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近在咫尺的凶手
夏末的傍晚,天色将黑未黑。罗飞来到一幢居民楼前,他看了看楼体侧面的铭牌:十二幢。
沒错,就是這裡了。
目的地是三单元406。罗飞并沒有急着上楼,他走向了不远处的一块空地。這裡是整個小区的中心位置,也是居民们的活动广场。
祥馨苑是一片拆迁安置小区,這裡的住户大部分都是原东郊方湖村的村民,彼此间知根知底。当罗飞這個外人进入广场之后,立刻就引起了几個好事者的关注。他们纷纷把视线聚焦過来,开始揣摩這個不速之客的来意。
罗飞倒不介意,他停下脚步,目光来回转了两圈,似乎想找人聊几句。這时已有人主动问道:“你找谁呀?”說话者是個六十岁上下的女人,她正坐在花圃边的一张长條石凳上,优哉游哉地休息纳凉。
罗飞走過去坐在长凳的另一端,打了個招呼道:“大妈,您在這小区裡住了有年头了吧?”
“那可不,”大妈盯着罗飞上下打量一番,眼神中透出身为主人的自豪感,然后她又用警惕的口吻问道,“你不是小区裡的吧?”
罗飞掏出警官证递到大妈面前,介绍自己說:“我叫罗飞,是個警察。”
“警察?”大妈愣了一下,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咱们小区出啥事了?”
“您别紧张,沒啥事。”罗飞笑了笑,问道,“大妈您怎么称呼?”
“我姓王。”
“哦,王大妈……”罗飞的目光看向广场左前方的那幢楼宇,“我過来呢,是想了解以前的一件事。就在這個小区裡发生的,很久以前了。”
“什么事啊,你问吧。”王大妈挺着腰板,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只要是這個小区裡的事,我肯定记得。你别看我年纪大了,脑子可好着呢!”
罗飞抬起手来指了指:“十六年前,就在前面那幢楼裡……”
“十二幢?”大妈的脸色蓦然一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要說的是那两個孩子?”
“是啊,那两個孩子……”說到“孩子”這两個字,罗飞喟然一叹,心情也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又說起這事了呢?太惨了,太惨了啊。”大妈摇着头连连感慨,似乎并不愿意回忆那段往事。
“确实是惨。”罗飞沉默了片刻,转過脸来问道,“您见過那两個孩子嗎?”
王大妈默叹道:“见過的。”
罗飞点点头,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从裡面翻出了一张照片:“您看看,這孩子就是老大吧?”
王大妈把照片接在手裡,凑着路灯端详。照片上是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样子。看了一会儿之后,王大妈犹犹豫豫地說道:“有点像,但是也說不准啊。一個是時間太久了,第二個呢,照片上這個小姑娘清清爽爽的,我看到那孩子的时候,根本沒個人样啊。所以真是不太好认。”
“沒個人样?”罗飞猜测道,“是那孩子最后被救出来的时候嗎?”
王大妈摇摇头:“那次我可沒看到,我說的是之前一次。”
“之前還有一次?”這事在罗飞的了解之外。
“是啊。之前這俩孩子就被关過一次了。那次是老大自己把房门打开跑了出来,就在小区裡瞎溜达。多好一個小姑娘,穿得像個乞丐。那会儿天气還凉,我們都穿毛衣呢,小姑娘就光着膀子,只穿了一條棉毛裤,裤子上糊满了屎啊尿的,头发也乱得不得了。”王大妈描述一番之后,又道,“我們看着可怜啊,都凑過去问:‘哟,這谁家孩子呀?怎么沒人管呢?’小姑娘說妈妈不在家,然后只喊肚子饿。大伙就把她领到保安那裡,又买来几個肉包子给她吃。那狼吞虎咽的呀,就像一辈子都沒吃過饱饭。”
罗飞皱起眉头问道:“那次被关了几天?”
“听說有两三天吧,再长孩子就顶不住了。”
罗飞“嗯”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王大妈說:“后来十二幢的邓姐到了保安室,认出這孩子和她住一個单元的,楼上楼下。邓姐說那家应该還有一個小的呢。大家一听就慌了,赶紧去了十二幢。结果发现门锁着呢,老大出门的时候顺手给关上的。于是又打电话报警,警察带了锁匠把门打开。我們进屋一看,果然還有一個小宝宝,脸朝下趴在马桶上,一动不动的,浑身都是屎尿。开始還以为孩子死了,但是一喊,小家伙倒抬头看了一眼。邓姐赶紧回家冲了碗奶粉端過来。小宝宝一闻到奶香,嘴巴一拱一拱地要喝。等一碗奶喝完,才开始哇哇哇地大哭。大伙這才松了口气,知道這孩子算是救過来了。”
“那次你见到孩子妈妈了嗎?”
“沒有,后来警察把两個孩子带到医院治疗,我就沒跟着了。听說那天晚上孩子妈妈也去了医院,但我沒见着。”王大妈顿了顿,又道,“其实我還挺想见见那個女人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妈,能把自己孩子祸害成那样。可惜啊,我从来沒在小区裡遇到過她,只是后来在电视裡看過。”
罗飞本来還想和王大妈聊聊這個女人的事,一听這话知道是沒戏了。于是他换了個目标问道:“你刚才說到的那個邓姐,她還在這裡住嗎?”
“在啊,你想跟她聊呀?”王大妈“嘿”地一乐,“你都不用找她,我告诉你,七点半之前,她准上广场這来。”
“哦,你這么有把握?”
“当然了。每天晚上一帮老姐妹都在這跳广场舞,邓姐可痴迷了,那绝对是风雨无阻!”
王大妈說得沒错,七点钟一過,各路大妈开始陆续往广场這边集合,罗飞想找的“邓姐”亦在其中。
邓姐今年六十五了,身形微胖,慈眉善目的,一看就是個热心人。得知罗飞的身份之后,她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对方的請求。两人便找了個相对安静的地方开聊。
“沒错,那家人就住在我楼上,這事的前前后后,我最了解了。唉,用老一辈的话来讲,那真是作孽啊!”不管谁回忆起那段往事,都会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
罗飞直接切入正题:“所以对那家的男主人,你应该也很熟悉吧?”
“熟悉啊。以前都是一個村的嘛,大名叫李军,我們都喊他小军子。”
“他是個什么样的人?”
“那孩子本质不坏,就是结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可惜了。”
“具体說說,都是些什么样的朋友?”
“就是社会上的那些混混呗。小军子从小学习不灵,初中沒念完就去汽车修理厂当学徒,从那时候开始慢慢和社会上的人混在了一起。后来跟這些人一块儿出去偷东西,被抓住关了一年的监狱。”
“那时候你们還沒搬到這個小区来吧?”
“沒有,那会儿還在村裡呢。拆迁安置是小军子出狱之后的事了。当时他们家分了两套房,不過转手就卖了一套。因为他爸爸当时得了癌症嘛,要治病,另外房子装修什么的也得花钱。”
“癌症?那不容易治好吧。”
“就是沒治好嘛。他们家也不知道是风水不顺啊還是怎么地,小军子的爸妈都得了癌症,撑了一两年,钱也花了,人也沒救過来。落得小军子孤身一人的。因为他蹲過监狱,街坊邻居的也不爱搭理他,你想他整天這么孤单,心情能好嗎?于是又和那些社会上的朋友混在一起。不光偷东西,還吸毒。唉,毒品這东西咱都知道,不能碰的啊,碰了一辈子就毁了。”邓姐一边說一边摇头,颇有痛惜之意。
李军的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罗飞开始转换角度:“說說那個女人吧,她叫秦燕对吧。她和李军是怎么认识的?”
“也是在外面认识的,具体過程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這么带回来了。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冬天,衣服穿得挺厚的,但那個肚子向外挺着,一看就知道怀着孩子呢。两個人也沒办什么手续,一块過日子呗。现在的年轻人嘛,也不讲究這些。来年夏天,孩子生出来了,是個小姑娘,长得可漂亮了。小军子给起了個名字,叫李梦楠。看他那欢喜劲儿,就跟亲生的一样。”
罗飞打断问道:“怎么,這孩子不是亲生的?”
“不是啊,他俩认识的时候,秦燕已经怀着啦。”
“那這孩子是谁的啊?”
邓姐非常麻溜地說了三個字:“不知道。”从她的语气判断,她并不是說自己不知道,而是表达“沒人知道”的意思。
罗飞“啊”了一声,对這样的回答颇感诧异。
邓姐解释道:“秦燕以前在歌厅上班的,和不少男人有過关系。后来肚子大了上不了班,這才跟小军子回家。那個孩子到底是谁的,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事你听谁說的?”
“小军子自己說的啊。”邓姐知道罗飞有些将信将疑,语气便愈发确凿起来,“這事肯定错不了!你想想,一個大男人,无缘无故地谁会给自己扣這么大個绿帽子。”
如果是李军自己說的,還真是错不了。罗飞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也算见多识广的人了,对于這样的生存状态還是难免感慨。然后他又问道:“后来那個老二,应该是李军亲生的吧?”
“還能個個都不是亲生的呀?”邓姐白了罗飞一眼,似乎在說:你也太狠了吧。
罗飞自嘲般笑了笑。却听邓姐又继续說道:“小军子心善,喜歡孩子。不過老大不是他自己生的,他還是有点不甘心,所以隔了两年,又要了個小二子。這次還是女孩,长得比老大還好看呢。名字還是小军子给起的,叫李梦娇。”
“家裡有了两個孩子,他们怎么养活呀?”
“小军子在外面当保安,当时一個月千把块的工资,就這么紧巴巴地過着吧。好在還有個房子,勉强能撑下去。”
“秦燕不去上班嗎?”
“唉!”邓姐重重叹了口气,用恨铁不成钢的口吻反问道,“她能干什么呀?都两個娃的妈了,总不能還去歌厅当小姐吧?”
“也是啊,既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還不如在家把孩子照顾好。”
邓姐却愈发摇头:“你還指望她照顾孩子?她要是能照顾孩子,后来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
“那孩子谁来照顾呢?”
“小军子啊,又当爹又当妈的。不光要去单位上班,回来還要给娘仨做饭。”邓姐略一停顿,又用下论断的口吻說道,“如果沒有他撑着,這個家早就毁了。”
罗飞默默叹息。其实早在十六年前,现实便已用最残酷的方式印证了邓姐的判断。
当年一家人的生活在李军的维持下勉力支撑,但随后发生的一件事打破了這份脆弱的平衡。
大约在李梦娇出生的两個月前,李军的一個朋友带了另外一個人来李军家借住,他们连续三天在李军家吸食毒品。
后来這两人吸毒后在酒吧裡闹事,被警察给抓了。两人供出是在李军家吸的毒。于是警察上门来带走了李军。由于秦燕正处于临盆待产的状态,李军随后被取保候审。
回到家裡以后,李军還以为這事就這么算了。沒想到一年之后,他却突然收到了法院的传唤。事情确实也不大,可以通過缴纳罚金判拘役或者管制,但李军沒有钱。最终法院当庭判了他六個月有期徒刑,罪名是容留他人吸毒。
罗飞来之前已经查阅了相关案卷,对李军入狱的過程就不再追问。他所关心的是另外一些事情。
“讲讲李军入狱之后的事吧。”罗飞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我刚刚听說,李梦楠曾经有一天自己从屋子裡跑出来過?”
“是啊,那次如果沒跑出来,两個孩子怕是早就死了。”
“這种事既然已经发生過一次了,怎么還能发生第二次呢?”
“唉,有什么办法呢?当爹的去坐牢,当妈的对孩子不管不顾,能不发生嗎?”邓姐的话语中透出无可奈何的语气。
罗飞摇了摇头,其实他想问你们怎么不帮帮這俩孩子呢?不過這话似乎有点质问的意思,他得想法找個较为温和的措辞。
邓姐看出了罗飞的心思,主动开口道:“其实我也帮過她们的。”
“哦?”罗飞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邓姐道:“第一次出事之后,我主动找過秦燕,我建议她下次出去的时候不要把门锁住,這样我們邻居也可以帮着照看照看孩子。结果秦燕說干脆我留一把钥匙给你吧。我想想也行,就从她那儿拿了一把钥匙。下午秦燕要出去,走的时候对我說:‘我出去一下,晚上六点前回来。’到了五点多我端了碗饭想送给孩子吃,用钥匙开门一看,秦燕已经回来了。我当时還挺欣慰的,心想這总算有点当妈的样子了。可是好景不长啊。第二次她出门的时候,也是說一会儿就回来的,结果好几天都沒回来。那几天我天天给孩子送饭,累点倒沒什么,只是心裡的压力太大了,每天晚上都睡不着。”
罗飞点点头表示理解。
秦燕這一走,等于把照顾孩子的责任全都甩给了对方。两個孩子那么小,這要是有個三长两短的,邓姐确实承受不起。
“所以你后来也沒坚持下去吧?”
“是啊,等秦燕回来以后,我就把钥匙還给她了。這孩子我不是不想管,真的是管不起啊。”
罗飞的目光看向远处的十二幢,想象着曾经发生在那裡的悲惨场景。对于那两個孩子来說,最大的不幸就是摊上了一对不靠谱的爹妈。而外人再怎么努力,也难以改变她们的凄惨人生。
片刻之后,罗飞再次开口,他把最重要的問題留在了最后:“你知道黑娃嗎?”
“黑娃?”邓姐怔了一下,并沒有立刻想起答案。
“对。我听說李梦楠很害怕黑娃,但我不知道黑娃是什么。”
“哦——”邓姐拖了個长音,“我想起来了!黑娃呀,是他们家养的那條小黑狗!”
二十年前的老楼了,楼道裡的照明灯好些已亮不起来。好在楼外有亮光从换气窗裡透进来,狭窄的楼道還不至于黑暗一片。
潮湿的空气,霉味直刺鼻腔。罗飞忽然觉得這样的感觉似曾相识,他凝眉略略想了一会儿,便明白這感觉从何而来——前几天去拜访陆风平的时候,那家伙的住所也是這般老旧破败的环境。
一個经济上并不拮据的人,为什么要選擇如此逼仄的居所呢?
应该是那住所裡有些令人无法舍弃的东西吧?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已来到四楼。罗飞在左手边停下。
面前是一道铁质的入户门。门上的油漆早已斑驳,门楣上的铭牌也落满了灰尘,不過還能依稀辨出“406”三個数字。
就是這扇门,曾经把屋裡屋外隔绝成两個世界。区区十厘米的距离,却横跨生死。
罗飞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试图去捕捉某种游荡在過去与现实之间的情绪。片刻之后,他抬起右手,在门板上拍了两下。
屋中有人应答:“来了。”听声音那人应该就在不远处。果然,屋门很快就被打开,一個男子出现在门后,他看到罗飞先是一愣,随后又微笑道:“哟,你怎么来了?”
這人正是杨兴春。
罗飞也报以淡淡一笑,却沒有回答对方的問題。
杨兴春的眼神闪动了一下,他把身体往侧后方让了让,招呼罗飞道:“进来坐吧。”
罗飞走进屋内。
這是一套老式格局的两居室,进了门就是客厅。屋裡的装修和家具都是很老式的风格,一种多年的陈旧感扑面而来。
客厅东首和厨房相连,贴墙处靠着一张四人饭桌。饭桌上摆了三個碗碟:一盘炒土豆丝,一大碗汤,還有一小碗米饭。
罗飞转過头来寒暄:“正吃饭呢?”
“是啊。”杨兴春关了门,接着话头反问,“你吃了么?”
罗飞摇摇头:“沒呢。”
“那正好啊,一块吃。”杨兴春抢到餐桌前,拉开另一张折在桌肚下的椅子,“来来来,你先坐,我再弄两個菜。”
罗飞劝道:“不用麻烦了。”
杨兴春坚持:“哎,你到我這儿,還能让你饿着?不過我這裡比较简陋,你别嫌弃。”
对方既然這么說了,罗飞便坐了下来。那边杨兴春从冰箱裡拾掇出一些食材,到厨房操弄了一番。也确实沒什么好东西,就是一盘炸花生米,一盘西红柿炒鸡蛋,還有一碟子香肠。
杨兴春给罗飞添了碗筷餐具,转身又提了一瓶白酒過来。他坐在罗飞对面,一边起开酒瓶盖子一边說道:“沒什么好酒,凑合喝点。”
“不,今天不能喝酒。”罗飞伸手挡住了面前的玻璃杯。
酒瓶停滞在空中,杨兴春的目光从那边穿過来,凝视着罗飞。
“确实不能喝。”罗飞态度坚决,“喝了就是违反纪律。”
杨兴春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哦”了一声:“有公事?那是不能喝酒。”
“随便来点茶水吧。”
“好,我也陪你喝茶。”杨兴春再次起身,去厨房泡了一壶热茶。回来时他右手提着茶壶,左手则拿了個黑色的手包。他先给罗飞斟茶,同时随手把那個黑包放在餐桌贴墙的边缘。
罗飞把那杯茶接在手裡,带着三分感慨說道:“我們认识這么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来你家裡。”
“家?”杨兴春却摇着头,“不,這不是我的家。”說话间他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罗飞不解地“嗯”了一声。他确信此处早已是杨兴春的房产,只不知对方为何要否认此事?
杨兴春的目光向四周环视了一圈,表情黯然。随后他的视线重新聚焦在罗飞身上,解释道:“這只是我的房子。光有房子不叫家,房子裡有了女人和小孩,那才叫家。”
罗飞愣了一下,露出同病相怜般的苦笑。暗想:原来自己也是個沒有家的人。
杨兴春端着茶喝了一口,又问罗飞:“你知道這话是谁說的嗎?”
罗飞反问:“不是你的原创?”
“不是。”杨兴春把茶杯放下来,看着罗飞道,“說這话的,是這间房子原来的主人。”
“李军?”
“对,李军。他曾是個有家的人,他也知道家的好,所以才說得出這样的话。”杨兴春微微一顿,口气忽又变得遗憾起来,“可惜啊,他不懂得珍惜。”
罗飞眯起眼睛看着杨兴春,突然问道:“所以你打死了他?”
杨兴春被罗飞的话杵到了,他的脸紧绷着,面无表情。半晌之后,他用力挤出丝笑容,以主人的姿态招呼罗飞:“怎么光說话不吃菜?来,尝尝我的手艺。”
罗飞拿起筷子,夹了颗花生米送到嘴裡,若有所思地嚼着。他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住对方。
猎犬一旦咬住了猎物,就绝不会轻易松口。
杨兴春却不再和罗飞对视,他的注意力都被桌上的那几盘菜肴吸引住了,只顾挥着筷子大快朵颐。土豆丝、花生米、炒鸡蛋、香肠……每個菜都尝了好几圈,一边吃還一边自我评价。
“這土豆丝就得切得细,切得细,吃起来就脆。”
“花生米是我自己炸的,火候正好。你知道吧,這玩意炸嫩了不香,炸老了吧,那就焦了。”
“一吃就知道,這可是正宗的土鸡蛋,洋鸡蛋绝对做不出這個味。”
“香肠是我特意到城东公道镇上买的,這是龙州最好吃的香肠。关键在哪儿知道嗎?用料精到。你尝尝,這嚼口,越嚼越香!”
罗飞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沒想到你对做菜這么有研究。”這话說得不冷不热的,也不知道是在真心夸赞对方呢,還是要刻意打断对方的话头。
杨兴春抬头看看罗飞,說了句:“会做饭的男人,往往都很顾家。”
罗飞“嘿”地干笑了一声,沒接对方的话茬。
“我知道你笑什么。”杨兴春瘪了瘪嘴,“你肯定在想:你连家都沒有,還谈什么顾家?其实吧,我也不是自卖自夸,顾家這话,是未婚妻给我的评价呢。”
“你有未婚妻?”
“有啊,好多年前的事了,所以你不知道。”杨兴春把身体靠向椅背,嘴角微微翘起,“那姑娘真的很好,人长得漂亮,性格也随和。最重要的,她对我的工作很支持。那会儿我经常值夜班,她呢,每天都送夜宵给我吃。有时候是白米粥,有时候是馄饨,有时候是面條。不管多冷的天,那夜宵送過来都是热的。当年的保温杯隔热并不好,她会把杯子藏在怀裡捂着,然后骑自行车来派出所找我。呵呵,那热乎乎的夜宵吃到嘴裡,真叫一個香啊!”
听对方這么一說,罗飞也觉得這姑娘确实不错。于是另一個疑惑便随之而来:“這么好的姑娘,后来怎么……”
“差点就结婚啦。如果当初结了婚,那我也会是個有家的人。”杨兴春闭上眼睛,陷入某种美好的遐想。不過他的双眼很快又睁开,神色亦黯淡起来,“可惜,后来一切都改变了。”
罗飞追问:“为什么?”
“因为這间房子。”杨兴春抬起头缓缓四顾,他的表情越来越沉重。最后他幽幽叹息了一声,看着罗飞說道:“你知道嗎,這裡其实是一座坟墓。”
对方說得如此认真,让罗飞禁不住也有些阴森森的感觉。他知道在這间房子裡曾经发生過的可怕往事,但因此称其为坟墓,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呢?
杨兴春略略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两個家的坟墓。”
两個家?一個指的是李军,另一個应该是指杨兴春自己吧。李军的故事罗飞已经了解,可杨兴春呢?他的家为什么也被埋葬在這裡?
杨兴春看出罗飞所想,主动說道:“我给你讲個故事吧,我和這房子之间的故事。”他一边說一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端起茶杯凑到嘴边啜了一口。
“好啊。”罗飞摆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杨兴春用茶水慢慢滋润着自己的口唇和咽喉,良久之后才吞入腹中。他要讲的那個故事,多半漫长而又曲折。
“第一次和這房子打交道,应该是十六年前了。那会儿我刚刚从部队退伍下来,分配到高岭派出所当個小片警。我记得当时是三月底,刚刚开春,天气還是挺冷的。那天中午我接到指挥中心的调度电话,說是辖区内有婴儿被锁在屋裡了,要我出個警。這种事以前也遇到過,通常就是家长临时出门倒個垃圾什么的,沒带钥匙结果门還反锁上了。這也沒什么麻烦的,叫個备案的锁匠過去,三五分钟就能解决。到了现场——”杨兴春抬手往门口方向指了指,“就是這扇门外,才知道情况不一般。有两個小女孩被关在房子裡,家长却不知哪儿去了。后来老大,一個三岁多的女孩自己开门跑了出来,但她出来的时候把门又给锁上了,而屋裡還有一個更小的婴儿。”
罗飞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很显然,杨兴春所說的正是李梦楠第一次从家中跑出来的那件事。這事罗飞刚刚听王大妈讲述過,但他并不知道,那個到现场出警的警察原来就是杨兴春。
杨兴春继续往下說:“那個大孩子当时就站在门边。那么冷的天,小姑娘還光着膀子,身上那件大外套一看就是好心人临时找来给披上的。孩子满身的屎尿,头发裡都生了蛆,沒個人样。這得是多少天沒人管了呀?
“当时也来不及多问,赶紧让锁匠先开门。那家伙的技术倒不错,三两下就把锁给弄开了。我們冲进屋找孩子啊,一开始還真沒找到。最后找到了,你知道在哪儿?在厕所裡!那小孩就趴在马桶边上,摆着要凑到马桶裡喝水的姿势。”
說到這儿,杨兴春特意停下来看了罗飞一眼。后者情不自禁地咧了咧嘴——在马桶裡喝水?這個细节先前王大妈并沒有讲到,這蓦然一听,着实令人动容。
杨兴春配合罗飞的情绪轻叹了一声,又继续說道:“开始還以为那孩子死了,但過去一摸吧,還有一口气呢!赶紧抱起来,先喂了点水喝,然后有邻居阿姨端来一碗热奶,孩子咕嘟嘟地把奶喝完,這才稍稍有了些生气。我赶紧又叫了救护车,带着孩子们去医院检查。這一路上都是我抱着那個婴儿。按理說一岁多的孩子,正是认生的年纪,看见生人不得哇哇大哭嗎?可那孩子却用小手紧紧地抓着我,一刻也不肯松。”說到這裡,杨兴春微微眯起眼睛,露出极为唏嘘的神色,他感慨道,“那一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救命稻草。那孩子抓着我,就像是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丝希望。我能强烈感觉到她求生的意愿,那是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本能。”
罗飞知道杨兴春为何唏嘘,因为那孩子最终還是未能逃脱可怕的劫难。而杨兴春作为曾经的救难者,对這场悲剧肯定会有更深的感触。
感慨過后,杨兴春的思绪又切入回忆之中:“到医院查下来,两個孩子都严重的营养不良,尤其是老二,一岁多了,還只会爬,屁股只有巴掌大;老大也好不到哪去,小姑娘下身多处溃烂,都是长期不换尿不湿给捂出来的。
“我记得当时有個女护士给孩子们洗了澡,她是一边洗一边流眼泪。后来她偷偷告诉我,两個孩子的嘴裡也有大便,估计实在是饿坏了,把大便当成了仅有的食物。咱是個大老爷们,不能像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但心裡也一阵阵地发酸。說实话,我還从来沒见過這样遭罪的孩子。我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父母能把孩子带成這样。
“后来向周围的邻居了解情况,得知稍大的小女孩叫李梦楠,另一個婴儿叫李梦娇。孩子的父亲叫李军,母亲叫秦燕。当时李军因为容留他人吸毒,被判了六個月徒刑,正在号子裡服刑。而秦燕则失去了联系,据說有两三天沒在小区裡露面了。
“我把情况报到所裡,所裡组织人手打探秦燕的下落。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在秋雨路的一家網吧裡找到了。我同事把秦燕带到了医院。那個女人啊,怎么說呢?看样子倒不像是個坏人。穿着打扮都普普通通的,就是眼睛裡沒什么神采,反应也稍有点迟钝。当时我问秦燕,你怎么能把孩子丢在家裡不顾呢?秦燕回我說:‘我自己都顾不了,哪還顾得了孩子?’后来听說,這個女人不会烧饭、不会洗衣服,什么都不会。有一次,她向邻居讨了两個鸡蛋给孩子吃,折腾半天居然不会煮,最后還是把鸡蛋拿回来,让邻居给帮忙做熟。”
罗飞在一旁暗自摇头:一個连鸡蛋都煮不熟的女人,如何有资格成为两個孩子的母亲?
杨兴春也露出无奈的苦笑:“对這样的女人,我也不知该說些什么才好,只能先带她去病房看孩子吧。见到两個女儿之后,秦燕倒也哭了。她一手抱起老二,一手搂着老大,看起来也是挺伤心的。我在旁边陪着,心想:怎么說也是当妈的,终究還是心疼孩子,现在主要是生活不太稳定,自理能力又差,以后应该会好起来的。嘿嘿,后来证明,這纯属我一厢情愿的臆测而已。
“医院本来要留两個孩子继续治疗的,但秦燕坚持要带孩子回家。因为她是孩子的合法监护人,我們也沒有权利反对。不過這次孩子跑出来自救,事情也闹得挺大。社区啊、派出所啊都开始关注了。那天晚上,大家一块把母女三人送回家,居委会特意花钱請了四個老太太,把屋裡屋外彻底打扫了一遍。那裡面全是屎啊尿啊,根本不像人待的地方。”
“当然了,大家对母女三人的帮助可不只是打扫卫生這么简单。考虑到李军尚在服刑期间,這個小家庭等于沒了经济来源,居委会還决定对這家人实施经济资助。当时确定的救济款是每個月八百块——”杨兴春顿了顿,他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罗飞一眼,然后又拖着腔调說道,“而发放救济款的任务呢,就交给了我。”
“嗯——”罗飞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道,“這可是個棘手的工作啊。”
“沒错。”杨兴春伸出指尖,在桌面轻轻叩了两下,“我的责任可不是把钱发下去這么简单;更重要的,我得监督秦燕,保证這笔钱确实用于母女们的日常生活,而不是被她自己乱花。”
“那当然了。如果只是发钱,居委会那么多大妈谁不能发,干嗎要找你這個警察呢。”
“罗队长真是個明白人!”杨兴春顿了顿,继续說道,“为了完成好這個任务,我還特别想了一個发钱的办法——把每個月的救济款分成四次发放。也就是一周一次,每次给两百。這样我每周发钱的时候都会去秦燕家裡看看,保证孩子们的生活处于正常状态。我以为這样就可以控制住秦燕,督促她照顾好自己的孩子。”
罗飞表示赞同:“這方法不错。”
“可你知道的,這事最后還是被我搞砸了。”杨兴春嘴角微微一挑,露出苦笑。這笑容中带着三分自责,七分无奈。
罗飞“哦”了一声,静待下文。
“其实吧,一开始效果還是不错的。”杨兴春把身体靠在椅背上,向上翻着眼皮,摆出一副自我安慰的姿态,“从三月底到六月份,我一共发出了十一笔救济款,总共两千两百块。這期间母女三人的生活看起来還不错啊。我每次去送钱的时候,两個孩子都在,家裡也拾掇得挺好。然后我会带秦燕去买点生活必需品,帮她送回家才走。”
罗飞插话道:“你去送钱,是每周有個固定的時間呢,還是看你什么时候有空?”
“主要還是看我什么时候有空。因为我平时工作也挺忙,時間上确定不了,所以還是采取比较灵活的方法。我去之前呢,都会提前给秦燕打個电话,我們大概约好了,让秦燕在家裡等着。”
“如果這样的话,”罗飞提醒对方,“你每次看到的情形,不一定是孩子们真正的生活状态啊。”
“你的意思是——”杨兴春沉吟道,“因为我去之前都会通知秦燕,所以她能够提前作好准备。刻意给我留個好印象,以便能顺利拿到那笔救济款?”
“沒错。而母女三人平时真正的生活状态,多半你是看不到的。”
“我的确忽略了這個問題。”杨兴春叹了口气,又道,“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有些事情還是暴露出了一些苗头,可惜我当时并沒有重视。”
“哦,比如說呢?”
“比如說秦燕的外婆曾经报過警,說秦燕又把孩子关在屋裡不管了。”
“秦燕的外婆?”罗飞略显诧异。
“对啊,怎么了?”
“她有亲属的啊,我還以为……”
杨兴春明白罗飞的意思了:“你以为她是個沒人管的孤儿?不是的。不過呢,跟孤儿也差不多。”
“哦?說說看。”罗飞对這個女人的身世产生了兴趣。
“秦燕的母亲未婚先孕,孩子的父亲是谁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把秦燕生下来之后,就跟着另外一個男人走了,现在已经在四川那边结婚生子,几乎不和家裡人来往。秦燕从小跟着外公外婆长大,不知道亲爹在哪裡,和亲妈一辈子也沒见過几面。你說說看,這和孤儿有多大区别呀。”
罗飞轻轻一叹,說了声:“难怪。”之前他一直不太理解,秦燕身为一個女人,怎会如此欠缺人伦之心?她从小就从未享受過母爱,又怎懂得用母爱来关怀自己的女儿。
這個困惑解开之后,罗飞又切回先前的话题:“好了,你继续說吧,關於秦燕外婆报警那事。”
“那老太太一共报過两次警,不過第一次呢纯粹是一场误会。”杨兴春喝了一口茶,又详细說道,“我记得那是四月份的事,老太太有好几天联系不上秦燕,不放心,就跑到祥馨苑小区来看孩子。结果敲了半天门,屋裡也沒人应声。老太太就慌了,怀疑秦燕又自己跑出去了,两個孩子被关在家裡這么久,怕是已经出了事。于是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我這边接警以后也紧张啊,连忙叫了锁匠,赶過来把门打开了,我們急匆匆进了屋,跑到卧室裡一看,却见秦燕带着两個小孩在床上正睡着呢。這边秦燕醒了之后,還一個劲儿骂那老太太,怪她吵了自己的觉。我們在旁边听着也挺不舒服的。你說這事闹的,多尴尬呀。”
“這样啊……确实有点帮倒忙的感觉。”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又建议道,“其实老太太可以配一把房门钥匙嘛,這样不就可以时常来看看孩子了嗎?以后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也不至于闹出這么大的动静。”
身为邻居的邓姐都曾拿钥匙照料過那两個孩子,外婆更是义不容辞才对。而且老太太和孩子有血缘之亲,不该像邓姐那样有怕受牵连的后顾之忧。
杨兴春摊摊手說:“我們也是這么想的啊,但老太太不肯要。”
“为什么?”
“之前老太太曾经配過一套钥匙,但后来秦燕总說家裡少了這個,少了那個,都怪在老太太头上。老太太受不了那個委屈,就把钥匙還给对方了。這個结一直沒解开,秦燕对老太太的态度又那么恶劣,老太太能拿這钥匙嗎?”
“這样啊……那還真是……”罗飞话說了一半說不下去了,因为他也不知该如何评价。都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但這家人的经属实是太难念了。還是把话题切回到事件本身吧。
“因为第一次报警闹出了误会,所以老太太第二次报警的时候,你们就不再重视了,对嗎?”罗飞猜测着问道。
杨兴春点了点头。
“你出警了嗎?”
“沒有。”杨兴春沉默了一小会儿,又道,“不過我還是做了一些调查的。”
罗飞“嘿”地干笑了一声:“都沒有出警,怎么做调查?”
“我问了老太太,有沒有听见孩子在屋裡拍门,或者是哭喊的声音。老太太說沒有。然后我又问了同一单元的几個邻居,她们也說那几天沒听见什么异常的状况。我就想:毕竟那孩子已经三四岁了,如果真是身临绝境,总得在屋内闹出点动静来吧?”
“所以屋裡沒有声音,你就觉得孩子应该沒事?”
“是啊。”杨兴春解释道,“之前秦燕把孩子锁在家裡,邻居们都会听见李梦楠拍门和呼喊的声音。所以我想,這次母女几個或许又是在裡屋睡觉呢,要不就是秦燕带着孩子出去玩了。”
“這么判断倒也符合逻辑,只不過……”罗飞摇着头道,“這事关系到两個孩子的性命,只从逻辑上来判断未免有些草率。”
“你說得沒错。”杨兴春下意识地低下头,似乎在逃避着什么。
罗飞捕捉到对方的自责情绪,便敏感地问道:“就是這次出的事?”
“那倒不是。”杨兴春抬起头来,继续回忆道,“其实老太太第二次报警之后,我多少還是有些不放心的,所以沒過两天就约了秦燕去送救济款。到了家裡一看,大人孩子都好好的。所以這第二次报警或许也是一场误会吧。”
“或许……”罗飞耸耸肩,对這样的用词不甚满意,随后他又强调說,“无论如何,既然你第二次沒有出警,那老太太就不会再报第三次警了。所以当孩子们最终出事的时候,她们早已失去了通過外祖母来求助的渠道。”
“是啊……正是因为我的主观臆断,才造成這样的恶果。”杨兴春苦笑着坦承,片刻后,他进一步說道,“其实后来出事的那根导火索,也是被我给点燃的。”
“哦?”罗飞眯起眼睛,用审视般的目光紧盯着对方。
杨兴春叹了口气,悠悠說道:“那是六月份了,再過一個月李军就会刑满释放。我一直都盼着,心想只要坚持到李军出狱,我的责任就卸下了。可老天爷偏偏不遂人愿!就在六月头上,我們辖区内发生了一起抢劫杀人案。那案子影响非常恶劣,市委领导下了死命令,限期破案。這种无头案子你知道的,案情分析基本沒用,只能以案发现场为中心展开排查。当时街头也沒有那么多监控探头,查起来全靠人海战术。我两天内跑了三條街道,沿街商铺,過往行人,一個個地问,真是快把腿都跑断了。這還不算完,回所裡還要把厚厚一沓的笔录整理一遍……总之那几天忙得昏天黑地的,真的沒精力去管其他事情。”
罗飞问道:“你是不是忘了给秦燕送救济金了?”
“那倒沒有。只是实在沒時間上门了,所以就打电话给秦燕,让她自己到派出所来取。”
罗飞点点头。這么处理倒也无可厚非。
“秦燕来了之后,我還特意问她:‘孩子怎么样?’她回答說:‘都在家裡,好好的。’”杨兴春沉默了片刻,然后又自嘲般冷笑一声,道,“我居然就信了她的话。”
“她在骗你?”
“事实上她已经两天沒回家了。”
“是嗎?”
杨兴春看看罗飞,苦笑道:“你刚才說的沒错,前几次我去送救济金时看到的情景并不真实,都是秦燕刻意做给我看的。她還是会经常外出,把两個孩子扔在家裡不管不顾。每次知道我要来了,她就会提前回家拾掇一番。”
“這次你沒有去,所以她也不需要回家了?”
“是的。”杨兴春黯然道,“就是因为我的這一次失职,最终出了那件事。”
罗飞沉吟了一会儿,微微皱眉道:“我不是很理解……仅仅因为你一次不上门,就酿成了悲剧嗎?难道以前秦燕只有你上门的时候才回家?可你一周也只去一次而已。如果是這样的话,两個孩子早就挨不過去了吧?”
“她也不是說一周才回一次家,大概两三天回一次吧。每次出门之前,也会给孩子留一些饮水和食物什么的。关键是只要我每周都去,她心裡就有一种压力,得时不时回家看看孩子,要不然沒法在我面前交代。而我一旦不上门了,在她看来那份压力就突然间消失了。所以拿到钱的那天她就沒有回家,而是想出去好好放松一下。”
杨兴春說到“放松”這两個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似乎要强调某些事情。罗飞注意到這個细节,立刻追问:“怎么個放松法?”
杨兴春“嘿”地干笑一声,說道:“她去了一個地下迪厅,用刚刚领到的救济金买了一份毒品……”
毒品?罗飞默然摇了摇头。话到此处,已不需要再多问什么,因为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那两個孩子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
杨兴春也陷入了沉默。他拿過桌边的那個黑包,从包裡掏出一盒香烟来,然后他用眼睛瞥着罗飞,抖了抖烟盒,示意:来一根嗎?
罗飞摇手道:“我不抽。”随后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形式般地喝了一口。杨兴春便掏了根烟,自己给自己点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屏气片刻,又将从肺部返上来的烟雾从鼻腔中喷出。伴随那烟雾同时而出的,還有一声悠长的叹息。這口烟抽完,他又开始继续讲述。
“几天之后,那起抢劫杀人案破了,我們终于能歇上口气。這时我想起好多天沒见着俩孩子了,于是就给秦燕打电话,想约個時間去看看,但对方的手机却一直打不通。我有点不放心,干脆下班之后直接過去。在屋外敲了半天门,也還是沒人应声。后来对门的邻居正好回家,告诉我說有一個礼拜沒见着秦燕了。我一听這话就知道不好。前几天秦燕来取钱的时候說過俩孩子都在家,而她自己却一個礼拜不见踪影,這意味着什么?這下我也顾不上什么误会不误会的,赶紧叫锁匠来开锁。
“门一打开,一股臭味扑面而来。我的心顿时就沉到了谷底。三月份那次进屋的时候,屋子裡也很臭,但那只是屎尿的臭味。而這一次的臭味明显不同。身为警察,我太清楚這种臭味意味着什么了……”
杨兴春把香烟凑到嘴边,再次深深地吸了起来。他一口接一口地,烟雾吞吐不停。他想借這烟雾冲淡在记忆中萦绕不去的那股恶臭,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那气息早已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永难消散。
真正有意义的,是要鼓足勇气去直面那段回忆。
“我一步步走进屋内,很明显那股臭味是从卧室裡传出来的。卧室的门也关着,但是从门板和门框的缝隙来看,门并沒有上锁,只是虚掩而已。我伸手推了一下,却沒有推动。我有些奇怪,仔细一看,才发现门缝裡塞着一大块抹布。正是這抹布卡死了门板和门框之间的缝隙,使得卧室這扇门关得很紧。当我注意到這個细节的时候,我的心蓦然一沉——我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這些天来秦燕经常外出不归,可是却沒人在屋外听到過孩子的哭喊。”
“因为秦燕用抹布把卧室门卡死了,所以两個孩子无法离开卧室。她们只能在卧室裡哭喊拍门,而這些声音无法穿過客厅传到屋外。”当罗飞說出這個残酷的真相时,他的心也痛得阵阵揪紧,他忍不住要追问,“可她为什么要這么做?”
“因为她不想让孩子跑出来,也不想让别人听见孩子的哭喊。她觉得這些事会让自己很沒有面子。”
“她自己又不回家,這不是刻意把孩子往死路逼嗎?”
“也许她出门的时候還是想着要回家的,但是真出去了又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吸了毒品之后。”
罗飞摇摇头,觉得无法理解,但他知道,這些就是曾经发生過的事实。他更进一步想到:自己现在正身处事件发生的现场!這让他情不自禁地转過头,目光向着不远处的卧室看去。
那扇门仍然虚掩着,依稀之间,罗飞似乎听见了急促的拍门声和凄厉的哭喊。他逃避般收回了目光,同时喃喃說了声:“太惨了。”
“是的,太惨了。”杨兴春跟随着罗飞的话语,在随后的十多秒钟裡,他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像是一具穿越了时空的雕塑。后来他终于缓缓转头,目光同样看向了那道卧室之门,而他的记忆亦随之走入那片最终的禁忌之地。
“我用力把那扇门推开,随后便看到一副地狱般的惨状。那個叫作娇娇的婴儿,曾经多么的乖巧可爱。此刻她却以一种可怕的姿态横尸在床,她那残缺不全的身体已经开始腐烂,正散发出阵阵恶臭。”說到這裡,杨兴春痛苦地闭上眼睛,似乎想从那段记忆中挣脱出来。
罗飞在沉默中等待了片刻,追问道:“李梦楠呢?”
“李梦楠……”杨兴春睁开眼睛看向罗飞,“你应该知道的,她侥幸活了下来。”略作停顿之后,他又补充道,“我进屋的时候,這孩子就躺在卧室门边,昏迷不醒,奄奄一息。我猜她肯定是竭力想要打开卧室门,好逃出去。可是這门大人在外面推都费劲,她怎么可能从裡面拉得开?”
李梦楠毕竟比李梦娇大了三岁,已经具备相当的独立行动能力。而秦燕离家时也在卧室裡多少留下些饮食,所以李梦楠才能在這场悲剧中幸存吧。
不過還有一個情节,杨兴春为何始终不提?罗飞只好又主动询问:“那黑娃呢?”
“黑娃?”杨兴春好像不明白罗飞在說什么。
“秦燕家养的一只狗。你在现场难道沒有看见嗎?”
“你說那只小黑狗啊?”杨兴春又吸了一口烟,說,“我知道。那是五月头上秦燕从外面抱回来的,它的名字叫‘黑娃’?其实我不太支持她们养狗。不過李梦楠好像特别喜歡,我看她和小狗一块玩得挺开心的,也就默许了。现在回想,這又是個错误。如果沒有這只狗的话,娇娇也不会那么惨。”
“怎么了?”
“有些细节我本来不想說的,不過既然你都问了……”杨兴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說了出来,“我进到卧室的时候,那狗正在吃娇娇的尸体。”
原来如此,罗飞深吸了一口凉气。难怪杨兴春刚才用了“残缺不全”這四個字来形容女婴的身体,又难怪“黑娃”二字会成为李梦楠记忆中的梦魇!
“现在你能理解我的心情了吧?当我第一次走进這间屋子的时候,娇娇曾用她的小手紧紧地抱住我的胳膊,好像我成了她的救世主,可我最终沒能救她。后来我把她的尸体抱走的时候,我记得那种感觉,轻飘飘的,沒有一丝分量。但曾经這也是一個生命啊!她在這個世界上真实地存在過。而她的一切,都已被這间屋子所埋葬。”杨兴春神伤地诉說着,最后他抬手指向四周的空间,看着罗飞问道,“你說說,這是不是一座坟墓?”
“对秦燕一家来說,是的。可是对你来說又为什么呢?”罗飞和杨兴春对视着,“你的故事,是不是只讲了一半?”
杨兴春把最后一截香烟抽完,他脸上的表情慢慢有了变化。先前的悲伤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决绝和坚毅。最后他把烟屁股按在桌上,狠狠地掐灭。這时他突然又笑了,反问罗飞道:“其实你真正感兴趣的,是另一半的故事,对嗎?”
“那天我推开卧室门,走进了那间屋子。屋子裡有两個孩子。李梦娇死了,李梦楠活着。死了的那個固然很惨,而活下来的呢?嘿嘿,未必就会幸福。”杨兴春端起面前的茶杯,咕嘟嘟地连喝了好几口。那茶已经有些凉了,但他仍喝得酣畅淋漓。或许他本无意品味茶香,他只是话說得有些多,需要一点茶水来解渴。
罗飞明白对方的意思,他亦点头道:“在幼年时期遭遇這样的事情,肯定会给李梦楠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
“這种创伤的影响恐怕一辈子也难以消除。”杨兴春顿了顿,又道,“在十六年前,正是我首先发现了這种影响的存在。”
“哦?”
杨兴春详细說道:“那件事发生之后,警方很快就逮捕了秦燕,最后她以過失杀人罪被判了十年徒刑。秦燕被捕的时候李军還沒出狱,于是照料李梦楠的任务就落在了我的头上。你肯定有些奇怪,這种事怎么会交给我呢?的确啊,李梦楠一個小姑娘,交给我照料确实不太合适。其实一开始社区上也是想找個女同志的,可李梦楠一定要跟着我。只要我一离开,她就大哭大叫的。考虑到她受到那么大的刺激,情绪還很不稳定。所以大家也不敢勉强她。”
罗飞插话道:“李梦楠为什么对你這么依赖?”
“因为她知道是我救了她吧。”杨兴春眯着眼睛,再次陷入回忆,“那天我来到现场,发现李梦楠還有气,便赶紧叫了救护车。然后我抱着她下楼。当走到楼外的时候,可能是受到阳光的刺激,小姑娘突然苏醒了,她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那种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充满了恐惧,充满了绝望。看着你的时候,就像用锋利的铁爪在你心口上抓了一把似的,痛得叫人受不了。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這样的眼神,我只能把她抱得紧紧的,尽量安慰說:‘叔叔来了,一切都好了,一切都好了。’說来也神奇,虽然李梦楠還那么小,又那么虚弱,但她竟然听懂了我的话。我看到她的表情明显变了,她用小手抓住了我的衣服,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原来她的嘴角是紧绷着的,那会儿也松弛下来,总之就是很安全,很满足的样子。我相信就是這短短的几秒钟让李梦楠记住了我。所以她才不愿意和我分开。”
罗飞点点头,对這样的感情表示理解。不過他仍然心存疑虑:“不管怎么样,让你一個单身小伙子照顾這么個小女孩,终究是不太方便吧?”
“我也不是完全单身啊。”杨兴春用提醒的口吻說道,“你忘了嗎?我有個未婚妻。当时我們已经住在一起了。出了這個情况之后呢,我和未婚妻商量了一下,她也觉得小姑娘挺可怜的,答应帮我一块照料。這不就方便了嗎?所以這個任务最终還是交给了我。”
杨兴春再次提起自己的未婚妻。从语气上来看,他对那個女人仍然保持着十足的好感。
罗飞很想知道這间房子究竟是如何毁掉了杨兴春和爱人之间的生活,但他又不想打破交谈中的逻辑线。所以罗飞暂时忍住這事沒问,而是重新切回到先前的话题:“刚才你說了,是你首先注意到李梦楠的心理创伤,那具体有什么样的表现呢?”
杨兴春道:“她变得很沉默,几乎不会主动与别人說话。她的性格也和其他孩子不太一样,非常胆小、敏感。另外她還落下了一個怪脾气——就是再也不敢一個人待在房间裡。”
“幽闭恐惧症。”罗飞点着头,缓缓說道,“那样悲惨的经历,肯定会成为她终生难忘的梦魇。”
“這也难說。”杨兴春看着罗飞,模棱两可道,“其实這事吧,既难忘,也容易忘。”
“哦?”罗飞皱起眉头,显得不太理解。
“那孩子被我救出来之后,在医院裡昏迷了一天两夜,直到第三天早晨才苏醒過来。而她醒過来之后呢,似乎已经忘掉了自己的经历。”
“是嗎?”
“当时這件事已经刑事立案了嘛,所以等李梦楠身体恢复之后,刑警队那边便有人過来给她做笔录。但是问起那几天发生的事情时,小姑娘却什么都不记得了。”杨兴春顿了顿,又补充道,“当时她的眼神是很迷茫的,确实是不记得,而不是說刻意要回避什么的。”
“心因性失忆症。”罗飞再次抛出专业词语,随后他又驗證般问道,“這种失忆应该是有所選擇的吧?”
“沒错。她只是忘记了被锁在屋子裡的那些事,其他的事倒還记得。另外有趣的是,她能记得爸爸妈妈,也记得邻居阿姨,但她却不记得自己的妹妹和一同被关在房间裡的那條小狗。”
“那并不是真正的失忆,只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把一些极度恐怖的回忆隐藏了起来。那些记忆存在于她的潜意识裡,并未消失。所以她才会患上幽闭恐惧症。”
“沒错。”杨兴春竖起一根手指,深表赞同,“我說的既难忘,也容易忘,就是這個意思。”
罗飞进一步分析道:“她隐藏了痛苦的记忆,唯独对你印象深刻。是你把她从绝境中拯救出来的,在你身上寄托着小女孩所有的安全感。”
“所以說,我就是最适合照顾她的那個人啊。”
“嗯。你们当时相处得不错?”
“不是不错,是很好。小姑娘对我非常依赖,就像你說的,我能给她安全感嘛。另外我的未婚妻是個很细心的人,在生活方面能做到无微不至的那种。”杨兴春微微闭起眼睛,嘴角露出温馨的微笑,似乎在享受某段愉快的回忆。片刻后,他又自信地說道,“我甚至可以說,和我們在一起的那两個月,就是李梦楠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只可惜這幸福太過短暂。当李军出狱之后,一切又发生了改变,对嗎?”
“沒错。”杨兴春摊着手,神情无奈,“李军是李梦楠的父亲,我們肯定要把孩子交還给他的。”
“我听說李军对孩子還不错啊。”
“這话得看怎么說了。如果和秦燕比的话,那当然是好多了。最简单的,如果李军在家,两個孩子至少能吃饱。但要和正常人家比的话,嘿嘿……”杨兴春干笑了两声,提醒罗飞道,“你得知道,李军自己也吸毒的。”
罗飞叹了口气,他很清楚吸毒对于一個家庭来說意味着什么:“說說后来的事吧。”
杨兴春拣起桌上的那盒香烟,又抖出一根来叼在嘴上。他一边点火一边含糊不清地說道:“李军领走了李梦楠,不過他们并沒有回家。”火点上之后深吸了一口,然后抬起头四顾而言,“這屋子裡发生了這么惨的事情,身为父亲,确实是难以面对。”
罗飞推测道:“他们另外找了房子?”
“嗯,租了一套平房,老城区,一個院子裡好几户的那种。便宜嘛。”
“所以你就把這套房子给买下来了?”
杨兴春吐出個烟圈,苦笑道:“我不买,谁买?”
“那会儿李军刚出狱,一個人带着孩子生活,手头上肯定比较困难嘛。我一個是不放心,也想孩子,就经常過去看看。有一次李军告诉我,他想把房子给卖了,有点现钱,日子能好過一些。可是托人打听了一圈,那房子根本沒人敢买。”
罗飞默然点头。房子裡发生過那样悲惨的事情,就是座凶宅呀!谁会愿意买這种房子。
却听杨兴春又继续說道:“当时我不是正要结婚嘛,手裡有笔钱,就是准备用来买房子的。看到這個情况,我就想:得了,干脆我把這套房子买下来吧。”
“這個……”罗飞蹙起眉头,“你未婚妻能同意嗎?”
杨兴春非常坦率:“当然是不同意啦。你想想,哪個女人愿意买套凶宅当婚房?再懂事的女人她也接受不了啊。可是我這個人呢,脾气倔得很,只要我认准了,谁也沒法改变我的主意。就因为這事,我們俩大吵了一架。”
罗飞猜测道:“你们也是因为這事分手的?”之前杨兴春說過這间房子是两個家的“坟墓”,故有此问。
杨兴春却摇头:“那倒不至于。我未婚妻虽然不同意我买這套房子,但她也理解我的初心。還不是为了那個小姑娘?那会儿是八月底了,李军手裡沒钱,李梦楠连幼儿园都上不了。她知道這事也着急呢。我很了解她,骨子裡是個善良的女人。我們俩吵架归吵架,女人嘛,以后多哄哄就是了。要說她为了這房子就离开我?這事不太可能。”
“那這房子价格上应该要便宜一些吧?”
“沒便宜多少。”杨兴春抖了抖烟灰,傲然道,“我可不想乘人之危。再說了,我們做警察的,本来也沒那么多顾忌。当时给了十二万——十六年前啊,一次付清。”
“一次付清?”罗飞咂咂嘴,“這不太妥当啊。”
杨兴春“嘿”的一声:“我知道你想說什么——還真被你說准了!我应该把這笔钱掌握在自己手裡,分批慢慢支付,就像当初通過救济款来控制秦燕那样。可惜啊,我当时太想改善他们父女俩的生活了。而且我觉得李军毕竟是個男人,总该有点责任感的,就沒考虑太多。现在想想,一個吸毒人员,手裡一下子有了十二万现金,這事得多不靠谱!”
“那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后来我還真被他糊弄了一阵子。”杨兴春用拇指尖在头皮上蹭了蹭,带着自嘲的口吻回忆道,“我记得那阵子每到周末,我都要去看看李梦楠,带点零食玩具什么的。开始那一阵吧,真沒发现什么不对。那片平房是老旧一点,但家裡物件置得挺齐,感觉父女俩的生活是沒什么問題。李军說自己又找了工作,一切都挺好。李梦楠的情绪也不错,有一次刚好李军给买了新衣服,小姑娘穿得美美的,還表演了幼儿园裡学到的舞蹈——你看看,多好啊!”
“实际是有問題的?”
杨兴春夹着香烟在空中点了点,加重语气說道:“有很大的問題!”
罗飞凝目以待。
杨兴春吸了一口烟,继续說道:“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快到冬天了。那個周末我照例去看孩子。进门之后看到李梦楠一個人坐在屋子最裡面的墙角,表情呆呆的。我喊了一声,小姑娘身体一抖,好像受了很大的惊吓。我就走過去问孩子你怎么啦。小姑娘也不說话,只是流眼泪。我感觉不太对劲了,连忙去找李军。李军当时在屋外抽烟呢。我问這孩子怎么回事啊,好像吓着了似的。李军就给我解释,說他昨天晚上上夜班,走的时候把屋门给锁上了。结果半夜李梦楠醒了,她自己打开窗户从屋子裡爬出来,穿着单衣在院子裡站了有两個小时。
“我一听就急了,我說你不知道這孩子遭過什么罪嗎?怎么還把她一個人关在屋裡?李军就开始诉苦,說:‘我也沒办法呀,我是蹲過号子的人,工作不好找,只能上夜班。你說我去上班了,深更半夜的孩子一個人在家,我不把门锁上,能放心啊?’
“這话貌似也沒什么毛病。于是我又提出帮他找一份白天的工作。但李军却不太积极,說什么那太麻烦你啦,又說這孩子也不能老這样吧,总得慢慢锻炼,多来几次也就沒那么胆小了。”
罗飞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接了句:“這可不行。”他知道那孩子本已忘记了那段可怕的记忆,這种“锻炼”岂不是要把她重新推入痛苦的深渊?
“当然不行。”杨兴春附和罗飞的說法,语调却是冷冰冰的,随后他又话锋一转,“不過這些倒不是事情的重点,重点在于一块手表。”
“手表?”罗飞有些摸不着头脑——這话题也跳得太快了。
“我和李军聊天的时候,看到他戴了一块手表。”杨兴春一边說一边抬起左手,用右手食指在自己所戴的腕表上示范般点了点,“就是這块手表让我意识到問題的严重性。”
罗飞茫然地把手一摊道:“我沒明白。”
杨兴春笑了笑,开始解释此事:“我和李军交谈的時間是周六下午。而就在当天早上,我刚刚接到一個协查任务:在高岭所辖区内发生了一起入室盗窃案件,作案人趁夜深之际,翻窗进入民宅行窃。协查通报中重点提到几件失窃物品,其中就有一块天梭牌男式手表。”
“哦?”罗飞微微眯起眼睛,“就是李军手上戴的那块?”
“沒错。”杨兴春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胸有成竹地展开分析,“李军這小子以前从来不戴手表,怎么突然开始戴了?那块手表正巧也是天梭牌,而且一看就不是新的。這立刻便让我起了大大的疑心。于是我就试探着问了句:‘哟,刚买的手表嗎?’李军一愣,然后赶紧回答說:‘对,這不上夜班嗎,有块表看時間方便。’我又问:‘多少钱啊?’李军有些支吾了,憋了一会儿才敷衍道:‘嗨,跟朋友买的,二手货,不值钱。’這两句话一问,我有数了:這块表肯定是赃物无疑。”
罗飞点头表示赞同。他虽然沒有亲临其境,但从杨兴春的描述来看,李军的反应确实符合做贼心虚的心理特征。
杨兴春冷笑着总结道:“他所谓的上夜班,原来就是在外面做贼。”
罗飞推测道:“這么說的话,他当时已经把卖房子的钱挥霍完了?”
杨兴春“嗯”了一声:“后来我专门找人去查過他,才知道這家伙不光吸毒,還赌钱。卖房款几個月的時間就给搞沒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罗飞先這么评价了一句,然后又凝目看向杨兴春,语带机锋地问道,“你一定对他失望至极,对嗎?”
杨兴春把脑袋一晃說:“我对他从来就沒有期望,谈什么失望呢。我只是为李梦楠担忧。”
“你担心李军沒有能力照顾好她?”
“经济只是一方面——”杨兴春转了转手中抽了一半的香烟,“我更担心的,是李军有可能会唤醒李梦楠的噩梦。”
“哦?”
“李梦楠已经忘记了被困在屋子裡的经历。你刚才也說了,這是一种自我保护。从這個角度出发,我希望她永远也不要恢复记忆。可是李军呢?他居然又把孩子一個人关在屋子裡,還给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找了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說什么慢慢锻炼?這不放屁嗎?他就完全沒考虑孩子的感受!”杨兴春越說越激动,用手拍了一下桌子,愤然道,“你說,就這种人,我怎么放心把孩子交给他?”
“那你可以拘捕他啊。”罗飞提了個建议,“他不是偷了东西嗎?把他送回号子裡,然后你又可以继续照顾李梦楠了嘛。”
“這也是個方法,但是——”杨兴春咧咧嘴,“治标不治本。這种盗窃案,案值又不大,抓住了也就关個一年半载的。到时候出来了,孩子不還得交给他?来来回回的也解决不了实际問題,尽折腾孩子了。”
“嗯。”罗飞喝了一口茶水,看着对方问道,“那你想怎么办呢?”
杨兴春把手掌一翻,手心冲上說道:“我当时就提议了,让李军放弃对李梦楠的抚养权。”
“這不行吧?即便李军同意,也不合法啊。”毕竟是父亲,如果放弃抚养自己的子女,那会触犯刑法中的遗弃罪。
杨兴春却說:“合法的。你知不知道,李军其实并不是李梦楠的生父。”
“对。”罗飞也想起来了,“我听說過這事。”
“所以我才提了這個建议嘛。這事不仅合法,甚至合理。可恨啊,李军這家伙却不同意。他還跟我吵吵,說李梦楠是他唯一的亲人,谁也别想把她抢走。”回想起当时的情形,杨兴春禁不住恨恨地咬起了牙齿。
“既然他不是孩子的生父,又不能很好地承担抚养义务。那能不能进行行政干涉,剥夺他的监护权呢?”
“本来是可以的,因为李梦楠一直也沒上户口,她和李军之间并不存在法律上的父女关系。但之前李梦楠不是要上幼儿园嗎,社区和派出所特事特办,帮着把李梦楠的户口给上了。這样从法律上就承认了李军是李梦楠的父亲,你想证明不是,就得让双方做亲子鉴定。而這個鉴定你又不能强迫李军去做。所以只要李军不肯放弃李梦楠,這事就沒法弄。”
“哦。”罗飞若有所思地看着杨兴春,“所以你又想了其他方法?”
“沒错。”杨兴春取過茶杯,往一旁的空碗裡倒了些许茶水,然后他把尚未燃尽的香烟戳在了水中。“嗞”的一声轻响,烟头迅捷无比地熄灭了,不留一丝火星。杨兴春咧嘴一笑,抬起头来幽幽說道:“那是一個能彻底解决問題的好方法。”
一股无形的凉意侵袭過来,令罗飞静默不语。
杨兴春开始讲述那個所谓的好方法:“我离开了李军的家。我沒有揭穿他是個小偷,因为我不想惊动他。随后我回到了所裡,主动提出要增加夜班,负责辖区内的巡逻。這是個苦差啊,平时谁愿干?所长高兴,大夸我一顿,說我积极上进,年轻人就得像我這样。于是我去设备处领了支手枪,从当天晚上便开始巡逻。說是巡逻,其实我别的地方都不去,我就在李军家院子外守着。這家伙已经沒钱了,现在又要吸毒又要赌的,他不出去偷,還能干嗎?
“就這样等了三天,果然被我等到了。那天夜裡十二点多,李军一個人出了门,他鬼鬼祟祟的,戴着大檐帽子,一看就知道不干好事。我悄悄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了附近的另一個小区。李军转悠了一会儿,找到個下手的目标。那是二楼的一個住户,阳台上窗户沒关,下面一楼则安装了阳台防盗窗。李军便顺着防盗窗往二楼爬。我一看稳了,就撤到楼边的一個胡同口。李军得手以后想跑,這個胡同口是必经之路。
“我等了沒一会儿,就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知道是李军来了。我趁着他拐弯的当儿,从侧后方把他扑倒在地。李军一点防备也沒有,他又不敢喊,只是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我把他双手扭到背后铐起来,同时自报身份說:‘警察,老实点!’
“李军听出了我的声音,连忙歪過脑袋问了句:‘杨哥,是你嗎?’我装模作样地反问了一声:‘李军?’那小子像是捞着了救命稻草,连声說:‘杨哥杨哥,是我啊,你快把我松开!’我說:‘這不行啊,我是警察你是贼,我得带你回所裡讯问。’李军便开始求饶,他也知道我最关心李梦楠,直接就說:‘杨哥,你不能抓我呀,我要是再进了号子,孩子又沒人管啦。’我一听這话,就装得有些犹豫。李军又连连哀求。最后我說:‘直接放了你肯定不行。前面路口上有個监控,我刚才跟着你過来,都被监控拍下来了。你是戴了個大帽子,拍不到你的脸。我可是便衣,拍得一清二楚的。這要叫你跑了,我得有個說法呀。’李军倒也明白,立刻就表态:‘要怎么办,您說。’我把铐子解了,让李军站起来,问他:‘你带刀了嗎?’李军摇头說沒带。我心想真是货一個,出来偷东西都不带家伙。好在我提前有准备,就从衣兜裡掏出一把折叠刀递给他。那种刀当时很流行,是小混混们最喜歡用的随身家伙。然后我带着李军往前走了一段,来到了那個监控探头下。探头是朝向小区外的方向,我們所处的位置還不在监控范围内,但是再往前稍走几步,就会被拍到了。這时我对李军說:‘把刀打开,捅我。’李军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說:‘杨哥,您开玩笑呢,我哪敢捅你呀?’我就骂他:‘你他妈的不捅我,我怎么放你走?你先捅一刀,然后往监控那边跑,我追几步,让监控都拍到,這样你跑了不就合情合理了嗎?’李军一听也有点动心,不過他還是有点不敢,犹犹豫豫地问:‘真捅啊?’我說:‘废屁话,当然真捅。捅肚子侧面,死不了。’李军着急脱身啊,他咬咬牙,真的拿刀捅了過来。我就怕他,還特意拿身体往刀口上撞了一下。结果那一刀扎得挺深,你看,落下了這道疤。’”
說到這裡,杨兴春撩起衣襟,露出了左腹部的一处伤疤。這刀疤罗飞前几天就看過,但他万万沒想到竟是這样的来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能露出无奈的苦笑。
却听杨兴春又继续說道:“那小子捅了我之后有些发愣,杵在那儿问:‘杨哥,您沒事吧?’我急了:‘你還不跑,等什么呢?’李军如梦初醒,连忙转身跑。我强忍疼痛追出几步,估算着应该到监控下面了,于是就拔出手枪开始瞄准。你知道,我是退伍下来的,枪法沒的說。那小子又是跑的一條直线,就跟個活靶子似的。我就开了一枪,直穿后心。那家伙喊都沒喊出来,直接就扑在地上了。”
這段故事讲完,杨兴春点起了第三根烟,嘴角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罗飞看着杨兴春,神色肃穆。两人就這样对视着,陷入沉默。片刻之后,罗飞郑重地提醒对方:“李军固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你這是故意杀人。”
“沒错,李军罪不至死。我這么做,全都是为了那個孩子。”杨兴春悠悠然吸着香烟,仿佛這是一個无比充分的理由,“只有李军死了,李梦楠才有机会享受全新的生活。”
“全新的生活,你为她设计的嗎?”罗飞反问道,“你有什么权利這么做?”
“我当然有权利!”杨兴春猛地向前探過身体,目光咄咄逼人,“是我把那孩子带出了地狱,只有我知道她经历過的痛苦!你要明白,当那個孩子用小手抓住我的衣服,当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当她从恐惧变得满足,当她表现出对我前所未有的依恋,从那一刻开始,我們就再也无法分开。我,就是她一生的守护者!”
這段话說得情深意切,便是罗飞也难免动容。他沉默了良久,反问道:“既然這样,你后来为什么沒有收养她?”
杨兴春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最后吐出三個字来:“因为你。”
“因为我?”罗飞完全摸不着头脑。十六年前,他還在南明山派出所任职,他的工作与生活和杨兴春尚未产生任何交集。
杨兴春把身体收回,结束了那种攻击的姿态。他吸了口烟,让自己的身体松弛下来,然后他带着某种幻想的成分开始讲述:“是的,如果我能收养那個女孩,该多好!你知道嗎?当时一切條件似乎都很完美呢。李军死了,我立了功,职业前景看好。我的未婚妻也找到我,她已经想通了,不但接受了我买房子的事实,還主动提出来要和我一起领养李梦楠。想象一下吧,如果我和爱人重归于好,除了李梦楠之外,我們還可以再要一個属于自己的孩子。我們四口人生活在一起,我和爱人慢慢老去,两個孩子慢慢地长大。這才是生活,对嗎?当你坐在這裡的时候,你会看到一個真正的家,而不是一套冰冷的房子。”
“沒错。”面对這样美好的想象,罗飞亦无法反驳,但他還是那個疑问,“那为什么沒有呢?”
杨兴春看着罗飞:“你真的不明白?”
罗飞摇头。
杨兴春重重地一叹,既失望又伤感,然后他轻声說道:“因为我知道,你会来到這裡,你会坐在我的面前,对我說:‘你是一個杀人犯。’你会毁了我的家,毁了我曾拥有的一切。”
罗飞明白了,对方口中的“你”,并不是特指自己。他所指的是法律的缜密和威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对方比谁都懂。
“所以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是的,我不敢。既然這個家终将毁灭,那又何必让它存在呢?如果我是那种不考虑后果的人,那我和秦燕、李军又有什么区别?所以我拒绝了我的爱人,我和她提出分手。那种感觉很痛苦,她痛苦,我更痛苦,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拖累她。后来她有了新的生活,很幸福。我們至今仍是朋友,我为她感到高兴。”說到最后那段话时,杨兴春哀伤的表情中也绽放出些许欣慰的笑容。
罗飞沉默了。他终于知道了属于杨兴春的那個“家”是如何毁灭的。杨兴春自己将其扼杀在了摇篮中,因为他不想让那個“家”最终毁于他人之手。嗟叹片刻之后,罗飞又问:“那李梦楠呢?你又是怎样安排她的生活?”
“我想到了一個方法,能够让她彻底摆脱噩梦的方法。”杨兴春吸了口烟,调整了一会儿情绪,然后继续讲述,“当时李军死了,秦燕還有十年的牢狱生涯。李梦楠只能当作孤儿被送往福利院。当时送养的手续就是在我手上办的。說来也巧,就在那几天,我的辖区内又出现了一個弃儿,那個孩子和李梦楠年龄相仿,小名叫作囡囡。我和熟人提及囡囡的时候,经常有人会听成楠楠,因为她们的小名叫起来几乎沒有区别。這给了我一個美妙的提示——”
杨兴春顿了顿,似乎想故意卖個关子。但罗飞已经提前看破了他的手法,便插话道:“你交换了两個孩子的身份。”
“是的。”杨兴春坦然地把手一摊,“当时两個孩子都要送往福利院,和那边所有的对接手续都是我在处理。我调换了两個孩子的档案,楠楠变成了囡囡,囡囡变成了楠楠。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李梦楠身上曾发生過的可怕经历。当彻底无人提及的时候,噩梦才会被真正地遗忘。”
“不错的手法,算是個善意的欺骗吧。不過——”罗飞话锋一转,“秦燕终究要出狱的,而她出狱后,必然要寻找自己的孩子。”
“是的。”杨兴春“嘿”地冷笑了一声,“所以我一直留在高岭所,从不接受任何调动。因为我要亲手保管当初的送养档案,我在等着秦燕回来。”
“這一等就是十年。”
“是的,十年。”
“就为了杀了她嗎?”
“杀人并不是我的第一選擇——我又不是杀人狂。”杨兴春抱怨地看着罗飞,似乎责怪对方误解了自己。
“那你說說吧,第一選擇是什么?”
“秦燕出狱之后,来派出所查找女儿的下落。我把她带到了省城,因为档案裡的那個楠楠是被省城的一对夫妇所收养。秦燕去了那户人家,和一家三口见了面。我本希望她认不出自己的女儿,毕竟十年過去了,当初四岁的小姑娘已经成长为中学生。可惜事与愿违,秦燕只和对方见了一面,就开始怀疑我弄错了,說這個女孩肯定不是自己的骨肉。我反驳她,问她为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就說感觉不对。呵,這事就是這么奇怪,也许真是母女连心,会有心灵感应之类的也說不定。总之秦燕坚持要查当年的档案材料,她甚至问我,当初是不是同时有两個小孩,我們给弄混了?既然這样,那我就沒别的办法了。要知道,李梦楠当时已经以囡囡的身份生活了十年,她已经彻底摆脱了過去的生活,我不可能再让秦燕来打搅她。”
“所以你杀了她,還割掉了她的双手和头颅。”
杨兴春深吸了一口香烟,道:“都是无奈之举,我不能让警方查出尸体的身份。”
“那你的目的也算达到了,六年前的那起无头女尸案,省城警方至今都沒查明尸源。”罗飞略一停顿,又道,“不過省城那边保留着死者的DNA检材,只要和李梦楠的检材做個比对,无头女尸的身份就会真相大白了。”
“你们已经采了李梦楠的检材?”
“是的,比对结果明后天就可以出来了吧。”
“你们和她怎么說的?”杨兴春舔了舔嘴唇,显出些许紧张的情绪。
“就是說我們正在帮她寻找亲生父母的下落,需要采集她的DNA检材进行確認。”
“其他的都沒說?”
“沒有。案件還处于侦破阶段,涉案內容现在都属于机密——這個你应该懂的。”
“对,我懂。”杨兴春松了口气。
“但只要是事实——”罗飞又用提醒的口吻說道,“就终有被揭穿的那一天。”
杨兴春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忽然意味深长地說道:“如果這案子永远无法侦结呢?”
罗飞很干脆地回复道:“不可能。”
杨兴春“嘿”地一笑:“你倒是挺自信呢。不過你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說实话吧,那天你约我吃饭,向我打探刘宁宁的身世,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沒想到的是,你居然来得這么快。看来我的应对手段在你面前完全沒有效果啊。”
“应对手段……你指的是盗走了福利院裡楠楠的档案?”
“是啊。因为刘宁宁的身世是假的嘛,根本经不起推敲。你肯定会怀疑福利院裡的档案出了問題,返回检查是大概率事件。如果你看到当年有两個女孩同时被送到福利院,一個小名叫楠楠,一個小名叫囡囡,而且手续都是我办的,你会怎么想?所以我连夜赶到福利院,把楠楠的那份档案拿走了。”杨兴春抬手弹了弹烟灰,又反问道,“不過我做得应该很干净啊,你是怎么发现的呢?”
罗飞便把自己如何发现档案缺失,随后又通過模拟画像锁定档案內容的经過讲述了一遍。杨兴春听完非常惊讶:“你只是无意中看了一眼,就能凭记忆把档案上的照片描绘出来?”
“是的。”
杨兴春叹服道:“那我输给你還真是不冤。”
罗飞淡淡一笑,接着說道:“后来我又求助催眠师,激活了老院长的回忆。我們知道档案丢失的那個孩子叫楠楠,当年是和刘宁宁一块被送到福利院的。当时楠楠的父亲已经死了,母亲则在监狱裡服刑。后来楠楠被一对夫妇领养,迁到了省城居住。了解到這些情况,我立刻联想到省城的那起无头女尸案。多年来,省城警方一直在排查女尸的身份,但是在失踪人口中却找不到特征相仿的女性。我就猜想:如果那具尸体属于一個刚刚刑满释放的独身女人呢?這样的人即便失踪了也沒人关心吧?這個猜想能解释凶手为什么要残害死者的尸体。很显然他的目的就是要掩饰死者的身份。因为服刑者都会留下指纹档案,所以不光要割掉头颅,连双手也要割掉。”
杨兴春点头评论:“合理。”
罗飞继续說道:“接下来的调查就很顺利了。我們查到楠楠的大名叫李梦楠,她的母亲叫秦燕,六年前刑满出狱,随后便沒了音讯。而她出狱的時間正好和省城女尸案時間点相吻合。更有意思的是,李梦楠的父亲叫作李军,這個人十六年前因为盗窃被警方击毙,而击毙他的人居然是你——杨兴春。”
“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我啊。”杨兴春咧着嘴,做出一個无奈的表情,“就算是傻瓜,也能想到是我调换了囡囡和楠楠的身份,而我为了掩盖這個秘密,還先后杀死了李军和秦燕夫妇。”
“确实很容易想到。当时只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這么做。”
“现在知道了吧?”
罗飞点头:“都是为了那個女孩,你想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能得到对手的理解,杨兴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进一步解释道:“可怜的女孩,她投错了胎。对于人生来說,這简直就是最大的不幸。是我给她创造了重生的机会,我会用尽一切来守护她的新生。”說完之后,他把即将燃尽的香烟凑到嘴边嘬吸。
罗飞等对方把這支烟抽完,又问道:“那高永祥呢?也是你杀的嗎?”之前的事都是陈年积案,高永祥之死才是罗飞目前真正关心的事情。
杨兴春毫不掩饰地反问:“你觉得還能有谁?”
罗飞追问:“为什么?”
杨兴春把烟头往空碗裡一扔,冷笑道:“因为他威胁到了女孩的新生。”
“详细說說。”
“细說的话——”杨兴春沉吟道,“那得从六年前开始讲了。为什么是這個時間点呢?因为六年前我和那個女孩重新取得了联系。”
“哦?”這话让罗飞有些意外,“难道你们之前沒有联系過?”
“沒有。从我把她送到福利院开始,就沒有。”杨兴春顿了顿,解释說,“因为她已经不是楠楠了,是囡囡。我不想让属于楠楠的任何往事干擾到她的新生。而我自己,也属于往事的一部分。”
罗飞理解了,又进一步问道:“那六年前的改变,是因为秦燕引起的嗎?”
杨兴春道:“是的。我杀了秦燕之后,一度非常担心。万一省城警方查出了死者的身份,再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沒准会挖到那個孩子身上。而我对這种情况必须提前做個防备。于是我就找到了那個女孩,当时她已经有了一個全新的身份,叫刘宁宁。我问她你认识我嗎?她摇头說不认识。毕竟十年過去了,四岁时的记忆早就不存在了吧。我又說我不是坏人。女孩回答說我知道。我說你怎么知道的?我們以前都不认识。女孩說我一看到你就知道。她說這话的时候,眼睛一闪一闪的,仿佛有一种很强的情绪藏在心裡,但是又表达不出来。”或许也是一种心灵感应吧。這话对方沒有直說,但罗飞已经听出来了。
杨兴春继续說道:“在碰面之前我买了两部手机,手机号码都是新办的,沒有登记实名。我把其中一部手机给了刘宁宁,另一部自己留着。我告诉女孩,我們之间就用這两部手机联络,這是個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刘宁宁问那联系什么呢。我說如果最近有陌生人找你,向你询问一些奇怪的事情,你就打电话给我。過了大概有一周吧,女孩真的打电话過来了,要约我见面。当时我吓了一跳,還以为是省城警方查過来了。见面之后才知道,她只是在学校裡挨了老师的批评,想找我诉诉苦。那天我陪着她坐在操场的角落裡,听她讲了许多学习和生活中的琐事。我一点都不觉得麻烦,心底裡甚至還有点高兴。因为我明显感觉到女孩对我的依赖和信任感,那种感情很明显是十年前的某种延续。我确信她還是记得我的,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后来女孩又给我打過几次电话,我們像好朋友一样见面,聊天。那种感觉很好,我甚至觉得自己真的有了一個女儿。但我也意识到,我不能過多介入对方的生活。因为我来自于女孩過去的世界,我們之间的感情過于亲近,有可能会唤醒她尘封的记忆。于是我开始控制和对方见面的次数。我告诉她,只有发生非常特殊的情况我才会去找她。后来女孩再打电话過来,我都会先问清楚什么事,能不见就不见。女孩碰了几次壁,慢慢也调整過来了,不会再因为一些小事来联系我。我觉得這样会比较安全。
“去年女孩考上了大学,我們之间的联系就更少了。孩子大了嘛,有了自己的生活,我也替她感到高兴。听說她還处了個男朋友,呵呵,姑娘家就是這样,长大了就留不住啦。”
杨兴春发出這样的感慨,就像是一個父亲在评论自己挚爱的女儿。
罗飞能理解对方的情感,但他确实有些不耐烦了,便用催促的口吻问道:“高永祥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别急嘛,我正要說到。”杨兴春不满地瞥了对方一眼,表达出抗议的情绪,他又点起一根香烟,慢條斯理地吸了两口,這才继续讲述,“那天下午,我突然接到了女孩的电话。而之前她已经有好几個月沒和我联系了。那個电话我一接就觉得不对劲,因为听不见对方說话,只听见哭泣的声音。我忙问怎么了?连问了好几声,女孩终于开口了,她只是在重复三個字:我害怕。问她为什么害怕,她又不說话了,继续哭。這时电话裡又传来一個男人的声音,那人问道:‘你是刘宁宁的监护人嗎?’我回答說:‘是。’那人就說:‘刘宁宁這边出了点状况,你最好過来一下。’然后他给了我一個地址,在龙州大学的家属楼。我不敢怠慢,立刻赶了過去。
“到了地方一看,屋裡有两個人,一個是女孩,還有一個男人就是高永祥了。我先问女孩怎么了,女孩却摇头說什么都不记得,就是觉得害怕。我又转過来问高永祥,沒想到高永祥却要核实我的身份。我說自己是女孩的好朋友,然后又出示了警官证,高永祥這才把事情的经過讲给我听。
“原来這人是龙州大学校医院的心理治疗师。几天前,刘宁宁前往校医院求助,经過初步诊疗,高永祥判断出女孩患有幽闭恐惧症。于是他在這套房子設置了一個密室,想用所谓的暴露疗法对刘宁宁展开诊治。沒想到在治疗過程中,女孩呈现出强烈的情绪反应,反应的烈度要远远超乎高永祥的预料。高永祥相信女孩的病根应该和幼年时的经历有关,他希望能得到家长的协助,就叫刘宁宁给父母打個电话,于是女孩就拨通了我的手机。高永祥本来以为我是刘宁宁的父亲呢,但我进门之后的表现又不像,所以他還特意对我的身份进行了核实。
“我一听就有些急了,原来這家伙是想挖女孩的病根子!這怎么行呢?我先沉住气,又带着针对性询问了一些细节。我了解到高永祥之前曾把刘宁宁关在密室裡,女孩在极度惊恐的情况下說出了‘黑娃’這個词,随后就晕倒了。苏醒之后,她已经忘记了治疗的過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這间屋子的。
“很显然,女孩在密室裡已经想起了曾经的往事。后来高永祥叫她给父母打电话,她为什么打给我?因为她的潜意识知道,只有我才能把她救出绝境。不過在极端恐惧的情况下,女孩的自我保护机制也再次启动,使得她在清醒后又忘记了治疗的過程。
“我松了口气,這事如果到此结束,女孩的生活并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可我沒想到,高永祥却成了一個大麻烦。他坚持要找刘宁宁的父母了解情况,還要继续对女孩展开治疗。我尝试着劝阻了几句,但发现行不通。那老头拗得很,好像那事他非管不可。這我就沒办法了。事关女孩的人生,不容有任何差错,只有决绝了断。”
决绝了断,這四個字听起来简单,背后却是一條人命的消逝。罗飞默叹一声:“就因为這個,你杀了他?”之前杨兴春杀李军,杀秦燕,虽然也是犯罪,但受害者亦存在无法推脱的過错。相比之下,高永祥的死就纯属无辜了。
“是的。我别无選擇,說起来那家伙确实有点冤——”杨兴春抽了一口香烟說道,“不過我也做了补偿。”
“什么补偿?”
“我全部的积蓄,一共是六十三万,已经转到了高永祥的账户上。他的家人会享受到這笔遗产。”
六十三万。从经济补偿的角度来說,這個数目是足够了。但经济补偿并不能免去行凶者的罪责,所以罗飞仍然要继续深挖。他开始询问一些细节:“你是怎么杀的他?”
“勒死的,用客厅裡的电话线。”杨兴春的神态淡定自若。
罗飞皱起眉头:“当着那個女孩的面?”
“你觉得我太過分了?”杨兴春“嘿”地干笑了一声,“其实我還做了更過分的事。”
“你指的是……”
“我从屋裡找了把锯子,把尸体的头颅和双手锯了下来。這件事也是当着刘宁宁的面做的,她都快被吓晕了。”
罗飞极为不解:“为什么?”
“我就是要让她害怕。”杨兴春转动着手中的香烟,意味深长地看着罗飞,“你忘了嗎?她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如果经历過极端恐惧的事情,她就会選擇性地遗忘。”
原来如此!杨兴春要用恐惧抹去女孩存有的现场记忆。
杨兴春又继续說道:“后来我又把刘宁宁赶到密室裡,還把门反锁。這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她会经历一段痛苦的過程,但等她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這不是最好的结果嗎?”
罗飞沒有心情和对方探讨结果的好坏。在這起案子裡,有太多過于复杂的因素纠缠在一起,使得伦理和情感早已无从分辨。罗飞觉得自己应该集中注意力,继续关注那些切实与案件有关联的细节。
于是罗飞问道:“你說锯子是在屋裡找到的?”据此前死者家属反映,案发现场应该沒有锯子之类的工具。
“是啊。就在那個被改造成密室的小屋裡。窗户下面有個工具包,裡面有不光有锯子,還有锤子钉子之类的工具。”
“嗯。”罗飞明白了。這些工具应该是高永祥在封闭阳台门窗的时候临时用到的,所以他的家人并不知情。因为警方在现场勘查时也沒有看到什么工具包,所以下一個問題又来了:“那個工具包是被你带走了嗎?”
“对。”杨兴春答复道,“我把高永祥的头颅和双手装在那個包裡,一块给带走了。”
“那個包现在在哪儿?”
“被我扔到长江裡了。”杨兴春的嘴角微微上挑,带着一丝自鸣得意的笑意,“对了,我還往包裡塞满了水泥块,肯定是浮不起来的。”
罗飞皱起眉头。龙州市毗邻江边,经流的长江段水面既宽,水流又急,要想从中打捞一個小小的工具包,难比登天。
杨兴春看出了罗飞所想:“你担心找不到物证?沒关系,我给你留着呢。”說完他便起身,向着卧室方向走去,再出来的时候,他手中多了一样东西——那正是一柄家用的手锯。
杨兴春坐回自己的位置,他把那柄手锯放在桌上,冲罗飞一努嘴道:“看,這就是我使用的分尸工具。上面不仅有我的指纹,更沾了高永祥的血迹,证据无比充分。”
果然,手锯上血迹斑斑,无声地描绘着案发现场那可怕的一幕。
“可是……”罗飞纳闷了,“你为什么要留着這把锯子?”他已经把装着头颅和双手的工具包扔掉了,却把锯子留了下来,這是生怕警方找不到证据嗎?
杨兴春居然真的给出這样的回答:“我怕你们沒有证据啊。”
“啊?”哪有這样的罪犯,主动替警方操心证据的事情?
杨兴春還真的操心,他反问罗飞:“我问你,当你走进這個屋子的时候,關於我的种种罪行,你有什么证据嗎?”
罗飞默然无语。
之前只是查出了刘宁宁的真实身份,进一步推测出杨兴春就是一系列案件的幕后真凶,不過实打实的证据還确实沒有。也正因为如此,罗飞才沒有直接拘捕杨兴春,而是首先到对方家中拜访,试图通過面对面的交锋来寻找些许破绽。谁知道坐下来沒聊几句,杨兴春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整個犯罪過程和盘托出,现在连最关键的证据都亲手奉上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杨兴春盯着罗飞看了一会儿,又问:“你觉得我最害怕的是什么?身败名裂?押上刑场?”
這個問題不难回答。“不,你害怕的不是這些。你最害怕的,是那個女孩会知道自己的身世。”罗飞一边說一边眯起眼睛,继续揣摩对方的用意。
“沒错。所以我不能让你查案。因为查案的過程必然会牵连到那個女孩。你身边有個很厉害的催眠师,你如果把背景素材提供给他,他能把女孩尘封的记忆全部唤醒。這是我最担心的事情。”杨兴春注视着罗飞的双眼,“所以我宁可把一切都告诉你,只求你别去打搅那個可怜的女孩。”
罗飞感觉到对方乞求的语气,但他只能无奈摇头:“你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即便侦破過程不去打搅那個女孩,最后结案和庭审的时候,她還是要作为证人出现的。”
杨兴春陷入长久的沉默。香烟夹在他两指之间,慢慢地燃烧着,悬起长长的灰烬。当灰烬坠落之后,杨兴春忽地一笑,对罗飞幽幽說道:“如果永远无法结案呢?”
“這怎么可能?”罗飞的目光看向桌上的那把锯子,口供物证俱在,潜在的人证也有,怎么可能结不了案?
杨兴春却把手伸向了桌子的另一端。那裡放着一個黑色的手包,他把那個手包抓了過来。他的右手探向包内,同时說道:“罗队,你似乎忽略了一件事情呢。”
“什么?”罗飞莫名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既然我已经知道你迟早会找上门来,而且以逸待劳地等着你。我怎么可能沒有任何准备呢?”当他的手从黑包裡抽回的时候,手中已赫然多了一柄沉甸甸的手枪。
罗飞大吃一惊,他迅捷起身,向着杨兴春扑過去。但他的动作再快,也无法快過子弹。
“砰!”枪声响起。罗飞眼前一黑,他觉得像是被铁锤重击了一下,整個人向侧后方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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