一座荒城上极目四望,看见;/a秋草连陌,坟茔处处,心裡荒凉无际。

  “该杀了她,那样才一了百了!”入画幽幽地說。

  听到她的话,来意儿倒呆了一呆,转過脸来看着她,似是想不到她也会說出這样的话。停了停,他坐下来,道:“我也想過,但所费周折太大,不是上策。以我今时今日的地位,多少人虎视眈眈。为一個女人冒那么大险,我不愿意,况且她几乎是不可能背叛我的。她是犯官的家眷。一旦出首,就是官府不追究她前罪,也是要罚沒为奴的,我算定了,她不敢出卖我!”

  来意儿目光闪动,還有一條他沒說,尤氏是不比年轻的小姑娘,但她有她的好处,做了;/sa那么多年宁府的当家奶奶,官场商场上她旁敲侧击也帮了自己不少;何况她還带来了携鸾佩凤。這两個人姿色不比外买的差,为着见不得人的缘故,侍侯自己识情识趣……

  在她们身上驰骋,因這些女人先前是自己的主子,征服她们,格外有成就感。心裡,曾经的耻辱和伤口,在她们的柔情和迁就下,在亲吻裡,渐渐消退。而他,面对入画的时候,却往往有心无力。

  因为耻辱太深。

  入画,他的妻,看不到他心裡蛰伏的的阴影,他蠢蠢欲动的伤口——曾经他置疑自己,是否還能做一個真正的男人。他真爱她,所以才必须冷淡她,疏远她。

  這些。她不懂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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