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祟 第80节 作者:未知 他在房子裡安置了两個最先进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它们可以协助打点屋子裡的一切,但却還是无法取代真正的、有意识的“人”。它们无法满足迟筵的社交和情感需求。 随着计时器上“時間”的流逝,迟筵觉得越来越寂寞,无论什么东西都无法填补這份空虚。 他问那個声音:“一直以来都只有你嗎?只有你一個?” “是的。”那個声音平静的回答,仿佛這是再正常不過且无关紧要的一件事。 “你不会觉得……寂寞嗎?” “寂寞是什么?”那個声音反问他。 “就是一個人,很孤单,很孤独。” “不会。”那個声音道,“我不知道這种感觉是什么,我也不会有這种感觉。” 作为永恒地存在,祂永恒地存在于此,不知道孤独,也不懂得寂寞。時間不能描述祂的存在,也无法拘束祂的存在。在迟筵出现之前的无尽之中,祂一直都是這样。 迟筵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只是突然产生了想要拥抱对方的冲动。虽然作为孤独而渺小的人类一厢情愿地去心疼无心而至高的永恒,听上去似乎有些可笑——犹如朝菌不知晦朔,却心疼树的寂寞。 但是在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他开始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他渴望与那個声音的交流,并且這种渴望与日俱增。 他难以形容那样的感觉,但他确切地明白,這种渴望并不仅仅源自孤独。 那天迟筵合上书,仰望着虚空,心裡突然涌现一個念头,而這個念头是那么的强烈,强烈到迫不及待地马上就要付诸行动。他呼唤那個声音,用状似随意的语气对他的房东、他唯一的邻居和陪伴道:“我還沒有问過你,你的名字是什么?我以后可以叫你你的名字嗎”最初的惊惧恐慌過去之后,他开始迫切地想更多地了解那個声音。 对方似乎顿了顿,随后告诉他:“我沒有名字。” 這個答案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如果祂一直都是独自的存在,那么他只需要自我意识就够了,并不需要一個“名字”。 “我能给你起一個名字嗎?”迟筵小心翼翼地问着对方。 “可以。”或许是迟筵的错觉,他觉得那個声音在应允时轻了许多。 听到這個回答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個微笑:“你叫叶迎之好不好?我叫迟筵,你叫叶迎之。夜筵迟迎之。”他自己的名字就是从最后那句话中来的。那是迟筵爷爷年轻时写的诗中很得意的一句,正好他自己姓迟,就从裡面又摘了一個字作为孙子的名字。 迟筵其实并不能欣赏祖父的“诗”,但是他自己的名字是从中化来的,所以他私心裡就想把那個声音的名字和自己连到一起。完全是隐秘而自私的想法。 “迟筵……叶迎之……”那個声音喃喃了两遍,道,“好。你叫迟筵,我叫叶迎之。” 他的声音依然平淡,然而他是這永恒中唯一的高于永恒的意识,他正式說出的话,都会成为整個永恒的规则。 迟筵不知道,随着那個声音說出口,以后无论流转到哪個世界,他都会叫迟筵,对方都叫叶迎之。彼时他只是坐在房前的拟真草地上毫无自觉地微微笑着,出着神,恍然记起,原来一直以来他也忘了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 计时器上的時間已经過了一百年。如果迟筵還在自己原本的世界裡,他這一生的生命也该走到了尽头。 与他原本世界相似或相近的世界中各种各样的知识和创造已经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开始探索其他更加丰富多样的世界中的智慧和文明。 宗教、科学、哲学……他见過无数昭然灼灼的宏章巨制,无数的生灵以各种方式传承各种体系妄图依靠他们的执着和智慧来探索世界的本质和真谛。迟筵往往被這样一部部文明发展史所展现出的坚定执着所震撼。每一個生灵在他们所处的世界中都是那么渺小,即使是看似奥秘无穷的恢弘的整個世界在永恒面前也是微不足道。可是渺小的、具有自主意识和智慧的生灵却在自己有限的存在時間裡前仆后继地创造了难以尽数无法言喻的伟大留存。 每個世界都可能会在每时每刻由于不同的分支点分化出许多不同的世界,這样即使原生世界毁灭,那些创造也可以在分支世界中留存延续下去;而分支世界相对于自己的子世界又是一個原生世界——就這样,世界河中被创造出的文明很难彻底消失毁灭,一切生灵,只要为其世界文明发展做出過贡献,无论大小,即使生灵個体本身消失,其印记也永远不会被磨灭。 迟筵一面和那個声音交谈,一面遍览各個世界的文明创造,竟然也不觉永恒之漫长无尽。不知不觉中,计时器上的時間已過千年,若在人间已是十世轮回。 直到有一天,迟筵像往常那样呼唤那個声音:“叶迎之,叶迎之——”,对方却沒有如从前那般回应他。迟筵起初并沒有放在心上,因为之前叶迎之也有不会立刻回应他的时候。他不知道這片领域的极限和尽头,也不知道对方栖身何处,在做些什么。 然而過了一天,两天,三天……一年,两年,十年……那個声音始终都沒有再回应。 迟筵开始慌了,惶惑不安地揣度着对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在他的区域中一切如常,不属于他的区域依然是一片黑暗。迟筵在黑暗中跋涉了很久,一边走一边呼唤对方的名字,走到最后瘫倒在地上,眼角不自觉地沁出泪滴,却一无所获。他颓然地回到了自己的区域,他在這裡无能为力,除了等待,什么都做不了。 当這样沒有回应的時間拉长到一百年,五百年,一千年……惶恐开始变为祈求和期盼,期盼渐渐蜕化为思念,思念也显得過于悠长悲伤而无望。 又一個千年从计时器上缓缓爬走之后,那個声音终于有了反应:“我好像听见你在叫我?” 迟筵不知道该說什么,实际上他那一瞬间根本說不出话,仿佛已经丧失了语言的能力,好在永恒之中,這些能力并不会真的退化。 他闭上了眼睛,许久后才慢慢睁开:“你去哪裡了?为什么不理我?”声音平静,那些曾经翻涌的浓烈的感情已经在過于漫长的等待中被慢慢磨平。他又出现了,這就很好了。 這次叶迎之停顿了许久,才轻声告诉他:“对不起,我走神了。” 实际上這对于他而言只是一個小小的走神,在迟筵出现之前,他总是更频繁,更“长時間”地走神,有时候回過神后,眼前世界河中的世界早不知道换了几批——在他走神的时候,多少世界已经毁灭,多少世界又从源头处诞生。 但是迟筵好像很在意他走神這件事。 那我保证以后不走神了。他在心裡這么想着,可是沒有說出来。 他說出口的是:“抱歉,作为补偿,我可以实现你一個愿望。” 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這样說。从事实上来讲迟筵到来后的每個愿望他都给予了实现。即使是现在,不管迟筵向他要求什么他也会尽力去达成。但是他隐约可以感觉到,对于人类這种生灵而言,這种承诺具有特殊的意义。 果然,人类睁着纯黑色的眼睛,左手虚虚握成拳,有些犹豫,又有些不安地望向虚空,提出了一個听起来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愿望:“你可以变成人,陪我一会儿嗎?” “……抱歉,我做不到。”叶迎之說。 “我变不成人。人是一种中和的生灵,而我是邪,即使我进入世界河投身具体的世界之中也沒法真正变成人。只能是或为人而早逝化成恶鬼,或者生而即为妖邪。” “只要以人的形态出现就可以了。”迟筵望着虚空祈求道,“也不可以嗎?变成人的样子,陪在我身边。只要一会儿就可以。” 只要一会儿。五分钟。 他给自己看不见的朋友指着桌子上的计时器:“你看,這裡的這個数字,从零跳到五,就可以了。” 叶迎之沒有時間的概念。他也不懂迟筵這個要求的含义。他沒法想象自己拥有像人类那样的实体的样子。 但他看着对方黑色的眼睛,還是应允道:“好。” 最终出现在迟筵面前的只是一個有着人类轮廓的虚影,半透明的,连五官都看不清。像那個声音一样,只是平静地站在迟筵面前。沒有表情,沒有动作,沒有任何情绪波动。 迟筵已经觉得心满意足了。 他望着那個凭空出现的虚影,微扬起嘴角,半阖上眼睛。 他看着对方,张开双臂走了上去。他轻轻地,试探地虚搂上对方的脖颈,仰起头,闭着眼睛,在对方唇的位置印下一個如微风般轻柔的吻。 叶迎之沒有任何反应,依然只是静静站在那裡。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退开一步,看着叶迎之:“你有什么感觉嗎?” “我不知道。”叶迎之道,他凝成的虚影转瞬便消失了,语气平静,“应该有什么感觉嗎?” 迟筵低下头,笑了笑,重新抬头望向那個虚影消失的方向,什么都沒說。 年少时看泰戈尔的飞鸟与鱼,觉得那真是无望的感情。却未曾想到有一天,他会在永恒之中,爱上永恒。 第138章 万年 永恒中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迟筵也渐渐适应了這样的生活,甚至很久都不会去关注计时器上的数字。很难界定這样的生活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在這裡他可以得到他想要到的一切东西, 只除了那一样——近在咫尺,却求而不得。 不是不给, 而是沒有。 迟筵依然保持着做一個普通人的习惯,根据计时器为自己的区域定义了昼与夜, 甚至分出了一年四季的变换。 有一天他路過计时器,蓦然发现代表“年”的单位下面的数字已经变成了五位数。 他在這裡, 在叶迎之的身边, 已然待了上万年。如果在人间,也该走過了百世轮回。 “叶迎之。”他轻轻叫這個名字, 唤他,“你在哪裡?” “你应该知道的。”那個声音回他,依然平静无波,“在我的领域裡,我无处不在。” “我想见你。” “你现在就在见我。” “不是這样的……”迟筵伸手触摸上眼前的空气,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悲伤,“我想碰你。”想要拥抱你,想要亲吻你, 想要……和你融为一体。 叶迎之的领域之中沒有空气,那裡什么都沒有。只有在迟筵的区域中才有這些类人间的东西。 他黑色的眼眸中盈满了叶迎之看不懂的东西。但是他莫名地想要把那些东西抹去, 他不想看见迟筵這個样子,他想让他快乐起来。 但他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 最终他出声道:“你出来,到外面来。” 迟筵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但還是顺从地来到外面的黑暗之中。 方踏入黑暗的那一刻,就有一股轻飘飘的力道将他托了起来。迟筵只觉得自己像飞一样,被托得一直向上升,冲破层层黑暗,最终到达一個之前从未到达的高度。 从這裡俯身前下方,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條磅礴闪烁的“星河”。 璀璨的星河缓慢向前“流动”着,细看可以发现,其实是那條带状区域之上无数明亮的星子沿着同一個方向在向前移动,因为星子太多而形成了一條光带,甚至给人以這是一條光的河流的错觉。 而這些“星子”也沒有真的在闪烁,只是看起来像闪烁的星星而已。它们一旦熄灭,就永远不会再亮起。但旧的星熄灭的同时,也总有新的星在光带中亮起。 每时每刻都有旧的星子熄灭,每时每刻都有新的星子亮起。从他的角度看去,犹如一曲无比恢弘雄伟的光的交响曲。 迟筵从未见過如此壮阔的景象,一时之间愣在了原地。 直到叶迎之的声音在他的身边响起:“這就是世界河。那些亮着的就是存在的世界,世界消亡后就会黯下去。” 每一颗“星子”都是一個世界。 每时每刻都有旧的世界毁灭,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世界诞生。 他们在這裡云淡风轻,其实见证着无数世界的诞生和毁灭。 迟筵彻底僵住了。万年来从未有過的无比强烈的悲伤和无望突然袭上他的心头。 坐在祂的身旁,站在祂的角度,他第一次看到了祂眼中的一切。 不尽生灵,亿万世界,在他眼中不過如蜉蝣,朝生夕灭。 万事万物皆如過眼云烟,只有他是永恒的存在。 在這一刻,迟筵突然觉得,心灰意冷,身心俱疲。 他曾经一直坚定地认为,人是所有存在中最为坚韧执着的生灵,海可平,山可移,只要有足够的時間,沒有什么做不到的。而他恰恰最不缺的就是時間。只要他一直陪在他身边,只要他一直等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等到,总有一天他会回過头。只要有一线希望,无论十年百年、千年万年,還是百万年千万年,他都愿意。在這裡陪着他,等着他,守着他。甘之如饴。 可是他错了。 从一开始,他爱上的就是一個永远不会回应,不会爱的存在。 一個永恒的存在。 “你不喜歡么?”他听见叶迎之问他,以一贯的平淡语气。 “喜歡。”迟筵轻声应道,缓缓低下头,垂下眼。 虽然嘴裡說着喜歡,叶迎之也能感受到面前的人类更加低落了——他黑色的眼睛看上去很难過。他愈发地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說些什么,他怕像這次一样,最终弄巧成拙。所以他什么都沒說。